第二日一清早宫中的马车就出发了,甚至不等亲自与郑皇后请过晨安。
她也顾不得再讲究礼仪什么,只差人去递了话。
要知道,即便是申安国的整寿,
宫中都没这个规矩让她往家去的。
这次能得以回家,她定然要倍加珍惜。
这是申容头回以储妃的身份回府。
申府接待的礼数比上回隆重许多。
府中旁院还多了几房申家亲戚,听说其中有两户是想借着关系,给自家儿子捐个小官。
正巧赶着申容这个储妃回来,少不了更是要上来问候联系一番的。
申安国自知不妥,
回府之初用心阻拦了下,只定好晚上的小家宴,让申容出来说个场面话就算了。
这样既不为难了自家的清正廉明,也不拂了亲戚间的脸面。
申容还没张嘴说话,
申安国先开始交代起来:“从前我们家吃不起饭,你几个叔伯家帮了不少,
如今我们家好起来了,定是不能忘恩负义的。
自当要力所能及能帮衬着些、就帮衬着些。
“不过你不必担心,你也才刚入宫不久,还未完全站稳脚跟,若是你觉得为难的事,
就笑着应付过去算了,万不可直言拒绝。
伤了他们的心。
”原来还是那几个叔伯。
帮不帮忙的,申容心里还没个数?远亲不如近邻,当时家中没粟米、麦菽,
还是自己同母亲一起往邻里家中去借的。
几个叔伯家隔得那样远,又是如何帮衬到她家来的?
怕不是要反过来借钱的。
每年年初知道父亲收了学费,就又莫名的过来走动了。
至今都还欠着一笔债没还完。
这都还是母亲顾忌父亲的面子,把这事藏在心里,
不去主动提了。
但要说是他们几个帮助过她家,那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虽说以申家现在的实力,要接济这几个穷亲戚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
但她毕竟也不是从前那样冒着傻气的人了。
自己家都还有一劫要千万小心提防,
哪还有闲心帮旁人?还想在长安城里捐个官,别因此受了他们的牵连才好。
心里吐槽完一通,
她索性在自己父亲面前也换上了那恬淡的笑靥。
“是,女儿有分寸的。
”话说完不等片刻,
又立即提到了这次回来的重点上。
她也不避讳,在申安国面前直接开门见山,
先说到泸东的事,再分析起了朝廷里为刘子昭和刘郢划分两派。
“我这次回来,
就是想先给您提个醒。
这里头水深,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您都切勿听信了小人谗言。
说不该说的话。
若一定***无奈,要选一边表态,那也只能是太子这头。
”毕竟要是不出什么大事,刘郢才是未来的君主。
再者他藏得也深,
刘子昭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抵得过刘郢左右逢源,拉拢关键人物的心。
因此得罪了谁,
也不能得罪了刘郢。
申安国思忖了好一阵,许是震惊,
好一会才问申容——这话是否是太子让她来说的。
她摇头否认,不知要如何解释,
只能再三叮嘱,“您记住我这话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轻易表态,若一定***无奈,
也只能站太子。
”说完终究觉得不甚放心,又朝着申安国伸长了脖子过去,
“您派个人住南宫西边的城墙外,就城阳楼对着的那面。
”申安国一时没听明白,
“你要做什么?”“以防万一,若有事也好及时传信与您。
”她瞥了自己爹一眼,
现在担心申安国倒多过担心自己的。
申安国蹙起了眉头,点头应是。
思虑完前朝的局势,
又开始打量起了自家女儿。
前两回归家,还如同一个小女儿一般,
哭哭啼啼地嚷着在宫中住不惯。
如今再见着,倒颇有些宫中贵人们的派头了。
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
一时感慨,不知是喜是忧。
……晚间的家宴算是热闹,
虽比不上宫宴,却也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显而易见的,申安国这近一年来的收入可观,
与孟氏在世时的大部分时候比起来,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前连果腹都困难,
如今竟也能一人养活几大家子人了。
即便眼前是饕餮盛宴、珍馐美馔,
她也远不如头一回归家时那样快活。
这府里,总是缺了什么似的。
开宴没一会,
就有人举着酒樽上前来给她磕头了。
那是她不多见的二叔和小叔,还有大小婶婶同两个堂兄。
想必,要捐官的就是这两家人了吧。
不然像其他几家,也就是投奔过来混口饭吃,
巴结上申安国足以,还不至于定要拉扯上申容这个嫁入皇宫的女儿。
“快,去叫娘娘。
”她小婶婶熊氏最是精明,从前来家里借钱的时候嘴皮子也耍得厉害。
她母亲孟氏稍有犹豫,
她就明里暗里讽刺孟氏生不出儿子,逼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申容最不喜欢的就是此人,
不记得过去都还好,现在越回忆就越厌恶。
不恶心回去都算好的了,又怎能真看着他们好过?
她一抬手,示意不必上前了。
那两个堂兄弟就杵在了原地,进退不是。
“既然来了,
就安心住下。
几个哥哥好生读书,缺了什么只管往家里说,尤其书卷不能少。
将来郡上选拔人才,也好***试。
”话一出,席间乐舞仍继续,
几个离得近些的人脸上却是一僵。
申安国兀自懵怔,联想到申容方才和自己说党派战队的事。
虽然还想不出此事和家里亲戚捐官有什么联系,但看自己女儿突然一副强势态度,
也自然将两件事想到了一块。
前朝为储位相争的事,他确实也知晓一些,里头矛盾已久。
显露出来的都还只是冰山一角,其下牵扯的人涉及整个朝廷。
这并非小事!一时间,
他便不敢擅自开口。
座下两个堂兄都畏畏缩缩的,即便申容年纪比他们小了有三四岁去了,
还是笑着说话的,可三言两语便唬得两个头都不敢抬起了。
二位叔伯更不用说了,
这场合轮得到熊氏先开口,男人们定然靠不住。
他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言语。
熊氏皱眉沉思,只得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嫂子。
那二嫂夏氏比起熊氏来,
只是个更没心机的。
虽然也想占些便宜,但到了这些大场面上,她也不敢轻易开口。
从前她倒是也会撒泼耍横。
后来被人训了几次后,也就不敢再轻易生事了。
熊氏估计是看出夏氏的懦弱来,不禁微张着嘴嘀咕,“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
你怕什么?”“我,我哪有你会说啊。
”夏氏瞥了她一眼,耳根子都发烫。
这容丫头也太厉害了,方才说的话乍一听好似没什么,细细回味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拒绝给两个哥哥捐官嘛。
这还要她如何说呢?她可不会像她们一样,笑着脸斗嘴。
熊氏暗暗白了她一眼,索性清了清嗓子,再坦然面向申容,“娘娘,
你两个哥哥读书如何你也是清楚的,又哪有你爹会读书?不过他们也不懒,
若是得了个长安城的闲散官职,定是能做好自己本分内的事。
”“是吗?”申容眉眼微挑,
黛色的裙袍搭下,往凭几上靠去。
熊氏连忙点头,“是啊。
”说着上前拍了拍自己儿子,
示意他说话。
申容那两个堂兄这才开始有了动静,不过也是“嗯嗯啊啊”的。
她不由得讽刺一笑,一半是嘲讽他们,一半是嘲讽从前的自己。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她好似从两个堂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上一世她那些上位者面前,
可能也是这样子。
难怪宫里头的人都瞧不起他们这些小城里出来的了。
现在她自己看着都觉得实在差劲。
正经说几句话是多难的事?也都是成了年的人了,
还躲在亲娘***后头,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
就这样还指望在长安城里寻个官职呢?
别说她小气,就是大方,也经不起这俩人毁了申家刚建起的名声吧。
何况她这个储妃,
已经是当得够如履薄冰的了,又何必平白无故给自己添个为难的事做?
“国朝建立也不过二十余载,别说城里的官员了,就是朝廷里人手都不够。
不然又怎么能借着父亲往长安来呢?我与父亲是不清楚捐官的门路的,
不过小婶婶既然说了这话,想必是打听好了来的。
”“你说说——”她微微一笑,
瞥了一眼两个堂兄及两个叔叔,又转回到熊氏身上,“往哪家大人那儿去递钱才好呢?
”她语气诚挚,仿佛当真是不知道捐官的路子。
熊氏愣在原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猛地一睁,
先没听明白话里的嘲讽,过后才悟出来,这是在嘲笑他家没钱靠他们养活呢。
虽说确实是如此,但是抬到明面上来说,未免太拉人脸面了。
几个兄弟姊妹间的,
又何必这样!这么一想,那双大眼睛里头的泪珠倏地就滚落下来。
几个坐得远些的叔伯间,
也隐约瞧出了不对劲,不由得纷纷转头往这边看来。
申安国这才忍不住起了身,
先前听申容委婉拒绝,都还以为这事好糊弄过去。
没成想下一句竟是直接把丑话戳穿了。
他跟着有些恼的,却也没个办法,毕竟确实站不住理,国朝建立至今,
还没听说有正经捐官的规矩。
便赶紧差了人吩咐,慌称是宫里人传话来与储妃。
妄图让申容下场,好终止掉这场闹剧。
岂料人都还没走动开,申容又笑问熊氏,
“婶婶如何哭了?我诚心实意问你,你若有个门路,如实与我说了,也好将这事办成不是?
”“我又如何能知道捐官的路子?”熊氏气不过,索性抹了眼泪,冲着申容质问。
这才是暴露了本性呢,讨饭也讨得理直气壮。
申容依旧是心平气和,用过一口蜜水,
还有些怡然自得的,“你不知道,又是从哪听说的捐官?前朝旧历?
”“这…”申安国急匆匆赶了来,只得用眼神递过去,意在暗中止住她。
正因为国朝建立之初,天下不知还藏着多少前朝贼子,陛下避忌此事,为此还特斩过一批人。
如今还敢当众提!这话要是传出去,整个申府连同九族遭殃!申容表现得却并不在意。
这事要做就做绝了,好从此永远断了这些亲戚们的念想。
她索性也跟着起了身,
长长的裙尾带过,镶边的绣样是群群雀鸟飞腾云间,其织娘技艺之高超,
只皇宫中人才消受得起的。
人靠衣装这话是说得没错的,哪怕就是这么一点花样,
也能轻易区分人之三六九等。
她索性将那笑也淡去几分,“婶婶,别怪侄女没提醒了你。
前朝的事多忌讳。
你可得留神,谁与你说的捐官,又是安的是什么心?
别到时候把一家子人都害了,还蒙在鼓里不知为是何呢。
”熊氏当即被吓得失了言,
连面上淌着的泪珠也听话的不往***了。
申安国见势,自知是挡不住申容了的,
只得命人急忙收了乐馆和舞姬的表演,准备散去宴席。
申容淡然收回目光,
往身后奴仆传了个眼色,装模作样地赐了抹泪的帕子下去。
打完脸又哄着,
是半点不给人撒泼***的机会,再者方才几句话虽严厉了些,可给钱的是他们,
给路子的也是他们,要想在人脚底下过活,就需得按着人的来。
讨饭就别想要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