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云城小镇安宁镇,白天阳光灿烂,正是一年四季中天气最宜人的季节。郑朝颜这半月来,每日睡得好吃得香,心情也惬意的很。除了,时不时,她都会产生一种眼前的一切不真实的感觉。
郑朝颜醒来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里,郑朝颜接受了自己是重生而非做梦的事实,虽然这是有点荒谬。尽管郑朝颜也不是很想回忆她重生前的生活,但到底她给姜行云当了十二年见不得光的外室,哪怕郑朝颜再想否认那段岁月,她还是会时不时想起。甚至郑朝颜还在梦里梦到王嬷嬷与宝珠。梦里,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王嬷嬷比郑朝颜活着的时候苍老太多,宝珠与她相依为命,二人在梦里没有住在长安南郊的宅子里,而是住在一个简陋至极的农家小院里。
秋夜清冷,王嬷嬷在昏暗的夜晚里,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着念叨有词:“世子爷,你还没有子嗣,就这样断了性命,也不知道你在下面如今过的怎么样,可找到姨娘了没有,容嘉县主迄今也没有听说过消息,兴许是真不在了……你这一生,何苦如此苦着自己呢?”
不算年轻的宝珠梳着妇人头,神情落寞凄楚,也在烧着纸钱,一边烧,一边哭:“相公你在那头一定要好好带着咱们孩儿,也保护好世子,等着我,等着我亲眼看到那老贼与妖妇的下场后,就下去陪你们……”又对王嬷嬷道,“嬷嬷,我想潜入宫中去刺杀那妖妇……”
王嬷嬷老眼浑浊,重重叹口气:“你这丫头又说傻话,几位皇子都说砍就砍了,咱们世子暗中谋划为三皇子报仇,仇没有报上,命也搭上了……话又说过来,世子就算想苟活,老贼与妖妇也不会放过咱们国公府的……如今想想,姨娘去世的早还能厚葬,世子与你那口子的骨头怕是都给野狗啃干净了……世事无常啊……”
郑朝颜是哭着从梦里醒来的,梦里的她好像意识附 在宝珠身上一样,通过宝珠了解到,宝珠在她去世后,依旧和王嬷嬷一起照看着南郊外宅。后来,宝珠嫁给了姜行远身边的侍卫,夫妻恩爱并生下一子,宝珠认了王嬷嬷当干娘,老了将王嬷嬷接到自己小家一起生活。日子一直平淡而幸福,直到太宗驾崩,传位九皇子,九皇子的舅父魏宰相一手策划了皇室冤案,整整七八个皇子公主其中包括太宗生前最喜欢的三皇子陆观澜一起被魏宰相送上了断头台。而后九皇子不顾伦理纲常,将太宗生前的才人贺才人从庙里接回宫中,没几年,贺才人从太宗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才人变成新朝最受宠的宸妃娘娘,并能左右朝局,定国公府安国公府长安城中诸多昔日权贵一一折翼在这名昔日太宗朝的小才人手里,定国公府更是满门抄斩……
郑朝颜不明白,她的哭是因为意识感同身受宝珠而哭,还是别的缘故。她醒来怔忪了一会,擦擦眼泪,心里和自己说,她与姜行云之间的恩恩怨怨都随着她死一笔勾销了。郑朝颜想,她好不容易重生,她不会再走老路,父亲不会早死,母亲和她不会流离失所,不会有徐师、徐长卿、徐芳卿,更不会有定国公世子姜行远,也不会有姜行远养在长安南郊外宅的笼中雀——她。
七月二十四日,是安宁镇每半月一场的集会。几天前,郑朝颜就和母亲说过,想等集会那日,去镇上商肆一条街转转。沈清芙素来疼爱郑朝颜,郑朝颜大病一场后,这会疼爱娇宠比起往日又盛一重,对郑朝颜的要求百依百顺。父亲郑允一边小声嘀咕妻子沈氏慈母多败儿,一面悄悄地对妻子说:“多带些银钱去,到了街上你们母女看到什么喜欢的物什只管买下就是,这几年赖朝廷治理有方,边疆贸易发达,云城繁华,就是我们这小小的安宁镇也沾了云城的光,老百姓家中富裕朝廷又清明,大家花起钱来不再抠抠搜搜,我们这些做商贾的近年来真是如鱼得水……我寻思着,下半年不再是替铺子掌柜们东奔西跑的选货拿货运货,攒点银子后,也打算在安宁镇开个铺子……咱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郑朝颜在一旁悄悄听着。上一世,她听母亲沈氏提过,父亲郑允就是因为想在安宁镇置办个商铺,想赚一笔大的,就接了一趟远活去余杭进丝绸,云城距余杭相隔千里,父亲第二年刚出了夏,就收拾东西和几个一起合作的商贾去了南边余杭。也是同一年,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风雨连人带车滑入河里,父亲客死他乡。消息传到安宁镇时,已经是隆冬。
距离明年父亲去余杭整整一年的时间。虽然醒来那天就知道,但是一想到这个事实,郑朝颜就觉得胸口压了一个大石头一般,沉重的让她喘不过气。
她怕!
她怕自己没有用,这一世没法保住父亲!虽然她心里无数盘算过如何保住父亲,但是每每想起万一她没有保住,她整个人就忍不住想发抖。如果重生一世,不能保住父亲,那又有什么意义。
“朝颜,最近怎么老是发呆,是不是身体还没有好透?”
郑允看了一眼从早上起来就有点不爱说话的女儿,担忧的对妻子沈氏道。
沈氏立马惶恐起来:“要不,集市下次再去好了,眼下正是秋老虎,中午人挤人,热的很,什么人都有,别到时候被人传了病,好不容易才长点肉的小脸再瘦下去了……”
郑朝颜意识到自己动不动走神让双亲担心了。其实她也不容易,虽然父母还是自己的父母,但自己却不是过去的自己。嫩壳老芯,重生前的经历到底给郑朝颜带来了一些影响,心理年龄来说,郑朝颜已经二十七岁了,而如今的沈氏才不过二十五岁。郑朝颜再去装天真单纯的稚童,对她来说也是为难。
为难归为难,装还是要装下去。
郑朝颜一听沈氏不让她去集市,放下吃到一半的糕点,立马撒娇耍横起来,任凭沈氏如何拉她,郑朝颜就是将头扎在被子里头不出来,口里喊着:“天天在家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快闷死了……我就要去……我就要去……”
沈氏各种哄着。
郑允见没有效果,头有点大,刚刚还说女儿近来总是发呆,如今就这般胡闹起来。
郑朝颜从余光里打量父母亲,见二人神态基本还如常,心一横,一个鲤鱼打挺后就直接滚到地上。
“朝颜妹妹,在家吗?”
一声清脆稚嫩的童声传来。
紧跟着一阵脚步声传入郑朝颜的耳朵里。
映入孟和眼里的就是,铺了青砖的地上躺着个女娃,扎好的双丫发髻有点散落,嘴边残留着糕点碎屑。
郑朝颜有点想不起眼前的少年是谁,她顺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见少年一身宝蓝色绸缎衣,腰间配了一块美玉,发髻用一玉环束着,一张俊脸白皙,年纪看起来约莫八九岁,此时正睁大了眼睛扭头看着身后的人。
“这就是你给我说的你们安宁镇上的小仙女?”躺在地上撒娇打泼的小仙女?少年满眼的狐疑。
郑朝颜已经快速站起身来,她拍拍灰。
郑允与沈氏面面相觑,捂着嘴笑。
郑允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宝蓝色绸缎衣的少年,是余杭上好的丝绸,他又瞥了一眼少年腰间佩戴的白玉,上好的羊脂白玉。
郑允轻轻皱眉,安宁镇不过就是一个小镇子,也就这几年才渐渐热闹起来。似这般丝绸美玉,如此贵重之物,却是穿在一个孩童身上。郑允不由的回望少年身后的苏玲珑苏常宁姐弟。宝蓝色衣服的少年是苏家的客人,应该。
“朝颜妹妹,你好点了吗?我和常宁前几日就想过来找你玩,偏生乳娘拦着我们,说你落了水,身子还虚弱,怕我们打扰了你养病……”说话的是一名小姑娘,年纪和宝蓝色上衣的少年看起来差不多。
郑朝颜眼眶立马就红了。
“玲珑姐姐……”
郑朝颜认出眼前的小姑娘正是她幼年时的玩伴,苏玲珑。严格来说,并不算是玩伴,苏玲珑大郑朝颜四岁,今年九岁了。郑允买下现在这处宅子时,苏家已经在安宁镇上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苏家是安宁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家,镇上的老人相传苏家老爷子不是普通人,乃是前朝宁朝宁文帝宁炀帝两朝的大臣,听说苏家还有女眷入了前朝后宫,是宁炀帝的妃嫔。后来,宁炀帝的江山被自个儿一向信重的表哥陆渊夺取,陆渊也是西陆王朝的开国皇帝,不少宁国大臣都顺势改换门庭,重新到了西陆王朝担任官职。苏家老爷子则默默打道回府,回了祖籍云城安宁镇。
如今苏家老爷子已经年过八旬,在安宁镇上德高望重。
郑家祖上就是彻头彻尾的泥腿子出身,前朝宁朝开国皇帝宁文帝宁枫是个雄才伟略又仁爱的君主,一手结束了胡人在中原大地的轮流纷乱统治,驱逐了胡人后宁文帝为了稳固边疆,宁文帝颁发了政策,凡宁朝子民愿意到边疆垦荒,一律给予安家费,并且划分土地给予耕种,免税五年。这样的政策一直持续到宁炀帝灭国。
安宁镇以前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宁文帝这个政策后,饱经五胡乱华流离失所的人顿时蜂拥而至各个边关。安宁镇也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如今的安宁镇本土土著少的可怜,大多数都是当年响应垦荒政策从全国各地跑来的。
其实,任何时代,老百姓并不太在意是谁当皇帝,坐在皇位上的是谁,也承认并且认为打下江山的人以及功臣后代享受特权实属应该,毕竟人间祖宗上阵杀敌时,自家祖宗或许正在田头胡侃吃西瓜。只是不论谁坐在那高位上,都要给百姓一条活路,百姓有了活路,朝廷也才安稳。反之,若把百姓的活路堵死了,你不给百姓活路,百姓也不给朝廷活路。
安宁镇有个庙,里面供奉着一名罗汉,没有具体说是哪个罗汉,平素也无人去祭拜,大家平常说话也忌讳去提到那个罗汉庙。郑朝颜对那个罗汉庙则有着特殊的感情,前世她和母亲沈氏被大伯他们冬夜驱赶后,郑朝颜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冷又饥肠辘辘,沈氏带着她东拐西拐钻进了那个小破庙里,那个荒庙里就供着那个罗汉。罗汉长什么样子郑朝颜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而且估计她当时太饿,也根本没有心去欣赏什么罗汉。倒是沈氏在地上冲着罗汉磕了几个响头。后来郑朝颜长大一点后,曾经问过沈氏罗汉庙里到底供奉的是谁,沈氏只说是个好罗汉,对百姓好的罗汉。郑朝颜再问,沈氏就拿别的话岔过去了。
“朝颜,你怎么了?别不好意思,你年纪小,本就是调皮的年纪,常宁七八岁的时候还躺在地上撒泼耍横,被我爹爹踹了两脚才改了……”
苏玲珑脆生生的说着,快走两步,上前拉住郑朝颜的手,又忍不住捏了捏郑朝颜**饱满的脸颊。
“阿姐,有你这样当人姐姐的吗?怎么什么都往外说?”苏常宁跳脚。
是的,苏家与郑家,一个曾经是前朝大臣,一个是彻头彻尾的泥腿子家庭。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苏玲珑苏常宁是苏府的嫡女嫡子却愿意来郑家玩,皆是因为苏玲珑第一眼看到郑朝颜,就立马被郑朝颜漂亮可爱又娇憨的长相给吸引了。
苏家门风极好,打听到郑允虽说是个商贾,但疼妻女,也孝顺父母做生意也诚信。小儿女之间的往来,哪里有那么多的市侩。且随孩子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