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书房内。

房间里的烛火烧着正旺，殷红的火苗向上蹭蹭冒着，房间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烛火呲呲声，和黄帝手中翻书声。

离献此时已双腿发软，白天为赶路整日未进食，现在她已四肢乏力，眼冒金花。她终是按捺不住，主动开口打破僵局：“王上，这本《雷氏制药法》，母亲那里也有一本。”

离献暗暗祈祷他能看在母亲的份上放过自己。

片刻过后，黄帝才道：“你母亲那本是我赠与她的。”

这是父女二人第一句对话，没有一丝亲昵，只有陌生疏远。他抬起头，认真端详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女儿”。

她亭亭玉立地站着，穿着同嫫妃一样朴素简洁，即使看不见她的样貌，但看着她与嫫妃九分相似的身形，他似乎也能看见面具之下有着一张与嫫妃几乎相同的脸。

黄帝放下手中书籍，一脸严肃地望着离献：“听丰逅说，你叫离献。”

“是。”

“为何取这个名字？”

“母亲在嶓冢山曾误食一种名为‘蓇蓉’的香草，《炎帝毒经》上说此草有剧毒，凡人若吃下，将终生不得孕。母亲与父帝成婚多年不曾有子嗣，母亲求子若渴，便前往青要山寻找一种名为‘鴢’的鸟。”她抬眼看向黄帝，继续道：“《黄帝药理》上说此鸟的鸟蛋若给不孕之人吃下，可令其有怀孕之望。”

“此章为歧伯所写。”

“母亲说她吃下鸟蛋的当晚便梦见一个仙人，她自称九天神女，想要借用母亲的肚子轮回转世。那仙人自称为离献，故此母亲给儿臣取名为离献。”

离献望向黄帝，一字一字道：“轩、辕、离、献。”

一阵风飘来，蜡烛的火苗小了许多，昏暗的烛光投射在黄帝脸上，跳动的火苗将他的脸照得时隐时现。

黄帝合上书，离献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亦听不出他声音的喜怒：“你书读的倒是不少。”

离献颔首道：“母亲说父帝爱民如子，曾走遍江海山川，看遍毒经医书，亲尝百草，只为消除子民的病症顽疾。母亲说天下仁义之人众多，她却独独仰慕敬佩父帝一人，便时常教导儿臣要向父帝学习，多游历、勤读书，做一个像父帝一样仁道慈爱之人。”

黄帝听完面色微变，多年前他尚非帝王时，嫫妃曾陪伴他游历名山大川数百里，亦陪伴他尝遍西方山川的各种奇花异草。即使误食毒草险些丧命，她也从未放弃，一直坚定勇敢地陪伴着他。

而自己，却将她囚禁了整整十五年。

黄帝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躯被烛光将影子拉得老远，他迈下台阶，经过离献身边时，他嗓音清朗地说了一句：“你母亲将你教导得很好。”

待黄帝离开后，离献双腿一软，如释重负地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方才黄帝屏退众人后，离献清晰感受到他浑身充斥着杀气，他在翻阅书籍的这一个时辰里，想的应该就是如何杀了她吧。

离献轻轻叹气，前世自己将要投胎轮回时，曾告诉孟女给她寻个想孕却不孕之人，成全他人也算好事一桩，却不料那孟女竟给她降生于帝王之家。

帝王生性多疑，本就不信民间传言的神女赐子一说，加上这方相氏为寻找鴢鸟，多年来独自居住在青要山，黄帝认为二人并未亲近，方相氏绝无可能怀上子嗣。

黄帝贵为帝王，自认为受辱，他本可将方相氏与其肚中胎儿一同秘密处死，以保帝史清白，但最终却放过了方相氏，甚至未剥夺她肚中婴儿，只将她流放青要山，命臣子武罗严密把守。

离献正是看出黄帝对方相氏仍心存仁慈，才敢多次提及母亲。

门外传来零碎杂乱的脚步声，离献摇晃着站起身。

一行青衣婢女鱼贯而入，几个婢女端着蜡烛将一些即将燃尽的蜡烛换掉，原本幽暗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灯火辉煌。

为首婢女朝离献颔首行礼：“奴婢易巧，引您前去寝宫。”

离献注意到每个婢女头上都别着一种橘色花朵，她认得此花，其名为嘉美，花朵娇小，吃掉它的花萼可令人心情愉悦、忘掉烦忧。有的婢女头上别着一朵，有的是两朵，而易巧头上却别着五朵，看来她的地位远高于其他婢女。

离献客气道：“有劳易巧大人。”

易巧谦虚道：“帝女抬举。”

易巧引着离献来到一处荒废行宫外，还未进宫门，杂乱的草丛中便钻出一条黑头金腹的小蛇，引得婢女们慌张躲避。

“不得失礼！”易巧训斥了众人，然后轻轻抬手，一道白光闪过，那蛇已被砍成两段。

离献微微错愕，这婢女竟会法术。

易巧命一旁婢女收拾掉小蛇残躯，然后朝离献歉意道：“帝女恕罪，此处行宫久未住人，年久失修才导致虫蛇乱窜。”她顿了顿，继续道：“奴婢今日收到吩咐时天色已晚，时间仓促，收拾不善，还请帝女暂且住下，明日奴婢再派人前来修整。”

听出易巧话中之意，离献朝她微微颔首：“多谢易巧大人。”

离献跟随易巧进入行宫，庭院四处杂草丛生、乱石挡住，地面泛青溜滑，想来应该是座废弃行宫。

见此荒凉场景，离献心中冷笑，黄帝早已在一月前便派人前往青要山宣她入宫，足月时间修葺一座小小行宫并无困难，而易巧说她今日才收到吩咐，分明是操持大典之人有意为难自己。

黄帝共有四妃，正妃为西陵氏元妃，次妃依次为方雷氏节妃、肜鱼氏丽妃、方相氏嫫妃。方雷氏早已离世，而西陵氏出身高贵，母亲曾盛赞她贤良淑德、乐于助人，想来此等拙劣之计不会是她的手段。

看来自己车途劳累和入住废宫，皆是那肜鱼氏所为。

易巧推开一间屋子，她身后一个婢女掌灯将房间蜡烛点亮，另一个婢女从带来的食盒中取出几道小菜放下。

离献环顾四周，见这屋子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她满意地向易巧点头致谢。

易巧颔首道：“奴婢已将帝女所需之物放入柜中，若少了何物，帝女吩咐奴婢便是。”

“好。”

众婢女退下，离献望着桌上的小菜，暗暗赞叹易巧心细如发。

离献一边进食，一边对易巧的来历心生困惑，这婢女不仅地位甚高，还通得法术，此等人物为何会好心提点一个极不受宠的落魄帝女？

离献长叹一口气，自己堂堂九天神女，法术竟不如易巧。

自前世与那人互在灵穴处种下神识之心后，她再无法汇聚灵力，无法施展法术。本以为转世投胎便可重建灵穴，不曾想这副躯体出生至今感受不到一丝灵力，她本想求助孟女，无奈被囚禁数年。

此次她愿接旨回宫，便是想找个机会前往章尾山寻求孟女相助，让她重聚灵力。

但转念一想，前世那人投胎已有二十年，如今正值风华正茂，离献担心自己再不将他记忆唤醒，他便要变心另娶他人。

看来寻人之事比重建灵穴更加迫在眉睫，她一定要尽快得到黄帝重视，才能行使帝姬权力，动用黄帝手中的情报势力寻人。

但眼下肜鱼氏视她为眼中钉，必会使诡计令黄帝厌恶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得找个机会挫挫她的锐气，以示警告。

离献俯靠于窗沿，只手撑着下巴，望着天空皎洁明月陷入沉思……

一阵微风徐来，窗外忽然飘来一个清亮悠远的歌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