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噩耗将二阿哥的生辰仓促收尾,而王府里依旧灯火通明,夜空中依旧华光熠熠。讷嫣仓促将了闲杂人等驱赶的驱赶,安置的安置,包括两个“贵客”,讷嫣和傅偲还扣着富察格格的丫鬟等着王爷来做决断。
回去的路上众人表现不一,高氏那一帮人除了海格格都连连说着晦气,而苏青鸾和陈寿椿一路上什么也不敢说。
谁也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次日富察格格草草下葬,所有侍奉她的丫鬟发卖的发卖,回家的回家,更有犯事打死的。之后几个月,后宅的晨省大都是由侧福晋讷嫣操持,更有几日直接免了,大阿哥永璜由侧福晋高忱儿抚养,宝亲王更是没有去过嫡福晋的房里了。寿椿房里的传声筒,到今天也只接到过苏青鸾的。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九月,眼见高忱儿恃宠生娇开始自作主张协理府上诸多庶务,讷嫣把德音和娇楼发配到府里小绣坊,苏青鸾更是有了身孕,宝亲王更是一门心思投在了苏青鸾这一胎上。
陈寿椿意识到,到明年五月应该是爱新觉罗弘历登基的日子,待到明年,自己会被封为乾隆帝的陈常在,后半生将要永远被困在那血红的高墙之后,一想到这,内心就五味杂陈。
其实从那日传出噩耗开始,陈寿椿就一直很不安……一个人猝不及防的就死在了自己住的王府,死了以后什么都没交代,就连丫鬟的处置都很蹊跷,往日一向亲和阳光的富察傅偲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他的丈夫也不闻不问,府里更是有流言说富察格格为嫡福晋所害——一切都太过诡异。这让陈寿椿一个还没适应封建社会的人,心里打怵。
陈寿椿害怕,但也担心傅偲……来古代后,和自己交涉最多的一直都是青鸾和傅偲,自己心里也早把她俩当朋友了,如今朋友有难,自己自然是要出手相助的。就是麻烦在富察傅偲有一个嫡福晋的身份在,自己不能贸然去找她,不然很冒犯,得想个办法……
次日晚间,讷嫣来看傅偲,富察很没精神地躺着,但还是留意到了一起带来的画卷,于是起身问道:“这是什么?”
讷嫣道:“这是陈格格送来的,说是特意为你画的。听苏青鸾说,这陈寿椿善画,不如展开看看?”
傅偲点了点头,让讷嫣打开——展开画卷,是一副工笔荷花图,美轮美奂,周围衬了几朵枯了的山茶,讷嫣看了,称赞道:“竟没想到她竟有如此画工,也知道你平日里最喜荷花,喜欢拿荷花自比,就画了……只是这荷花塑造得也太没精神了吧……而且荷花开在夏日,山茶在初春,要枯也早枯了吧。画虽美,有意境,就是太虚浮了。”讷嫣觉得可惜了,有些美中不足。
富察傅偲自言自语:“刻意用工笔塑造了一朵没精神的荷花……我平日喜欢拿荷花自比……一旁是枯了的山茶……”正说着,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悟出了什么,忙说——
“讷嫣,叫小椿过来!”
“现在!?”
傅偲用力地点了点头,讷嫣见人态度坚决,便也不过问,就派容芷火速去请陈寿椿了。容芷效率很高,没多久,陈寿椿就吭哧吭哧地跑来了,只见陈寿椿神情憔悴,面对傅偲也是一脸担心的神色,差一点就忘了行礼。
傅偲忙道:“这里就我和讷嫣,不必拘礼。”
讷嫣听了,有点小小不愉快,不过也就是闺蜜间的赌气,一刹那就放下了,但还是故作严肃敲打陈寿椿道:“小看你了!都学会在画上做文章了!”
傅偲笑道:“你别吓着她,我知道她也是担心我……傻姑娘,你直接来见我便是了,何苦绕那么大弯。”在嫡福晋眼里,寿椿就是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小丫头,从说话的态度看,就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富察傅偲本就无所谓妾室争宠,更别说一个无心争宠,率性而为,花样百出,痴心书画玩具,肚子里永远有说不完故事的小丫头了。
陈寿椿摇了摇头,道:“我不敢,这几个月王爷对你太过分了,府里上下流言四起,一个比一个过分,我怕我要是不请自来,怕傅偲你落人口实。”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傅偲浅浅一笑,坐直了身子道:“那你担心我,真担心的‘枯’了?”
陈寿椿坏笑:“那倒没有,夸张了。”
傅偲一脸无奈和苦笑,戳了戳人小脑瓜:“我呀……真是败给你了。”
陈寿椿切回主题,问道:“所以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啊!”
傅偲摇了摇头,道:“不是他这么对我,是我的心思困死了自己。其实那日,妁鸳殁的那日……哦,就是富察格格,她闺名是妁鸳……我总觉得有些蹊跷,我从她被禁足开始,我就一直在向王爷求情,可是王爷一直敷衍我,于是那日,我就打算问清楚……”
“傅偲!等一下!”讷嫣突然打断,转向陈寿椿,笑盈盈道,“傅偲有时就这么粗心,也不给你上茶,德歆给陈格格上陈皮普洱。哦,对了,怎么不和苏格格一起来呢?”
如此殷献,令陈寿椿一下子很不自在,一瞬间设起了心防。忙接话道:“苏格格第一胎害喜实在厉害,苏格格托妾身帮她向福晋和嫡福晋致歉,而且妾身也不敢让苏格格劳累。”
讷嫣笑道:“也好,人太多,难免聒噪。”也不知道是在指谁。
傅偲一时间不解地看着讷嫣,但在二人眼神交汇之间,大概领会了讷嫣的意思,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傅偲脸上写满了对陈寿椿的信任,虽寿椿和讷嫣都不知原因,只能归咎于她的第六感,但也许以后会知道这个答案。而讷嫣对陈寿椿的不信任,在傅偲的视角里也是情有可原。
“富察格格殁的突然,那日陈格格想必吓坏了吧?”讷嫣表现很关心,道。但寿椿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讷嫣接着道:“方才逮住几个嘴碎的下人,我自然已经替她们主子赏了一顿好打,但陈格格你宽心便是,傅偲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左不过就是说富察格格之死和傅偲,和讷嫣有关系之类的,但陈寿椿压根就没放心上,也不关心是从谁那里流传出来的,觉得自己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能力,更没那个必要。于是陈寿椿对讷嫣道:“谣言总会不攻自破,福晋通透,妾身知道福晋不会只因为这些话,就无心打理王府。”
讷嫣笑道:“确实,我们傅偲大人大量,不计这些,但总有些猪油蒙了心的、烂舌头的,仗着傅偲脾气好,先是有借妾室之死造谣恶意中伤的,再是去王爷那边吹枕头风,更有越俎代庖,巴不得我们福晋失宠才好……”
寿椿意识到不对劲,忙劝解道:“侧福晋!妾身冒失谏言,有些总归是没有影儿的话!即便是您,有些话还是不当讲的,更不该在妾身面前说……”
讷嫣听后,故作惊讶,笑道:“是啊!我说了什么不知轻重的,还好是我,若换作苏格格金格格说了这些话,恐隔墙有耳,怕不只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话音刚落,冰冷嘲弄的语气让陈寿椿一时慌了神,盯着眼前平日熟悉的面孔,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讷嫣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什么都有耳闻。
只见陈寿椿眼神写满了恐惧,嫡福晋这才打圆场道:“小椿你怎么了?想什么出神了?莫不是这六安茶太香了,有被惊艳?”
说着,意识回到现在这个空间,陈寿椿看了眼茶,竟有些凉了,手里也冒出了汗,赶忙喝一口压压惊,陈寿椿意识到今日富察傅偲要和自己讲的事性质已经不是平日打闹的程度了,虽然富察傅偲相信陈寿椿,但讷嫣从未相信过。
讷嫣自知自己拦不住嫡福晋,那就警告威胁,让陈寿椿守口如瓶。这时候,陈寿椿想起了之前苏青鸾和自己讲过富察格格的事情,这事儿应是传到讷嫣耳朵里了。如果陈寿椿把这件事告诉了第三个人,那讷嫣一定不会让富察傅偲把这事继续说给陈寿椿。
讷嫣脸上依旧那么从容,接着道:“虽说你比刚进王府那会儿……比刚晋为格格时沉稳了很多。但你依旧还是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做一些不该做的事。你应该知道我特指的是什么,不劳烦我多给你街市了吧?”
陈寿椿点头,心想,无非是平日里呛高忱儿,前几天讷嫣拿魏德音和汪娇楼立威时解了围。再远,左不过就是冲撞了宝亲王。
讷嫣接着道:“我希望你明白,‘谨言慎行’四个字,有多重的分量。我想,谁都不想这个时候来下一个富察格格吧?”
面前的空气都凝固了似的,寿椿不敢说话,不敢乱动。
傅偲见陈寿椿又傻住了,知道是自己出声的时候了,慢悠悠道:“讷嫣话重,语粗,但理不糙。等来年,我们都不能像如今这样了……”无人留心富察傅偲的后半句,比起“来年”寿椿意识到傅偲身体抱恙,话语间带着丝丝气喘。
傅偲轻轻咳了咳,顿了顿,将刚刚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了下去:“我找王爷问清楚之前,自作主张来到了妁鸳生前住的院,那里早就已经残破不堪,杂草丛生,几乎没人打理。但没想到……接下来看的,才是让我挥之不去的阴霾。”
语气沉重了起来,陈寿椿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富察格格是被倒下的柜子,活活压死的……当时我进去的时候,地上的血都干了,想是白天就……”说到这儿,富察便不忍心再说下去了,刚到嗓子的话语只好转化成了声声呜咽。
“既然是白天就被压着了,那为什么将近夜里才被发现?”陈寿椿十分不解。
讷嫣不屑,帮傅偲解释,语气恢复冰冷:“你以为?自她被禁足开始,就没有下人对她的起居再上心过了,克扣饭食只给吃一顿都还算好的了。”
“我就不该问王爷!”傅偲将语气重了起来,这在旁人眼里是不常见的,“王爷说,自禁足那日开始,妁鸳就已经疯了,所以王爷一直都敷衍于我,我作为嫡福晋,才意识到……王爷和我说与其赶出去或发卖惹人非议,落人口实,多个把柄,不如关在府里自生自灭,待死了办个体面的丧礼,本就是罪奴,没有火化还有丧礼,处理地这样风平浪静,且大家还都能搏得美名。弘历居然说……这待遇对妁鸳来说简直好比天家大赦”
陈寿椿心里暗叹不愧是帝王之才,还只是宝亲王时期就已经表现出了冷漠和果断,但寿椿对自己的定义是外人,而傅偲是弘历的枕边人,这种话在她的角度看来就完全不一样了。本以为仗着自己比别人多活了三十几年,在王府应该能叱咤风云,但事实很残酷——宝亲王冷酷无情,那拉氏剑戟森森,高氏嚣张跋扈,海佳氏明哲保身,即便是嫡福晋这样善良大度明理通透之人也不能把自己从这场勾心斗角中摘干净。自己若不是有苏格格仗义相助,刚穿越来那会儿就已经关死了或是赶出去了。
富察妁鸳——陈寿椿从未见过,但这个女人一直被关在自己脚下生活的王府里的其中一个角落,就这么任凭下人践踏,任由她发疯,疯了撞倒柜子被死死压住,但府里来来往往几十几百号人,没有一个发现——这么个活生生的女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脚下生活的这一亩三分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抬了出去。
以前只关心吃饱喝足赚钱,现在是步步惊心想着如何保命,这换作现代,是平常不会去想的。
这几日,陈寿椿回想自己的种种,和死亡简直是擦肩而过。这段时间的陈寿椿,可以说是每日活在了恐惧里。
讷嫣安慰道:“傅偲,富察妁鸳暗害子嗣一事难脱干系,早些时日对你也不敬,你何苦为这种刁妇同王爷置气?”
傅偲吼道:“妁鸳她没做过!我相信她!当时我有孕,颇爱吃辣,府里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是那些个笑里藏刀的都没动静,妁鸳害我能图什么!?”
理性告诉讷嫣,富察妁鸳确实不可能,但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傅偲你应该打起精神来,执掌中馈,把大阿哥从高忱儿手里抢回来!”讷嫣少有地竟朝傅偲吼了,这几日高忱儿养了大阿哥后,连对讷嫣都不比以前尊敬了,闺蜜又一蹶不振,难免急上火,接道,“富察妁鸳的事情,不论之前到底怎样,她已经死了,弘历哥哥也体面将她葬了,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同弘历哥哥置气,那便是同他,同王府过不去,更是和富察家过不去!多少人巴巴盯着你嫡福晋的位置呢!”
言辞锋利,字字诛心,但句句在理,也是字字珠玑,因为是对傅偲,所以讷嫣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简单直白得,连寿椿不动脑都听得在理。
但当事人富察傅偲,在这一连串的“忠言”之下,终于是,按捺不住情绪了——
“我,我……我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嫡福晋,我恨透这个位置了!我就不应该陪你去选秀,这样……讷嫣,你,你也可以顺理成章成为……你心上人的嫡福晋了!”
突然的嚎哭惊呆了众人,这是在场所有人第一次看见傅偲如此失态。嚎哭再渐渐转为啜泣,再是呜咽,呜咽声中,夹杂着声声怨怼:“我好累,我真的好累……什么富察家的荣耀……我真的,我真的已经受不住了……”
这一刻,眼前这个,曾经端庄自持略显俏皮的娇嫩莲花,仿佛被雨水击打得失去了精神,垂了下来,傅偲猝不及防的情绪失控让讷嫣和陈寿椿还有所有的丫鬟们一时慌了神、不知所措。
陈寿椿意识到,富察傅偲生于1712年,现在是1735年,甚至还未过生日,不过二十二岁,放在21世纪也不过是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年纪,身上却已经背起了全家的重担,陈寿椿心想——虽说古人早婚嫁,但现代人总是会下意识的觉得古人早就已经熟悉并习惯了封建社会的“游戏规则”,但如果真是人人如此,后世如《西厢记》,《金瓶梅》或是《红楼梦》此类的作品也就不会出现,引人深思了。陈寿椿在之前总是忽略——以前的人,也是人。身体是肉做的,血是流的,心也是跳动的。
讷嫣不知所措,陈寿椿想出了神,还是德歆反应最快,赶忙安慰起了自家主子,讷嫣回过神,赶忙让德歆带回闺内休息。待傅偲进入,转头恶狠狠瞪上了陈寿椿,那眼神,是要咬死人……讷嫣冷冷道:“别忘记我提醒你的,出了这个院之后……我觉得不需要再提醒你一遍。”
寿椿不语,只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次日,嫡福晋重新主持中馈,本想拿回大阿哥的抚养权,可惜二阿哥病了,只好作罢,嫡福晋大哭崩溃的事,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没几个月,苏青鸾生下三阿哥永璋,阖府齐欢,八月宝亲王登基,更年号“乾隆”,意为——天道昌隆。
所有人都很惊喜,唯独陈寿椿和富察傅偲。
死去的富察格格晋封哲悯皇贵妃,是皇后娘娘富察傅偲的意思。宫里头说法不一,大多不是什么好话。
但陈寿椿知道,皇后娘娘是发自真心的。
陈寿椿和自己的好姐妹苏青鸾赐居钟粹宫,苏青鸾初封纯嫔,陈寿椿初封常在。
在太监来钟粹宫宣读完圣旨后,陈寿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动,因为根据她对历史的粗略了解,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能一眼望到头了。
上辈子陈寿椿急功近利,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没有感受过亲情,忽视了友情……陈寿椿想,至少这辈子是个皇上的妃子,既老天给了这个机会,那就要,紧紧攥住——定要比上辈子会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