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受厄尔尼诺暖流的影响，越城下起了罕见的暴雪，大片的雪花如白石棉般被撕扯下来，从天空砸落在湿滑的地面上。交通受阻，行人在雪地里缓慢前行，一辆白色大巴车被迫停住了，司机不耐烦地鸣笛，一时间震耳欲聋。

温暖的大巴车厢内，卫晟南面前的车窗玻璃被她呵出的气氤氲出一片白雾，她也看烦了外面的景，拉开手提包，掏出一本流行病理学书细细研读。

“小姑娘，学医的？”旁边的老大爷慈祥地问道。

“是的。”卫晟南羞怯地微笑下，有礼貌地答道。

老大爷啧啧称赞说：“学医蛮苦的，很有毅力啊，是自己喜欢吗？”

可能是车复又启动的原因，卫晟南失去了平衡，她迟疑片刻，一瞬间有些失神，卫晟南点了点头，“喜欢啊。”

“能够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实在是件令人幸福的事情。”老大爷靠着椅子后背，昏昏睡去。

卫晟南继续看书，书中夹着一张颇有年代感的语文试卷，姓名一栏写着颜科，试卷最上方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有新年。”

一个月前，她收到了这封信，没有留姓名，寄信人地址处写的是越城一中实验一班，时间为一个月后，里面是张空白的喜帖，喜帖里夹着一张语文试卷。

试卷的主人是颜科，但字迹却是她的。她的心一颤，从此乱了阵脚。

试卷上方的字是颜科的，她能从一堆封上姓名班级的卷子中准确无误找到他的。

每年生日颜科都会写张生日卡给她，但“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犹豫再三，还是提前请了假。院士叫刘默柏，是业内少见的女性杰出代表。她见一向连周末都主动请缨加班的卫晟南居然请假，确认不是家中有恙，扬起画得细长的眉毛，“那就是有喜？莫不是回家做新娘？”

卫晟南笑笑，“怎可能，连男友都没有的人啊。”她刻意隐瞒了家中给安排的相亲对象。

刘默柏面有难色。

若是往常，卫晟南请假她一定批准，现在不行。刘默柏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她是想争取返聘的，但半年前，S市的公共卫生管理部门空降一名海外归来的医院内感染控制科的主任，明摆着培养他接替刘默柏的位子，即便返聘，恐怕只是挂名。

卫晟南是她最信任的助手，刘默柏不想她走，多问了几句，卫晟南一语不发。刘默柏看着卫晟南从一个刚毕业的小丫头走到现在的位置，对于她的性格知之甚深，倘若不是急事，她不会请假。

犹豫再三，她还是批了假条。

递交了请假条，与比她大几岁，同为公共卫生管理部门的师兄吴处交接了工作，连夜赶车，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越城。

“稀罕啊，”吴处往电脑里导入卫晟南负责的项目文件，“周末都不愿意休假的人，居然在这当口儿要回家。”

卫晟南明白他话的意思，刘默柏要退了，正是单位暗潮汹涌的时候，但她相信刘默柏的能量，谁退她都不会退的。当年W国博拉病毒爆发，疫情严重，谁也不愿远赴异乡送死，默柏女士带着她的团队签了生死状，长期在W国驻扎下来，一直坚持到疫苗研制出来。

卫晟南没多解释。她不是一个擅长表露心中想法的人，即便是相处多年的同事，也始终保留几分。

“有急事给我电话，我立马赶回来。”卫晟南温和地表达了自己坚定的立场。

吴处问：“不是家中有恙，怎么如此着急回去，不像平时的你啊。”

卫晟南最终还是没解释，她知道自己的反常，遇到有关他的一切，她就乱了阵脚。无论你是27岁，还是47岁，再或者是87岁，只要碰见17岁时遇到的那个人，便时光倒溯，重返17岁。

思绪又回到书中，车身晃荡犹如摇篮，看了一会儿也跌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沉稳，她再醒来时，司机已经开始广播说即将到站，请大家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卫晟南揉揉干涩的眼睛，对着车窗玻璃，把头发用皮筋绑在脑后，半长不长的头发最恼人，绑了几次绑成了半丸子头，她的脖颈线生得很美。

下了车，夜深了，车辆极少，只能听到密集的沙沙落雪，以及踩雪的咯吱声音。

她从包里取出伞，咔哒一声金属响，一柄伞遮住了她上方的天空。

这是一把白色的，带着熟褐色紫荆花的伞，伞柄很长，伞把挂着一条手编的小小中国结，因为时间太久，中国结脏脏的，颜色发腻。卫晟南指尖抚摸着中国结，踏上故土，有关他的一切扑面而来。

也是这样的雪天，他把伞递到她的手里，为避嫌，颜科没与她共用一片没雪的空间，而是与她并肩前行，谨慎地保持着距离，走了一段路，他的发梢白了。

雪白的地面站着颜科黑色的，挺拔的身影，对比强烈，刀刻画一般烫进卫晟南心脏上，她望着颜科的幻影，悄悄地在心中说：“好久不见，颜科。”

颜科没接话，双手抄兜，大步往前走去。

微弱的路灯下，一排脚印清晰可见。卫晟南看着这排脚印，再看看雪中的背影，一晃神似乎回到从前，那些个不带伞的雪天，也是这样的雪天，少年颜科斜背着书包，不打伞走在前边，他的肩膀上，头上都落了雪，不时回回头，冲打着伞的卫晟南一笑。

哦，那个雪白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