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中路变奏曲全文_第11章

今天星期一，林苑第一天上班。
她一大早出门的时候，韩美丽还在酣睡，弄堂里也安安静静的，一路上人不多，沿街店铺除了几家早餐店和水果店，基本都没有开张。
大家都还没睡醒呢，有几个人会去上早课呢？年轻人也起不了这么早吧？
她带着疑问走进 Lynn Yoga，一进门就差点惊掉了下巴。
她以为自己走进了杂技团的彩排现场。
还是老年杂技团。
只见将近二十个衣着各异的老年人，散布在瑜伽教室的各个角落，下腰的下腰，一字马的一字马，还有几个正拽着墙上用来练习绳瑜伽的挂绳，把自己半挂在了墙上，做着她看不太懂的拉伸动作。
他们男女各占一半，有几个人已经两鬓斑白，但是都精神矍铄。
这堂课在课表上的名字叫做：朝阳红基础内观流。
课表上并没有注释，林苑原本还以为朝阳红寓意着早晨，现在她懂了，朝阳红在这里指的是夕阳红……想必朱老师也不清楚课表上这些名字的含义，她苦笑。
内观流属于流瑜伽的分支，流瑜伽是在传统瑜伽体式中加入行云流水般的连接，让练习一气呵成，内观流则在流瑜伽的基础上加入了音乐元素，让身体跟随音乐的节拍流动，进入动态冥想，这在近年来颇为流行。
可一堂四十五分钟的内观流，即便是最基础的体式，年轻人做下来也要气喘吁吁，这些老人家们受得了吗？万一把老人家脚给崴了可坏了！
林苑原本为这堂课准备的体式动作就很简单，但她还是迅速在大脑中重新编排，换掉了几个体式，把难度降到最低。
她显然低估了朝阳红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一见到老师，朝阳红们就像是听到了集合口号，迅速回到教室中央，在瑜伽垫旁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队形十分整齐。这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的基本素养。
“各位早上好，我叫林苑，你们可以叫我小林。”林苑戴上专用耳麦，走到教室前排，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
“我们先来做个简单的热身，请各位以简单坐姿坐在瑜伽垫上，保持身体直立，吸气……呼气……”
五分钟热身结束，朝阳红们的动作都挺像模像样。
“下面我们开始第一个序列，站立，双手祈祷式准备，吸气双臂上举，呼气前屈伸展……”
跟随背景音乐，林苑边喊口令边示范动作。
可才开始没多久，她就听到旁边传来窃窃私语，起初她不以为然，可后来说话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她的声音，她还没 get 到怎么回事，自己就被生生打断了。
“小林老师，不对不对！”
“啊，什么不对”，她立刻停了下来，把音乐也关了，“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打断课程的是个阿姨，她顶着个波波头，半张脸被染成黑色的蓬松发丝盖得严严实实，让她看上去像是戴了顶优雅的黑色帽子，可帽子下面的沟沟壑壑还是暴露了年纪。
“音乐不对！”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林苑一怔个愣在原地，“蛤？”
“侬这首是英文歌，还连哭带嚎的，不是我们老年人爱听的歌，我们找不到感觉！”
林苑为这组序列挑选的是自己最爱的英文歌《Princesses Don’t Cry》。
这位阿姨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思忖，可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那个年纪的人爱听什么啊！韩美丽在家里也只听西方古典音乐。
“那你们听什么歌能找到感觉？”她把问题抛回给提问的波波头阿姨。
“《难忘今宵》？”她只想起来这一首。
“我们才没那么老呢！”阿姨忿忿，转身跟几个人叽里呱啦讨论了两分钟后，抛出歌单：《感情会淡人会散》，《原来痴情也是一种错》，《不爱请删了我》，《过了河就拆桥》，《下辈子不来了》……
林苑精心准备的第一堂课就这样被打乱了节奏，她迅速更换歌单，但是跟着自己完全没听过的音乐教课，她不但动作乱了套，口令也喊得一塌糊涂，每每歌都唱完了，这个序列的体式还没完成。
“小林老师，歌唱完了！”朝阳红们屡次提醒。
“我晓得了！”她便立刻尴尬收尾。
她就这样硬着头皮把第一堂课上完了，相比朝阳红们对歌曲的挑剔，他们动作完成度之高，倒更让她吃惊。
下课后，波波头阿姨再次凑上来：“小林老师，动作简单了点，下次加大难度！”，说完她就走了。
“小林老师，我看你教得蛮好。”
帮忙登记和做清洁的毛阿姨见到林苑略显沮丧，凑上来安慰了几句。
“他们都是附近社区老年舞蹈队的，平时在复兴公园跳广场舞，还经常出去参加比赛，之前的馆长好像是把课打三折卖给他们的……下次你只管教，不用理他们说什么，没事的！”
林苑呵呵干笑了两声，无可奈何。
第二堂课是初级哈达，课时长一个小时，学员们明显年轻很多，大部分是女性，有几个看着像是白领，上班前过来做做运动。
课程完全没难度，可一个女孩子却在课上不停打断她：“老师，咱啥时候学劈叉？”、“老师，咱啥时候学倒立？”……
女孩子面容姣好，一开口却让人感觉有些粗糙。
“别急，以后会教的，先打基础，再加难度，倒立比劈叉，哦不，比一字马更需要肌肉支撑，我也是学了一年瑜伽才开始练倒立的呢！”
女孩子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卧槽！一年？是你们的馆长说，早上的课会教这些，我他妈才买的课啊！你们这不是骗人嘛？……”
林苑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女孩子依然胡搅蛮缠，直到其他学员开始表示不满，她才略微收敛，课后还闹了林苑许久。
这才上了两堂课，林苑就感觉身体被掏空。
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瑜伽老师的角色是引导，是陪伴，甚至是比恋人还要高一个层次的 soulmate……no no no，这就是跟端盘子没啥区别的服务行业，还没小费！
她回到家就立刻爬上床补觉。
这时韩美丽刚起床没多久，正在洗手间里对镜贴花黄，根本没听见女儿开门关门的声音。
下午五点钟，林苑才睡醒，从房间里走出来 say hello，把韩美丽吓得花容失色，直接将素描铅笔扔在了地上。
“哎哟，你怎么在家？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我一跳！”她嗔怪，低头捡起铅笔。
林苑觉得莫名其妙，“我早上上完课就回来睡觉了呀！你没听见？”
“没有！”
“那我一整天都没回来，你也没担心我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我以为你在上课啊！”
“妈妈，我跟你说过我的课在早上和晚上呀！”
“哦，对不起，我完全没印象……妈妈现在满脑子都是灵感，每一个都价值连城……”她脸上非但没有歉意，还有点小得意。
显然，艺术家韩美丽已经不是一个适合倾诉世俗烦恼的对象了，林苑本想跟她抱怨下早上吹毛求疵的老少学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没想到，晚上登场的才是王炸。
晚上八点钟开始的阴瑜伽，是一个强调肌肉放松的流派，体式动作多集中在下半身、髋部和骨盆，每个体式停留 3-5 分钟，配合缓慢呼吸，以达到身心合一的效果。
林苑常把阴瑜伽作为睡前练习，这堂课她教起来完全没难度。
课程进行了大半，胜利在望，她满心欢喜。
满屋人都同她一样，伏在瑜伽垫上，沉浸在青蛙趴的体式中。
突然，前排一个离她很近的男学员低声喊她：“林老师，我觉得我的大腿挨不着地，可以帮我按按吗？”
林苑回答：“没关系，放松心态，你们一开始不要强求自己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先学会保持呼吸……”她以前的瑜伽老师就是这么教她的。
“老师，你不帮我纠正，我怎么进步呢？”男人不依不饶。
林苑只好起身来到男人身旁，他的动作的确不怎么标准，不像青蛙，倒像只撅着屁股的猫科动物。
“不要塌腰，收紧腹部核心。”林苑伸出一只手向上拖住男人的腹部，另一只手按着他的髋部。
男人穿着一身宽松的褐色棉麻瑜伽服，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林苑觉得手上一阵黏腻，男人身上的汗酸味儿也隐隐约约飘进鼻子里，她本能地呕了一声。生理不适。
“出了很多汗吗？”他问。
“哦，是有点儿多。”她回答。
她以为男人接下来要为出汗而道歉，却听到他低语：“干的时候没这么多汗。”
他正用两只手肘拄地，侧脸朝着林苑，声音小到没有第三个人能听清楚他第一个字说的是四声。
林苑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性骚扰了！
她立刻撂下脸，“你说什么？”，她还是想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再发飙。
男人却紧紧盯着她不说话。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中年，头顶半秃，长脸，薄嘴唇，眼圈黑中带紫，鼻梁上有两道眼镜托留下的深深印记，藏在隐形眼镜后面的眼球因高度近视而变形，但并不妨碍眼神中透出轻蔑和猥琐。
她起身回到原位，用酒精擦了下手，然后平复心神，假装无视那个猥琐男，继续上课。她决定上完课把这件事告诉朱老师，取消这个男人的会籍。
下一个体式是鸽子式。
第二排靠墙的一个女学员举手示意需要指导，林苑便朝她走去，经过猥琐男身前，她又听到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Fuck you……"她立刻停下脚步，转过头，直面男人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他没有收敛，反而再次挑衅——嘴唇微微颤动，轻声说出一连串：“干干干……干！”
林苑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啪！”
她忍无可忍，上前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手掌像拍在石头上一样被震得生疼。
猥琐男捂着半边脸，恼羞成怒，“你……凭什么打我？”
“你性骚扰！”
“我没有！谁看见我骚扰了？”
“你语言性骚扰！”
“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了！”
“谁听见我说了？”
这时教室里已经一片混乱，吃瓜群众将他俩团团围住，有人在用手机拍视频，有人直接打开社交平台开始了现场直播。
毛阿姨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一脸懵逼，“怎么了这是？”
“你们的瑜伽老师自己教不明白还打人，还污蔑我性骚扰，我要报警！”
猥琐男伸长脖子，虚张声势。
“报就报，我本来就要打 110 抓你！现在你自己提出来了，正好！”
吃瓜群众中冲出一个女人，她眉眼锋锐，短发状如波浪。
紧跟在她后面，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圆脸女人正在全程录像。
是张陈玲，和她的客户“朋友”。
实习生难道没有发现有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吗？
也许他也把美色当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