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褚轻远还坐着不动。
朱砂捧着一件冰蓝色箭袖,青果捧着一件玉色直裾,屏风上摆着一件素白色广袖曳地、一件月白色直身。两个丫鬟不动如山做人形衣架子,自家公子的脸是一成不变,只能通过脸以外的东西去猜他的想法,依照惯例,公子长时间垂眸不语、手指轻捻,要么是神游天外要么是心里没有成算。她们觉得这几件衣服公子穿着都俊俏,所以也没办法给公子出谋划策。
褚轻远肤白个高,腰细腿长,虽然不是很符合夏朝对哥儿的标准审美,但作男子来看他穿这些衣服都是好看合身的。
可是褚轻远心里愁。
话本子里的各种类型的公子都穿白衣,所以他平日多穿素白色衣服,但这件素白广袖很惹眼,上辈子穿这件广袖后他就被一群小姐哥儿盯上了。这件不能穿。
冰蓝色这身领子不喜欢而且颜色太亮,玉色这件腰掐得太细而且太薄,月白色的料子不喜欢而且绣花不美……面对三件衣服,褚轻远产生了不去花会的念头。
近半个时辰后,收拾停当的褚大公子总算要出门了。
褚轻岚早早就等在花厅了。她对服饰就三个要求:合身、好看、合身份。母亲给她送的衣服基本都是合她要求的,头面首饰也是成套配搭,所以她要出门的行头很少自己费心。
褚轻岚边等褚轻远边和小弟下棋。褚轻寒敢怒不敢言,手都抖上了,他远远瞧见一道玉色颀长身影过来,立刻眼睛放光,一个激动站起身来。
褚轻岚专注看棋盘,没注意弟弟的动作。
褚轻寒赶紧提醒姐姐:“姐,你们该出发了!”他轻咳一声,握拳挡住压不下来的嘴角。
褚轻岚只得倍感遗憾地放下棋子。她转首对二弟一身行头表达了一下欣赏之意,施施然先行登上马车。褚轻远瞥了一眼棋盘,又瞥了一眼小弟,眼中惊诧之意十分明显。褚轻寒苦着脸,挤眉弄眼地表示自己也不想和姐姐下棋,可是他更不敢打击姐姐的高涨兴致。褚轻远摇头,不想理会弟弟,也快步上车。
漪澜小筑距离褚府略远,待褚家姐弟二人到达目的地时,已过卯时。
沈罗是只能跟着沈家嫡小姐庶小姐一起来的,那几位女孩儿都想早点来找好友游玩,他也就***早来。褚轻远到门口的时候,他已是等了三刻钟。
“阿远!”沈罗眼尖地瞧见褚家马车的标志,马车一停下就冲上前招呼褚轻远,因为个子比较矮还踮起了脚。
绣着暗纹镶着珠宝的帘子被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掀开,先出来的却是一名端庄素雅的女子。女子梳凌虚髻,佩青玉首饰,穿的是看不出料子的雨过天青色长袖褙子配湖蓝长裙,明明处处都很普通,又分明处处不普通。女子下车后手的主人才露面。
沈罗还未想好那女子是什么人,见人家姑娘对自己笑了一下,他也立刻表达自己的友善,笑起来的小圆脸更讨喜了。
褚轻岚对面前的哥儿很好奇,听他刚才喊那一声应该是弟弟的朋友,“果然小轻远就是喜欢这种瞧着软软的,自己总冷着个脸但是心里头不知道多软呢…”褚轻岚畅想着冷面弟弟软糯的小心思,面上端得是优雅矜持。褚轻远莫名觉得背后一寒。
褚轻岚柔声地:“阿远,这位哥儿是哪家的?长得真俊。”
褚轻远道:“燕郡沈家,沈罗。堂姐,褚轻岚。”
褚轻岚对弟弟的介绍无话可说,只能自己主动些了,“燕郡是出了名的养人,难怪生得这样好。不知沈公子名字是哪个字?”
沈罗听说过褚家嫡女的名声,“褚姐姐叫我姓名就好!罗乃罗绸。姐姐才是真美人,周身气度不凡。”沈罗还未变声,说话还是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褚轻岚忍笑,“好。阿罗性子真好,热热闹闹才有生气,我这木头弟弟,大概不招人喜欢,难为你与他相处。”
沈罗道:“真说难为那就只有难为我总要看轻远拒绝别人吧,轻远很好,很多人喜欢,我也喜欢呀。”
褚轻远心里:最难为的是你们一个装温柔,一个扮乖巧,我不敢说。
褚轻岚是打心底里喜欢沈罗,因为和开朗的人在一起也容易让自己变得开朗些。沈罗是既喜欢褚家姐弟又羡慕他们,他的兄弟姐妹能不互相算计、保持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大好事,没法儿指望好好相处。
三人边行边谈,路过一座湖心亭。
漪澜小筑是无名富商重金建造出来的园子,一点都不小,占地广,有池塘有亭榭有高楼有戏台有宴席,各种花草树木被养护得极好,不同时节都有美景,形状各异的石台上笔墨纸砚琵琶琴瑟样样俱全。园中的侍女侍从具着蜀锦做的服装,样貌周整,笑容得体,礼数周到。
京都名门贵族办那些个茶会花会诗会都乐意在漪澜小筑,虽说贵,但这钱花得值啊,比在自己家里或是其他的酒楼里有面子得多。杨家乃当朝盛宠多年的贵妃的母族,肯定不缺钱,年年都能找个名头请人到漪澜小筑来,毕竟这园子花样挺多,不容易让人看腻味。
褚轻岚在名门圈子里人缘好,她一来就被亭子里正在作画赏画的小姐哥儿们招呼过去,心知弟弟不愿意凑热闹,不好下了那些人面子,只得对沈罗点点头,拍拍弟弟的手,自己先过去应付了。
沈罗正想跟褚轻远说道说道这园子的奇景,就听得一阵喧闹夹杂着哭声传来。
沈罗好奇心重但不爱招惹是非,觉得那里人好像很多:“好像出什么事了,看看吗?”
褚轻远倒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本要避开,转念一想,不阴沈鹊一把他憋屈!于是假装自己不在意:“嗯。”
两人转过一截回廊,看到这后面有两座石台,十来位小姐哥儿好像在这里斗诗什么的,周围站了一圈丫鬟婢女。沈褚二人进不去,沈罗就招了一个漪澜小筑的丫鬟询问。
小丫鬟也是口齿伶俐:“黄二姑***衣裳被沈四少爷泼上了墨渍,黄姑娘性子急,推了沈少爷一把,沈少爷跌倒在地上擦伤了手,张大少爷就站出来说黄姑娘太过了。黄姑娘更气,黄家四姑娘拉住二姑娘,没理会张少爷,直接说只要沈少爷道歉并且赔偿。沈少爷哭着求饶,李家二姑娘就与张大少爷一块儿说黄家小气、斤斤计较。然后黄二姑娘就对张少爷和李姑娘痛斥一通,黄四姑娘拦不住了。现下越闹越凶,沈少爷好像要哭断气了。”
沈罗:“……”
沈罗暗恨沈鹊闹事,这本来就是黄家占理儿的事,有什么脸来哭,以惹是生非为乐,觉得别人都愚蠢都欠他的,不知悔改屡次闹事,更加嫌恶这个庶兄。
褚轻远心里冷笑连连:沈鹊果然是最恶心人的,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惯用伎俩恐怕还没失过手?张李两家的不知道是没长脑子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边黄二姑娘脸色涨红,狠戳张、李两家痛脚,李家姑娘面色铁青,姓张的面露狰狞,沈鹊也确实哭得卖力。褚轻远一直盯着情况,瞧着黄二姑娘要动手了,赶紧冲上前阻拦,把沈罗一惊。
黄家世代武将,黄溶溶也习武,手劲大,褚轻远差点没拦住。黄深深比褚轻远慢了一步,见姐姐被拦下来也松了口气。
黄溶溶不认识褚轻远,又在气头上,对这个疑似沈鹊帮手的人语气很冲:“你是谁?别多管闲事快给我让开!”
黄深深赶忙抓紧姐姐的手,死死按着不让动,还倒豆子般低语劝导:“姐姐先等等。你看你现在与张家这蠢货动手,张家要闹,沈鹊直哭,李家那个看好戏,到最后你这个最开始的受害者就变成坏人了!这是褚家大公子,平素寡言少语不管闲事,他拦你是助你,不感激就罢了千万别凶。你是遭殃的人,沈鹊是冲撞你的人,咱不理另外两个,要把沈鹊摁住!沈鹊就等着你动手呢……”黄深深轻声细气耐心满满语速飞快,褚轻远离得近也没听着,不过能猜到她说的内容。
黄溶溶好歹被稳住了。黄深深一时间还没想到妥当法子对付沈鹊,不自觉瞄了一眼褚轻远,褚轻远竟对她微微颔首,她意识到褚轻远就是故意来做帮手的。
黄家子女习武是京都皆知。四周众人本以为黄溶溶要出手,个个都隐隐期待看好戏,谁知半路杀出来个褚轻远,一时间对他有些不喜,再见那黄溶溶果真被黄深深安抚,便对褚轻远自以为悄悄地指指点点。沈罗想过来,被褚轻远一个小动作定在外面,见机行事。
褚轻远沉静淡然,先对黄溶溶一礼,“方才一时情急冒犯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黄溶溶照着妹妹的意思走,罢罢手说:“无妨无妨。是我该说‘见笑了’,刚刚因为我这身新衣被弄得不能再穿所以失态了。”说着不好意思似的微微低下头,手还一直攥着衣角。
褚轻远估量时间,觉得还要再拖一会儿,就先问道:“这是…霞影纱?”
周围人惊诧,霞影纱是南疆特产,做春夏衣裳最上乘的料子,富家小姐哥儿都是霞影纱的忠实顾客,只是在大夏花重金也买不到几匹。而且霞影纱原本只有银红色水红色绯色,黄溶溶身上的却是水粉色,好像是南疆新制出来的一种,果真好看。
一时间,沈鹊三人的闹剧被遗忘,众人都被褚轻远的话和黄溶溶的裙子吸引住。
有心痒难耐的小姐忍不住出声:“水粉色霞影纱,这可是有钱买不到的,敢问黄二姑娘从何处得来?”有人附和,表示想买。
“应该是宫里得来的吧。”一道醇厚低沉的男声忽然传出,吓着不少人。接着一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子现身,身后还跟着一小群人。
哥儿与其他男子的声音是可以分辨的,众人听到声音原是惊讶这个花会居然有男子出现,待来人露面,就没人计较有没有男子的问题了。
褚轻远腹诽:来的真慢,明明早就到了,非要等闹得好玩了才出来么?这些男人真没意思,看着人模人样,都是伪君子。是觉得看人家小姑娘气急败坏好玩?还是看沈鹊哭得要命好玩?
不过褚轻远也不会把一群恶趣味的男人看在眼里,他知道这几人就是这场闹剧的解决办法,事情既然解决得得差不多了,他就该悄悄功成身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