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姬没有骗我。
海疆王妃回京的仪仗,动用了当朝皇后的銮驾。
我惶恐,“这等逾制,生受不起。
”德姬不以为意的笑,“陛下金口玉言恩准了的,姨娘只管安心坐着就是,怕什么!”
从浮云城到炽日城,我坐在雕龙画凤的金銮上,一天天数着日子走。
想当年我出嫁,亦是这般隆重的排场——陛下御笔钦点的良缘,元嘉郡主嫁与海疆洛王。
破例赏公主銮驾,帝后亲自送至宫门。
送嫁队伍绵延不尽,从炽日城下到十里亭外,满目皆是红妆。
那时节,是何等的荣宠风光?
十里亭。
到底还是又看见了十里亭。
我从车驾里下来,望着头顶那块古旧的匾额,漠然笑了一笑。
十年风雨天涯路。
默然矗立在此的它,可曾记得当日凤冠霞帔之下泪水涔涔的那个女子,是怎样决绝的抱住心上人的手臂,哭着求他带自己走的?又是怎么被狠狠推开,独自晕倒在那块石碑底下?
就是那天,我发誓此生不回炽日城。
我不想再看见这里的一切,不想想起那个人……
可现在。
苦笑的味道连我自己都闻得到。
我竟然为了他,回来。
早有快马送信进京,我们才刚落脚,远处便闪出浩荡的一队士兵。
我回头看看德姬,“擅用皇后仪仗已是逾礼,你还弄这么多人来迎……”
话未说完,已察觉到她脸色不对。
德姬缓缓站起身来,眯着眼睛望向远处飘摇的旗旌。
“不,这不是我的安排。
”她说,“那是,母后的銮驾。
”
十里亭再度见证了命运中的重要时刻。
我就这样跟我的姐姐再度重逢。
我跪在草地上,青翠的嫩芽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消散的露水。
按后我看见一只绣着金凤的鞋子,凤首上的珍珠圆润夺目——那是出自海疆的产物。
我默默想。
被列国视作珍宝的浮云珠,到了她这儿,也不过是毗邻尘埃的一颗粟。
就像此刻跪在地上的人,纵使此刻万般荣宠,转眼一个不高兴,就又被踩到泥里去。
虽这么想,她弯腰伸手过来的时候,仍是盈盈抬了泪眼。
“姐——”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哽咽,***怨郁***委屈,隔着十几二十年的光阴,像小时候一样,柔弱的唤一声姐姐。
“你可回来了。
”一大颗泪珠圈在她眼眶里迟迟不肯堕下。
一舒臂,云国最尊贵的妇人将我抱进怀里,“竺心,你不知姐姐有多想你。
”
彼此拥抱的一瞬,那滴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冰凉濡湿,沿着我的肩颈缓缓渗到纱衣里去。
我吸了吸鼻子,尽量不让自己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也想阿姐啊。
只是竺心到底还是带罪之身,怎敢轻易离开海疆……”
“好了好了,不提了。
”德姬一旁打岔,“都过去了。
现在姨娘回来了,母后的心愿了了,我这个乖女儿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她看着太后,右手往前一伸,“如此大功,母后可有什么赏?”
“赏你一个巴掌!”当***反手打在她掌心上,“也不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哥哥和丞相都在南薰殿等半天了,你还不赶紧的!”
听见这话,公主扶额做恍然大悟状。
也不反嘴,俏皮一笑,牵过侍从递过来的马缰,翻身策马而去。
看着那一骑绝尘而去的背影,我转头对姐姐道:“这孩子真是像极了你——”
“像我?”太后不以为然的嗤了一声,“容貌秉性待人行事,哪有半分像我!我有时候甚至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生的。
”
虽是句玩笑话,但已足够暴露出温情表象下的母女不合。
我不便再问什么,只慢慢说完先前那句话,“公主策马扬鞭的背影,跟当日在雍州时候的姐姐,真是一模一样呢。
”
雍州。
我们的故乡。
姐姐脸上明显黯了一黯,却又好像被少年时的事情勾动了情怀,眼里溢出笑来。
“日子真是快。
我记得那会儿你才六七岁,跟着我马***后面跑。
”
我没做声。
我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哪儿是跟在她***后面跑,明明是跟在顾明谦马后面跑。
只不过,顾明谦总在追她罢了。
想到顾明谦,我叹了口气,我们姐妹俩的书法和马术都是他教的,除此之外,他还教会我们怎样用木头剑将稻草人放倒。
“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姐姐犹自慨叹。
是啊,年华流逝不待人。
昔日美艳无双的白家大郡主,此刻鬓边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头发。
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深宫里无垠的寂寞磨尽了青丝,还是国事***劳政权倾轧愁白了头?心里堪堪的浮起一些怜惜来。
姐姐她今年,不过也才三十九岁。
真心话,我觉得她可怜。
掩盖在浓妆下面的脸,其实很苍白。
耀目的华衣之下,她能握住的东西,不过只有权力。
而这权力,总有一天会抛她而去。
我微微的叹了口气。
从我走,到我来。
这么多年了。
我的姐姐,她一直都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