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之前我回到王府。
才下了车辇,便察觉到事情不对。
层叠卫戍列于廊下,从正门口一直到内宅大厅,一路皆是仪容肃整的内侍卫兵。
洛家的亲兵们神情谨慎的退在大门外头,放眼望去,满院子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心里不由的有些打鼓,悄声问站在廊下的子华:“怎么回事?”
“特使大人执意要见您。
”
我挑了一下眉。
特使?好大的排场!好大的架子!从京都远道来到海疆,一路内廷侍卫护送,若不是子华眼神里明确的否定,我差点以为是我那位高高在上的姐姐亲临了海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顾不上想太多,一路奔正厅而去。
早有下人通传了消息,我左脚才刚跨进花门,就看见有人从对面迎了来——
“我正寻思呢,您要是再不回来,是不是得带人去海上找呀?!”
暮色里,廊檐下的灯火跳了一跳。
女子的嗓音明亮而放肆,话语间带着浓浓的笑意,娇娜无比。
我看着她,不由得愣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吧?乌发随意散落肩上,一双丽目流盼生辉,宛如星光般闪亮。
那目光很温煦,并不灼人,可回眸宛转的一瞬,还是耀得廊下的琉璃灯失了颜色。
看样子不过才刚及笄年纪,水葱般一卷纤秀身段,花容玉貌,端丽清妍。
颇有让人不敢逼视之感。
只是行为多嫌怪诞——即便是姐姐身边得宠的红人,碍着洛家百年大族异姓亲王的身份,也不该如此放肆大胆。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点惴惴起来。
试探着开口,“你是?”
见我犹疑,女孩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看看看看,我就说姨娘健忘,早不记得我了吧。
真是的,人家小时候还老腻在您怀里玩儿呢!”
我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只有那一句“姨娘”,如脆裂惊雷,炸响耳畔。
心头陡然一惊,果然!
忙不迭俯首跪拜:“罪臣白氏,叩见镇国公主!”
——哪里是什么不肯罢休的太后特使,哪里是什么不知深浅善意妄为的宫人。
眼前空灵飘逸的少女,正是今上胞妹,德姬公主!
亦是云国国巫。
四海之内,宛若神祗的所在。
身后诸人倒抽冷气,纷纷跪拜在地。
我低头俯着身子,转瞬间心念如电:倘若德姬此来的身份真是太后特使,只怕我这推托之计再难躲过懿旨。
隔了十年茫茫光阴,难不成,在我尚未准备充分的时候,便要回到炽日城去?
“姨娘这是做什么?”她仿佛吃了一惊,“这是在私邸,又不是在朝堂上。
您这般大礼,真是折杀德姬了。
”一壁里说,一壁里亲手搀我起身,面上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姨娘不知道,母后十分想您,总念叨说海疆清苦,姨娘一个人寂寞,想接您回京城去。
可您迟迟不肯……母后心里牵挂得紧,只好派我来接您了。
”
“竺心何德何能,竟劳姐姐如此牵念。
乃至惊动公主大驾,亲临海疆。
臣妾,不胜惶恐。
”我说着,作势又要屈身下去。
一时间摸不清她来意,只得示弱,诺诺退让。
德姬一把搀住我,仿佛看破我的心事,莞尔一笑道:“姨娘言重了。
什么惶恐不惶恐。
这可不是‘太后’叫‘公主’来请‘王妃’入京,而是母亲让女儿来接姨娘回去团聚。
”
说话间,挥手退去闲杂人等,“我与姨娘多年未见,自有许多贴心话要讲,你们下去吧,不必伺候着了。
”
起夜风了。
腥咸的水汽氤上来,吹得琉璃灯角的流苏乱晃。
德姬的到来出我所料。
我没想到姐姐会用这种方式来逼我就范。
七年前,洛彬之死让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堵厚重的墙,荆棘丛生的猜忌和怨恨让我不想在有生之年踏入炽日城半步,宁愿孤独的老死在海疆。
而此刻,德姬却轻而易举的敲碎了那些矗立在心头的樊篱。
“我为姨娘备下了最隆重的仪仗。
”月色爬过树梢的时候,她站在窗边,缓缓的回过头来。
“皇兄也已正式下旨赦免你和铮儿。
此去炽日城,您是海疆王太妃,皇帝的亲姨娘,帝国最显赫的贵妇。
”
而非昔日的罪臣之妻。
我在心里默默接上这后半句,抬起眼看着她。
月华在她面上镌刻了一道银光,德姬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迷茫。
“姨娘,你真的认命吗?”
那句话声音极轻,轻的好像风中的一瓣落花一样。
可我被鲠住了。
花瓣飘落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那是试探,还是***?我看着德姬,一眼对望,只恨不能看到对方心里去。
她笑吟吟的说下去,“如果我没猜错,姨娘应该还有未了的心愿。
您最放不下的那个人,现在就在京城,不是吗?”
伤口的结痂再度剥落,仿佛被人在心口狠狠敲了一记,复有戳上一刀。
我想,我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目光一眩,握紧了拳。
缓缓的,点了下头。
我知道我逃不过去了,又或者,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逃。
是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那些谦卑低调委曲求全,都是为了掩藏我蠢蠢欲动的心脏。
半生流离跌宕,命运已经让我蛰伏了太久。
现在,我决定回到炽日城去。
无论当年故人身在何方,我都要唤醒那些被风沙掩埋了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