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婉儿是在九月底入宫觐见的,这时尚且是单独拜见皇后,按着宫里的规矩,
还得等到来年二月才算正式入宫学礼。
而那个时候,申容已经在为大婚做准备了。
兰房殿内今日也算热闹,上午皇帝过来小坐了一会。
抛开上回打了皇后的事不提,
帝后在人前依旧举案齐眉,为天下人做好最优秀的榜样。
田婉儿在兰房殿一同用过午食,
正好等到下午太子过来问安。
再加上入宫拜访的钟元君母女俩,今日的兰房殿可谓热闹非凡。
这大概就是让太子和田婉儿先认识认识了,也不知道这事是谁率先提议的。
不是已经完全偏心了申容的郑皇后,就只能是天子了。
申容摸不准帝王伸到后宫女眷中来的手,也就只能顺应着来。
反正早晚都是要见的,
总不能真的拖到大婚前一月才让他二人说上话吧。
过度防着,说不准还要起了反效果。
错过那次宫宴上的眉来眼去,这回刘郢对田婉儿的态度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
也就和对待其他女眷差不多。
其实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他在众多王侯男子里头都不怎么算***的。
一门心思扑在功课上,
忙着展现自己优秀储君的模样,又哪还有心思主动顾及这些沾花惹草的事?
毕竟稳住这位置不易,不是皇帝念着他有鲁阳夫人一般的仁爱之心,
又有郑皇后自小带大的情谊,这储君位难说现在是在谁手上。
要知道,
就是这个时候朝中还暗藏有一小批拥立二皇子刘子昭的人呢。
也就是这群人畏惧郑皇后母族余下的势力,现在收敛着点了,不然若他有半步差池,
储位究竟该定给谁,又会是一场热闹的争议。
“婉儿也是个懂事可人的,太子你好福气。
”郑皇后打趣着刘郢,说话间又看向了申容,但凡提起田婉儿,下一句定要再拉上申容。
倒也是对上了她自己说过的“妾不能压过妻”的话。
“阿容过来与孤坐着。
”这随意的一句,
就把里头的位份差异彰显出来。
太子还没来得及回应皇后,信平侯夫人先插了嘴,
“娘娘也福气大着呢,两个儿媳妇都瞅着让人喜欢。
”申容不禁暗暗抬眉,
生出些想看热闹的心思来。
从前觉得信平侯夫人能和郑皇后成为好友,
又教养出钟元君这样的女儿,应该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么几回看下来,
却觉得她实在说不上聪明。
一个场合里,皇后和太子说话,太子都还没开口,
她先抢了话不说,明眼瞧着郑皇后多偏心于自己,
又直接说出“两个儿媳妇”这样没尊卑的话。
郑皇后这么一个嫌弃蠢笨人的性子,
到底是怎么和她做上多年朋友的?难不成也是有过救命之恩?殿内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钟元君不由得往太子那边留神去。
郑皇后瞥过一眼信平侯夫人,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笑意,
这回好歹没像上次一样刻意冷着她了,但也没给台阶下,倒是直接点明了话中的错误。
“你说话前可得仔细想想,两个儿媳妇?莫不是说今后还会有两个皇后?
”信平侯夫人一下就噤了声,这才察觉出自己的失言。
钟元君随即接话,“皇后娘娘,
我娘不是这个意思。
”郑皇后只往后靠去,没再出声。
长辈之间的计较,小辈接了去,
那接下来的场面话就不是由她来管的了。
毕竟现在这个殿中她的位置最高,
也没必要屈尊纡贵做这些事。
太子一个大男人就更没必要跟着掺和了,
不然反显得天家小家子气。
这活就自然而然又落到了申容身上。
这也是她与郑皇后之间形成的默契,场子能冷下来,
其中不也是说明了郑皇后对她有绝对的信心?信心她能做好这个事。
申容就先不经意地扫过其下的田婉儿,才徐徐出了声,“夫人的心定是好的,
话里头的意思呀,定是想说我和婉儿姐都能服侍好娘娘,服侍好太子的。
”“可是不是?
”她的语气纵然和善,可第二句问话却又与上次有了不同,反问给信平侯夫人,
就是要让她自己接过这个话。
尾音的微微一沉,又是一计不明显的暗示,
储妃的恩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轻易给出去的,几次三番替她擦了***,就需得记住这个人情。
信平侯夫人这会已经透了整背的汗水了,迅速应下,“是,储妃说得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申容开口中和,郑皇后才装着大度的不计较了,于是又把这颗糖喂到申容口中,“你啊,
性子就是太软了些。
又怎么能往下姐妹相称呢?岂非冠履倒易了?”正妻方是主人,
往后坐上皇后之位,便是要同男人们一同记于史书之中的。
其下不论是良娣、孺子,
还是以后的夫人、美人们,说得好听点是后宫嫔妃,不好听点,不过是有位份些的宫人。
怎能相提并论?郑皇后的这颗糖未免太甜了些,
只是一不留神就给了头回拜访的田婉儿一个下马威。
申容笑了笑,自然就不会再帮着中和了,
一双猫儿眼顾盼生辉,流连到田婉儿身上时还蕴含了些许可怜。
若全然忘了从前田婉儿把她当刀使,让她在宫宴上闹笑话,
又将王美人的死嫁祸给她……这桩桩件件的恶心事。
这一世的田婉儿看着也确实无辜。
这么一想,也就自然而然地又瞟到了太子身上,果然就瞧见他皱眉看向了田婉儿。
男人对弱小的女人,总会带了天然的保护欲,尤其这会又是受众人针对,
偏生田婉儿还一个字都说不得,只能委屈认下。
郑皇后这颗糖给的甜是甜,
只是还不是好时候。
也就在太子眼神再投到申容身上时,她也同样柔和地看向了田婉儿,
其中的抱歉、怜悯与内疚,似雾与水般柔和晕染开。
不过才一会,
又好似察觉到了太子对自己的注视,回眸对视上时,其间还带了点点若影若现的珠光,
便又连忙避开了。
惹得人心尖不禁一颤。
竟全然忘了谁才是真正受了委屈的人。
这微妙的眼神来回,场中自然有人能捕捉到。
这是田婉儿作为太子良娣头回拜见皇后和太子,
这样重要的场合,她又岂能掉以轻心?只是不曾料到她的处境竟是被动到如此,
郑皇后直言不讳倒算了,素来就听闻了她待下人严苛。
***将女,处事自是威严有序。
只是没想到这个小小年纪的储妃也是这般高深。
她不经微微垂首,收去了所有神色。
只能侥幸地想今日是否巧合——这储妃是出自真心可怜自己,而非有意夺走太子的垂怜。
不然心思未免太过深沉,又哪是一个绥阳小城来的小丫头能使得出来的?
宴席渐渐呈散去之意,叔衣颇懂分寸地命人不再续上席间果浆。
等钟元君母女退去后,
郑皇后又专令申容带帛书与太子一道送去北宫,
还甚是贴心地找了个借口让申容于太***小留一会。
“等抄完天地这一卷,
阿容再与孤拿回来,晚上孤可指着读它歇下。
”不知是否是联系到了自己和曾经的鲁阳夫人,
郑皇后这份偏心可谓做到极致。
申容屈膝颔首,又见郑皇后将目光挪到了田婉儿身上,
也不至于全然冷落了这个未来的太子良娣,“你就陪着孤再聊会吧。
”田婉儿倒也是真镇定,
脸上不见半分异样,很是恭顺应下,“是,娘娘。
”……刚到含丙殿还没坐下,
刘郢先回身对视上了身后的申容。
“你方才为何要哭?”申容一怔,不由地退了半步,
她是比不上刘郢动作敏捷的,走着路就突然回身,也不怕撞着后头的人。
就回着他,“殿下,
我何曾哭过?”刘郢饶有意思地看着她,却没有追问下去,倒是先自己坐了下来。
到底他储君地位摆在这,不说话也不示意申容入座,她便只能站在原地,受他审视。
他倒是比从前直白多了,也不是头一回在申容面前有什么说什么了,
尤其观察她的情绪格外入微。
不是从前的所有记忆都还在,她有时候都禁不住要怀疑,
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刘郢。
还是说,只到了自己想要在意的人身上,才会这般关注?
从前的那个人是田婉儿,现在就换做了她申容。
她便恭顺地低下了头,
“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
也就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殿下了。
”要直接说是因为自己菩萨心肠,同情田婉儿,多少显得做作。
难得刘郢想要了解她的情绪,
又愿意这样开诚布公地交流,索性就把话题抛下去,惹得刘郢好为人师地帮着她回答。
从前他就多这样,总觉得申容心思浅薄,看不透万事的背后。
关系融洽时,
就总喜欢教导她处事种种。
回顾往前漫长岁月,竟也是凄苦之中难得温馨的时刻。
她望向刘郢的眼神也就不禁变换了一些,一双翦水秋瞳中仿佛藏着诉不尽的往事。
落到此刻刘郢的眼中,却还是在为方才的事忧心忡忡。
他只觉得她是真应了郑皇后口中的“性子太软了”,就也不觉地软了三分语气。
“难怪母后要说你。
你放心,往后田氏嫁进来,我自不会亏待了她。
”话说完依稀觉得不对劲,彷徨了一小会,却愣是不知道如何接着说下去。
准储妃的心也一滞,拉扯来拉扯去的,结果承诺的甜头倒跑人家手里头去了,岂不白费功夫?
安静了一会,她心下又开始发起了笑。
这是刘郢年轻小伙还不开窍,
多半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说甜话,难免就要出错。
于是她也不接话,只低着头。
鬓边的散发垂了几缕下来,衬出一张小小的脸蛋,杏腮之上,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水眸中的神色。
不知不觉中,
女童已在悄然绽放着属于一个成***人才有的勾人风姿。
惹得这太***的主人不由地失神,
反应过来后,又仓惶地收回了有失储君风范的神态。
清了清嗓子说,“亦不会让你难做人。
”不会难做人的人这才破涕为笑,干脆将心里的笑抬到了脸上。
这般明媚的风景,
就又轻易地拐回了太子的眼神。
只是不容二人对视过一瞬,申容就低眸行了礼,
“那妾就先谢过殿下了。
”说着,她就要告退。
“不是让你带一卷回去吗?
”身后人的声音响起,她仿佛才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