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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大婚定在了太康五年的春末。
这中间大半年时间,申容就一直在兰房殿学习储妃礼。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建立在从前数十年经验之上,她表现得自是优秀,异于常人。

郑皇后欣赏她的聪慧之余,竟难得地关心起了她与太子的进展。

“阿容当真是孤见过最冷静的女儿家了。
”“太子这些年来一直未曾娶妻,

城里年轻的娘子几个不惦记着?就是跑到孤跟前来暗示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时***过来,

你却一句话也不与他说。
”“莫非你不心悦他?”正殿内的宫奴早被清了空,

也就郑皇后身边两个信任的宫女和叔衣这个老媪在。
申容跪坐的姿态恭顺,

低着头听完郑皇后的问话,也不回答心悦不心悦的事,只说,“是,娘娘。

日后殿下过来我定当与他多说话。
”郑皇后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当真是像极了孤年轻时的性子。
”申容无声地笑了笑,并未再接话附和。
理不理刘郢,

却是早就想好了的。
若要惹得一个对自己没有兴趣的人又有了兴趣,必然要使用一些手段。

那有什么办法既能让郑皇后不低看了,又能引起刘郢的注意呢?她选用的法子便是以退为进。

翌日清晨刘郢照常来兰房殿请安,申容随在郑皇后边上,接过了宫女手中的木梳。

十四岁女孩的手尚且细嫩,绾起发来的动作却极为老练。
她随口说了句,

“从前容也多为容的娘亲这般梳发。
”既然都主动提到申母了,皇后就接话问,

“往后就要常住宫中了,阿容可会想念母亲?”虽是喜欢,但也不免要试探。

毕竟郑皇后自己是没有孩子的,申容的行为举止不仅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还对她是自来的亲近。
那就算是生母,也忍不住想要比上一比。
“想的。
”申容如实回答。

若说不想,倒显得自己攀龙附凤忘了本,说了实话还能为接下来的话增添几分真诚。

雕花的木梳一路往下,她手中握着郑皇后那一头乌黑丰润的长发,

就算里头已经有了几根银丝,也权当看不见,笑着继续说,“幸得娘娘慈善,

就如我娘亲般疼爱。
”收尾固定好玉簪,她又低下了身子,铜镜内的女儿是真心实意的笑靥,

圆润饱满的脸蛋,似水般柔美,岂能叫人不爱?郑皇后捂嘴一笑,

一清早就被逗得合不拢嘴了。
轻了轻嗓子才提到了外头的人,“也别让你未来郎君等太久了。

孤再坐会,你二人在外头说说话。
”这倒是稀奇中的稀奇了。
申容就想,

为何大家都喜欢反着来?从前她深爱刘郢,将自己的爱意热烈绽放,郑皇后为此厌恶她。

如今她冷着刘郢,郑皇后反倒主动拉近他二人的关系。
还当真是讽刺。
可就算受了交代,

到外头行过礼,道了句“殿下好”之后,她也如前几日一模一样的没了话。

刘郢跽坐的姿势端正,神情很是风轻云淡,待宫人将杯中热水续好,才主动开了这口。

“你还记得寡人那日同你说过的话罢?”这是在提醒她别忘了在帝后面前做样子。

语气一如从前彻底卸下伪装后,但难得的是竟然就一件事在她面前第二次提起,

就说明了他是在意的,不论这其中有多少是在意帝后的想法,

总归有一些是在意了申容对他的态度。
也是了,最开始对他就是冷漠与厌恶,

到宫宴上态度一变,开始主动撩话,而后莫名的又回归到冷漠。
如此反复,

是个男人都要猜不透。
申容脸上依旧是那样得体的笑,

丝毫没为太子冷冰冰的语气而感到尴尬。
她略一颔首,连声音都是温顺的。
“记得。

”二人后头自然又无了话,只有跟在太子身侧的中人尽善隐隐察觉出不对劲。

太子脾性向来温和,与下头人从不说重话,偶尔宫宴中遇着女眷更是以礼待之。

今日倒还是头一回话里藏了怒意。
还是对着自己未来的储妃。
难不成是不满意?

等郑皇后出来的时候,刘郢脸上的表情已不复方才。

他就像是一个既孝顺又有些依赖母亲的儿子一般,朝着皇后的身前跽坐过去,问了几句好,

与皇后说自己一日的安排。
此刻时辰尚早,窗外的光且朦胧,

殿内点了几座半人高的九展莲枝灯。
申容的身影从灯盏旁经过,很是默契地随在太子身后,

全程一言未发。
俨然一位刚过门的温顺小媳妇。
这副恩爱和睦的样子才是令刘郢满意的。

郑皇后虽也满意,但在明面上已将申容视作了更亲近的人。
她本性情豪爽,

不喜为感情束缚住手脚,又怎能见申容这般服帖刘郢?也就又自我矛盾地与太子说了句,

“阿容懂事,若不是你父皇已将她许配给你。
孤是定要收她作女儿的。

”“你今后断不可欺她、辱她、负她。
可听得明白?”到底武将世家出身,

真要正经交代个事,可谓不怒自威。
刘郢在前头连连点头道“是”,虽不是郑皇后所出,

但面对这位皇宫的女主人,顺从得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
申容却不由地一顿,

虽说郑皇后能如此疼她,全是靠着她自己的刻意迎合。
但能听着这样的话,

还是不忍生出一丝动容。
她的母亲孟氏是在入长安城的第二年年尾走的,

到死都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而父亲性格老实,就算后来看出太子对她的不好,

也断不敢发声。
从始至终只有她独自面对一切,无一人敢、也不会指责负心的储君。

到了第二日,郑皇后又以送帛书的名义,让申容主动往太***过去一趟。

女儿家不可过于主动,但偶尔也要适当主动一次,再加上有“受令送书”的名头,

就不至于显得太服帖。
申容自己的一些小伎俩倒是被郑皇后抬到明面上来使用了。

她当然就要顺着来,若是被有心人察觉出来说上两句闲话,反正也是郑皇后的主意,

与她无关。
太子寝殿所在的北宫就在乙和宫东北方向,在整座皇城之中,

两宫的距离并不算远。
可就是这一小段路,再走起来也觉得格外沉重,

重得她每迈开一步都需要缓上一会。
那一世在兰房殿时,

好歹还能和入宫拜访的钟元君说几句话解闷,可自打搬去了北宫,

她的生活就当真是再无了光彩,连喘一口气都仿佛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事。

太***的宫奴回说太子现正在天禄阁阅书,她便顿住脚步,

又领着一众抱着帛书的小黄门往天禄阁过去。
这一条宫道于她而言还有些陌生。

从前刘郢常往天禄阁跑,可从不让申容过去看他,说是怕扰了他看书。
现在回想起来,

莫不是就是在那和田家女儿私会的?一想到这些,心湖深处犹如落了颗石子,泛起阵阵波纹,

却也带了些嘲讽。
不再管怎么说也是那一世的事了,就算如今心底的爱恨依旧存在,

却也多了些局外人看戏的心境。
不仅她自己可笑,所有人都可笑。

堂堂太子竟要沦落到私会佳人的份上。
这一世出于申容的刻意干预,

刘郢现在还不完全认识田婉儿,就应该还不至于进展到私会的地步吧。
她虽是这样想,

可当真到了宫门前时,却又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宫奴们自是不敢催的,近一个月相处下来,

都知道未来储妃年纪虽小,心思却极难猜透。
也就只有到了皇后面前才能乖巧几分,

平时对着底下宫奴都是冷冰冰的,虽然说上不上为难,可也多了几分不可亲近。

就比如现在的她,一声不吭地停在了天禄阁外,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什么。
往往这种时候,

她周身的气质就像极了沉思时的郑皇后。
也难怪能招得人说出“视作女儿”的话了。

不知过去了有多久,申容才出了声。
先让随来的小黄门进去通传。
若刘郢找托辞拒了人进去,

她就只令人将东西送里头就好;若提了让她亲自送进去,她就进去。

这样才能避免一切难预料的尴尬,不说幽会美色种种,就是他作为一国储君,

专心读书也是不容被打搅的。
这一点她还是想得明白。
总不能和之前一样,

明明得了命令不准来打扰,还是想尽了办法偷偷跟来……进去传消息的人一会就回来了,

还跟来个年轻宦官,申容认得他,这是一直跟在刘郢身边的中人,唤作尽善。

他脸上露出谄媚的笑,躬着身子与申容做了个“请”的姿势,“储妃,殿下让您进去说话。

”离大婚还有段时间呢,就这般唤她了。
倒也懂奉承。
只怕是以为这样叫了,

就能讨好到她这位未来的储妃。
申容自然不会冷着刘郢身边的人,便笑着回了个礼,“有劳。

”室内燃着醒神香,里头并无过多繁重华丽的装饰,但胜在敞亮,

是任何一个角落都无需燃灯的敞亮。
“来了?”刘郢的声音从再里头传来,慵懒的语调一扬,

似是要让自己提起神来,“把书先放门口吧。
”申容已经走到他的案几旁了,

离得还有一些距离,屈膝行礼应他,“是,殿下。
”刘郢就从书卷中抬起了头。

他看起来也确实是困了,说话还边打了个哈欠,又示意申容坐到他对面。

难不成还打算和她聊两句?申容甚是听话地坐了过去。
太子的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

却又奇怪地半天不开口。
申容被他看得也不慌,待裙摆调整好,先冷静地撩起了话,

“殿下可是看书久了,困了?”“有些。
”刘郢立即接话。
竟还真是等着她先开口。

她就伸手去拿案几上的水壶,给他杯中满上。
问,“殿下喜欢吃什么,***后叫人送些来,

吃了东西就不困了。
”刘郢放松了些坐姿,将手里的书卷也放下了。

“你当寡人缺你那几口吃的?”这语气其实平淡,但是话听起来总觉得是被冒犯了。

堂堂国之储君,要什么得不到?还能靠着一个女人送过来?过道守着的几名宫奴都低着头,

不由得伸长了耳朵去听后头的动静。
尽善更是直接***过来,

想要看看太子难得发脾气的样子。
申容轻轻一笑,“殿下自然不会缺吃的,

可若是妾亲手做的,殿下必定不曾吃过。
妾就斗胆想献给您尝尝。
”“那怎么不自己送过来?

”他又迅速跟了句。
原来是为这事闹的别扭。
方才那话约莫就是想吓吓她,没成想吓不住,

后来索性就直说了。
往前十年夫妻下来,申容也算是够了解刘郢的。

在帝后面前伪装和善得久了,总会有想要释放真我的时候,苏泓能得他多年宠幸,

就是因为两个人自然地相处,没有身份压制。
后来的田婉儿只怕也如此。

她若想要得到刘郢的信赖,就只能也跟着这样做。
太畏惧了不行;太亲近了也不行。

初期选个恰好的程度,让两个人的对话变得轻松,如此方能最自然得当。

“殿下与妾定下婚事,天下人皆而得知。
妾若在此时就常伴您左右,难免遭人口舌非议。

”她的态度很是诚恳,脸上的笑在这时又俏皮了一些,“但若是您想让妾过来,

妾就随宫女们一道。
这样就无人可知,无话可传了。
”“您说这法子可好?

”说这话时的语气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脸上的笑也仿佛让人掉进了蜜罐子里,

惹得眼前人一阵迷糊。
毕竟是将来要同床共枕的人,就算理智知道是为利益结合,

也还是会经不住偷偷注意,将她与旁人区别开。
可就算如此,

过会刘郢也仍能维持好他久居人上的气势,装腔作势地冷笑了声,“怪道母后常念你聪慧。

我看却不是聪慧,是好耍小聪明。
”她不禁被逗得一乐,真是丈八灯台,照见别人,

照不见自己。
论耍小聪明,谁耍得过他?不论是觉得讽刺,还是笑话刘郢。

她这时的笑容里都是真心,连语气都是欢快的。
“那妾就当是殿下您夸我了。
”太子一皱眉,

这下倒是真是被堵住了。
身前人咯咯笑了两声,也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了。

话说到这里就行了,不可过多留念,留点空白只能让他更愿意琢磨自己。
她预备着起身告退,

不料刘郢脸上的神情又忽然变得凝重了些,叫住她说,“上次你馋人果子的那个。

”话出口便收住了。
申容圆圆的杏眼之中闪过不可觉察的冰冷,但脸上的笑容依旧在。

她的语气回到了起初的客气疏离,柔顺地“嗯”了声。
就听刘郢说:“父皇将她赐与了我,

待大婚后进宫。
”这天也干燥,窗外吹来的风将人脸侧双颊刮得生疼,

顺带着也带走了她维持许久的笑容。
却不是为田婉儿到底还是要嫁给刘郢,

而是为从前的自己。
现在看来,自己身上还真是找不出半点值得拉出来夸一夸的了。

不仅蠢笨,眼界还不开阔,除却一个刘郢,再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天子意在提拔文臣,

就不可能只提拔父亲一个人。
那必定是要拉起一群人,有他,也会有其他人。

而田婉儿的父亲田子士也是有名的大学士,皇帝自然不能轻视。

何况像刘郢这样一个听帝后话的人,若真是与田婉儿私会来的感情,又怎敢越过帝后,

堂而皇之地纳做良娣?她为何当时就想不到这一层?得知了消息以后就只会哭,

在刘郢面前哭,在郑皇后面前哭,就是好不容易见了成帝一面,也还是哭。

哭来哭去的结果什么都改变不了,反惹人嫌。
直到如今重来一次,也还要由人亲口说出来,

才能明白里头的定数。
“你是不悦?”刘郢的神情中带着探究。

虽还不至于完全被这小丫头给迷上,但终于能看到她生了些不同的表情,有些意外,

也有些窃喜。
到底是女儿家爱吃醋,还没成婚就听到这样的事,几个心里能快活?

“妾方才是在回想那娘子。
这几日学的东西多,总难记住东西,方才如何都想不起来,

所以有些苦闷。
”“现在想起来了。
”她的脸上重现了笑意,柔声细语的,

不见半点方才的迷惘。
“想起来如何?”太子与她问。
她的语气甚是平和,

还带了点点可见的温良,“妾那日瞧着她也面善,心中欢喜得紧。
今后若能作伴自然更好。

”作为正妻来说,这话已是典范中的典范,也彰显出储妃该有的大度。

就连守得最近的尽善都忍不住点头。
可刘郢却反而没表现得多满意,隔了半晌,

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能这样想最好。
”申容这才起身行礼告退,未再多说一句。

刘郢为何会突然有些恼她自是清楚,不过是男人的面子挂不住罢了。
他毕竟还年轻,心气高,

不如年纪大的那般懂平衡妻妾关系。
只有看到她人为自己所左右情绪,才能激起心中满足。

然而可笑的是——从前的申容正如他想要的那般,却反遭到他的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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