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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五日回宫的日子,来申府接她的人并不是宫中来的小黄门,而是从桓林山回来的刘郢。

事情的走向因为她的改变而慢慢的在改变,连刘郢都会主动过来接她了,当真是出人意料。

可就算是好奇,到了马车上她也没有开这个口问。
若不是因为畏惧他的身份,

她都恨不得闭着眼假寐,避免一切可能的交谈。
但完全不交流到底是不能。

刘郢既然能来接她,就不至于把他内心的厌恶表现在脸上。
毕竟他是刘郢,

是皇宫里最会伪装的那个人。
从前即便不爱她,也能在帝后面前装得体面情深,

让她几度***,而今只是短短说几句话,又岂会吝啬?“可是因为住家时日太短,

所以你有不悦?”他放下了手中牒牍,和气地问了句。
这话一出,

申容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还是没能做得完美。
就算已经尽力学着伪装了,

但到了刘郢面前,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揭穿。
她不得不承认,就算上辈子被他那样绝情的伤害,

但心海深处的爱意依然无法轻易磨灭。
就好像是宿命一般,

决定了她再来一次还是会遇到刘郢,还是会有可笑的心动。
可越发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异样,

就越会将相反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好无时无刻提醒自己不可***。

她只能低头快速整理好思绪,待面向他时脸上的笑容才算正常。
于是自然地转了话题,

问到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那句话。
“殿下为何要辛苦一趟,亲自过来接我?”刘郢略有停顿,

竟难得一见地如实交代,说是因为皇帝的嘱咐。
成帝……在申容从前的记忆里,

这位帝王出现的次数并不多。
他偶尔会来兰房殿,因为郑皇后那时不喜她,

应付式地让她出来与皇帝问过好后,就不再多提她了,成帝也不怎么和她说话。

等成了太子妃后,见得就更加少了。
他算是位勤勉的帝王,多扑身公事。

申容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深。
这次能主动提这样的话,实属难得。
等到了兰房殿门前,

刘郢下辇车瞧了她有一会,竟又不同以往地直接问了一句。
“你可知日后你我要结亲之事?

”她从行礼相送的姿势中起身,好奇地望向刘郢,点了点头。
“此事应当是难更改了,

纵然你心中不悦,但日后到了人前,还是应当表现得当一些。

至于私下如何——”“我不会强求你。
”这话仿佛在原地飘荡了许久,

以至于刘郢离开了有好一会,她都还不能完全回神。
只能抬头愣了好一会的神,

才不至于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除非心中所有极端的情绪都淡化,

不然她如何表现都不算自然。
尤其在刘郢面前。
可惜数十年种种,又岂是那么轻易能过去的。

*帝后一行人尚在桓林山未归。
刘郢作为储君代为监国。
受郑皇后临行前的交代,

隔两日就要来兰房殿替皇后抄录经书。
往往这个时候刘郢在主座安静书写,

申容就在旁室读书。
隔着道宽大厚重的彩绘漆屏,只要心中不去想,

她就可以当殿内再无旁人。
所幸刘郢也从未主动来与她说话,除却他来时与离开,

申容必须要去行礼,中间的全部时间,二人都当对方不存在。
起码申容是这样认为的。

申时太子侍读苏泓来接太子,二人走时申容就在殿门前屈膝相送,全程默然无声。

若不是身上的绸缎穿着与宫人们有所区别,只怕都难以区分她同那些奴仆们到底有何不同。

可殊不知越是这样,就越透着一些古怪。
申容以这样特殊的身份入宫学习,

不可能不惹人注意,偏生她头一回入宫还就迅速适应了。

规规矩矩的平淡之中反倒有些许不平淡,令人不禁深思。
那日阳光正好,促狭的宫道内,

来往宫奴纷纷贴地伏身,行走的人步调还有些轻快。
等出了乙和宫,刘郢的步子就放缓了些,

若有所思地与苏泓来了句,“她静得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女童。

”前坪传来的微风将他的衣袍一角带起,髻上玉冠象征着其身份的高贵。

苏泓的脚步也慢了下来,随之一笑,“殿下,十四岁可不是女童了。

”他不便走在储君的前头,只能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些,再追了句,“都要嫁人的姑娘了,

怎么会是女童呢?”刘郢瞪了他一眼,“你胆子愈发大了,连寡人都敢取笑。

”苏泓笑笑不语,却并未表现得过于惶恐。
伴随刘郢多年,

他还清楚这句玩笑话尚在分寸之内。
虽跟随储君需得格外小心,但也不必过于诚惶诚恐,

否则就与那些无趣的宦官一样了。
隔日太子比原定的日子早一天过来,

连时间也不是平常的未时过后。
彼时申容刚吃完少府安排的餐食,

趁叔衣不在的功夫——往嘴里偷偷塞着家中带来的脩脯。
因害怕被人发现,

还有些狼吞虎咽的。
等意识到屏风边上站着人的时候,嘴里的那块都来不及往下咽。

这样子着实窘迫,尤其还是在刘郢面前。
她涨红着脸背过身去,将嘴里的东西吐在了手心,

待完全顺好气,才回身给他行礼。
从容得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到底也不是从前那个懵懂慌张的小女孩了。
窗棂前的阳光洒在了正殿内,

刘郢俊逸的脸上露出点点笑意。
申容却看不懂这笑的背后是为什么,她只觉得刺眼。

从前他也这样对自己笑过,不过那时候的笑里是嘲讽——嘲讽她的无知、没见识。

后来即便成为他的妻子,在宴上她被田婉儿陷害闹了笑话,他也不会站出来解围,

而是冷笑两声后离场。
而那时候的她还在心里替他解释,埋怨是自己不够争气。

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她脸上的情绪慢慢淡去,

便极其自然地将手里抓着的一团丢进了篓子里,又当着他的面擦去了手心的黏腻。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刘郢的语气里并没有从前那样冷漠,反而还带了一些关心。

像是一个大哥哥不小心吓到了她,温柔自然地询问。
这时候其实是最好将尴尬打发过去的,

她却莫名泛起了一阵心酸。
只得低着头将情绪皆数收去,过了会才冲刘郢得体一笑,

“是妾吃得太急,在殿下面前失礼了。
”话落安静半晌,刘郢似乎不以为意。

也没抓着她说下去。
大抵是好奇过来看一眼罢,他颔首示意她继续做自己的事,

就转身回主殿去了。
这离开的姿势一如从前,申容陡然间恍惚,垂眸缓了好一会,

才重新坐下。
这日苏泓是跟着刘郢一同入兰房殿的,就跽坐在太子一旁,

替他完成抄录儒经的任务。
刘郢这个人在帝后面前表现得孝顺听话,私底下却不完全这样。

说到底他也才刚满十七,身上还带着少年郎的调皮贪玩。

皇后安排的任务自然是能偷懒就偷懒的。
申容是等到实在憋不住了才出来的。
她要去净房。

这一经过就无意识地瞥了眼座上的俩人,苏泓尚且低着头专心抄写。

作为太子的刘郢却早已是停了笔,坐姿也懒散。
仿佛正思索着什么,不留神间,

眼珠子就转到了她身上。
他又开始笑了,嘴角微微上钩,看起来不似从前那样讨厌她。

申容不禁怔住,见他抬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在暗示她要保密。
她低眸望着地上,

并没有回应。
等人走后,刘郢才皱起了眉头。
“你说这申家女为何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啊?”苏泓懵怔着从书卷中抬起了头,没反应得过来太子的话。

……为期***的秋狝行猎结束,帝后一行人归来。
宫中又恢复到以往的热闹与忙碌。

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一场和从前一样的盛大宫宴。
在这场庆祝丰收的盛宴中,

刘郢会遇到他钟爱一生的女人——丞相府司直之女:田婉儿。
在其后的日子里,

二人的感情会在申容看不见的地方逐渐升温。
大婚后没过多久,

刘郢就迫不及待地将她纳为了良娣。
直至晋安三年,刘郢作为帝王完全掌权,

再将她扶为正妻。
申容知道事情的走向,却不能避免。
说实话也不知道要如何避免。

毕竟那时候她就不曾发觉刘郢和田婉儿是如何看对眼的,而今即便再来一次,

也没有把握能做到发现。
宴中女眷聚在偏殿安静饮食,诸侯王同大臣落座正殿饮酒交际。

博山炉上的轻烟散去,申容一眼就看到了落座对面的田婉儿。
她无疑是惹眼的,

相比起尚且年幼的申容来说,与太子同岁的她已出落得落落大方,长而密的睫毛扑下,

粉唇轻启,实在是个标志的美人。
再加上自小家中教养的规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都要比申容更惹人注目。
即便处于万千尘埃之中,也能成为最特殊、最璀璨的那颗珍珠。

虽然申容自认外貌不输,可以田婉儿这样的面容,配上她生来雅静的性子,

也难怪刘郢会一眼就相中她了。
就算是郑皇后,之后也会在她的贴心服侍下多偏向于她。

而从前的申容,即便处处受她陷害,

最终也只能在狼狈和手足无措之中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拱手让给她。

回首最后那段幽禁冷宫的时光,她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模糊的眼眶渐渐变得澄澈冷漠。

“申娘子,你知道自己要嫁人了,心中是什么感受?”坐在她身旁的钟元君开口,

将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出。
她放下了手中玉盏,被这句话引发得一阵沉思。

这问题和从前一模一样,那时候她回答的话里句句都是对太子的崇拜,

女儿家怀春的心思藏都藏不住。
而如今她却说,“我只愿往后的日子能平平安安。

”现在因为自己的改变,一些事的走向和从前已有了不同。
她不能有把握做到掌控一切,

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算一步,才能避免悲惨的收场。
钟元君收回目光,

似乎也跟着想了想,随后幽幽地说,“你确实同我母亲说的一样。
”她就轻轻一笑,

“信平侯夫人是如何说的?”“她说申家女儿看着生得娇憨可爱,说起话来,

却老道得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席间传来清脆的笑声,有申容的,也有身后随侍的宫女们的。

细碎的对话随着叔衣的到来而结束。
是郑皇后叫申容上前去认识人。

申容起身时与钟元君颔首告退,又不禁往对面看去。
恰好就遇着田婉儿打量过来的目光,

二人一经对视,申容脸上露出些许客气的笑意,再度微微颔首,与她问好示意。

对面的田婉儿似乎没料到这一出,惊愣过后,倒也反应迅速地回了礼。

皇后边上的几人是从襄国过来的女眷,其中以徐太后最为尊贵,她乃是成帝母文太后的表妹,

自文太后过世后,成帝待徐太后如同生母,每年都要将这一家子接至长安来说说话。

而襄王更是曾经同成帝打过天下的生死之交。
这一家子位份有多高,不言而喻。

申容是认识她们的,只不过从前郑皇后不带她上前来问好,所以她仅仅也只是认识而已。

“难怪皇后提起你,生得确实好。
连老身看着都喜欢。
”徐太后招呼申容上前去说话。

申容没有立即上前,先看了眼座上的郑皇后,待得到她的许可后才走向徐太后。

老人家的手伸了过来,往她脑袋上摸了摸,

问的话无非还是那几句——家中几姊妹;读了什么书;在学什么礼。
问了几个来回以后,

太子也被叫了过来。
丝绣鎏金的行障撤下,主座上的皇帝也能看到这头,

遂和徐太后说了几句话。
其间申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刘郢跪坐到了一块,

面向皇帝与徐太后,听老人家零零碎碎的嘱咐。
活脱脱一对新婚小夫妻在受长辈的训。

而这次宫宴也确实是皇帝特地安排的,除却庆祝天下丰收,还要将太子与她的婚事宣告天下。

徐太后的一大堆话啰嗦完,成帝没有接着折磨他们,只令他们退回到座上去。

下头群臣这才纷纷起身道喜,恭贺:“太子与申公小女,实乃良缘佳配。

”在一众热闹声之中,申容的位置已由小黄门挪到了太子身旁。
她不经感叹,

这场婚事她当真是从始至终没有左右的权利。
自入宫以来,说的每一句话、使的每一个动作,

就连如今坐的每一个位置,都早叫人安排妥当了。
这才叫身不由己呢。
刚捻裙跽坐好,

就又不禁扭头往侧后方的田婉儿看去。
这道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

回眸时正撞上了太子注视过来的眼神。
他问,“那当是某个大臣的女儿,你认识?

”她的心猛然一滞,眸中微光闪动,轻声答,“她桌上的那盘瓜果与我的不一样。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忽地又想通了一些。
就算再悔恨从前,再不想与刘郢产生瓜葛,

也不得不为了活下去而去争宠了。
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她需要依附刘郢才能保全自己同家人。

于是等她的案前摆上了同样的瓜果,她问刘郢,“殿下,当你得知要成亲时,

心里是什么感受?”这是钟元君问她的话,她原封不动转给刘郢。

倒也不是真为了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受,而是为了没话找话,让二人之间好歹有个交流。

难得见未来的储妃对自己主动说句话,太子饶有意思地又将问题反推给她。
“你呢?

是什么感受?”“我在思考……”她也将眼神对了上去,不带任何畏惧。

“将来如何做好一名合格的储妃。
”刘郢不禁失笑,“真是个小大人。
”这话收了声,

申容才算是理解了他脸上的笑是为何。
原来不是嘲讽,而是轻视。

现在的申容在他眼里毕竟还是小孩,就算脸上不苟言笑,但固有的印象总难改变。

所以无论她说什么话,有什么行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孩童的天真与稚嫩。

申容就默然收回了目光,也没有多急于想要证明自己。
沉吟片刻又拉回方才的话题,

“殿下你还没回答呢。
”这问题的真实答案刘郢自然不会说,

而且在申容面前他也没必要应付。
便冷冷一笑,将目光转回到场中的歌舞上头。

这高傲冷漠的样子一如从前。
从前大多数时候他就这样,私底下二人交流,若他生了不耐烦,

就直接不说话了。
申容也没有像从前那样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
她同样自然地收回目光,

随后不经意地一瞟,余光里是从斜后方传来的一道视线。
虽然和刘郢的这段对话无甚意义,

但好歹是稳住了他的注意力,掐断了和田婉儿的眼神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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