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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住进酒店当晚,我被那东西吵得一夜没睡。

到后半夜,我实在忍不住喊来酒店经理,让他把地下室的门打开。

经理被我吵醒,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酒店没有地下室。

但我快魔怔了。

没办法,地下室里的家伙,吵得我实在无法安宁。

1、

我喊经理来的那个点。

正好有个剧组下大夜戏,呜呜泱泱进来一帮人。

酒店附近是个影视取景地,酒店房间基本上都被剧组包下。

「这女的有病吧。」

我听到有个女人骂了几句脏话,她脸上带着很浓重的妆,手里夹着根烟。

我认出她是新晋的流量小花,也是我参与的这部剧的女主角,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和镜头前甜妹形象判若两人。

往下看,她的腿上扒着一个很奇怪的小孩,光着脚,牙齿森白。

「谁带孩子进组了,鞋都没穿。」

我幽幽瞧着她。

小花脸色一变,立马回了房间。

她走了,小孩爬到她肩上,回头冲我龇牙。

我没管那小鬼。

真是小鬼,估计是养了好一段时间,颇有成效。

这家酒店里不止一个小鬼,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是,他们都没有地下室里的家伙烦人,吵得我脑壳嗡嗡疼。

经理是个文质彬彬的西装男,他坚持说酒店没有地下室。

我懒得和他解释,拉着他的袖子就往清洁间走。

清洁间最里面有个大立柜,我移开立柜,露出一扇老旧的木门。

经理和闻讯赶来的保安都目瞪口呆。

「小姐,你怎么对这间酒店这么熟悉啊?」

我根本没精力回答他们。

门里的东西吵得我头疼欲裂。

那种阴冷、绝望的情绪几乎渗进我的每一根骨头里。

「快把门打开!」

「里面有人!」

经理不敢相信。

「不可能吧,这一看都是几十年没开过的门了——」

我粗暴地打断他。

「要么你开,要么喊警察来开。」

他们只好把门打开。

酒店里已经没有这扇门的钥匙了,就算有钥匙也没用,锁芯都已经生锈。

好在木门老朽脆弱,几个男人合力就把门撞开,露出一截楼梯。

经理惊呼一句:「我去,没想到酒店还有这地方。」

楼梯间往下都是漆黑一片,散发出湿哒哒的霉味。

我没有迟疑,打开手电筒冲进去。

墙皮掉在水泥楼梯上,墙面全是滑腻腻的霉斑。

吵死了吵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一会儿是哀嚎一会儿是哭泣一会儿又是怨毒地诅咒。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呆在暗无天日又潮湿阴冷的地下——这种感觉随着声音一并传来,我感觉全身战栗,汗毛都竖了起来。

经理急急忙忙地跟在我后面。

「小姐,唉,小姐,您别一个人下去啊。」

楼梯尽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和楼上客房的布局走向都一致,大部分门都没有上锁。

我径直走到一间房门前。

果然,它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

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可以称之为水箱的东西,嵌到地下。

水箱里满满的死水,散发阴沟般的恶臭。

经理狼狈地跟在我身后,抖抖索索地跑着。

他呆愣愣地用手电筒照着房间里的东西。

「这什么?」

「把水抽干!」

「把水抽干做什么?」

「得到一具尸体。」

也许是被我吓到的缘故,酒店经理没再质疑,立马派人拿打理泳池用的水泵,他们把水箱的水抽干。

里面一潭黑乎乎的死水,在潮湿的地下,腐朽。

水面漂浮着虫蛭的尸体,它们产卵死亡,日复一日地地下生产出恶毒的蚊虫。

最后,水箱底下,躺着一具被锁链捆绑的尸体。

早就泡烂了,融化在水里,只剩下骨头架子。

警察很快就赶来,把尸体运到上面,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腐烂的臭味。

他们对在现场的几人进行例行询问。

「怎么,你不舒服吗?」

问我的警官姓蔡。

我现在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健康。

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头疼得厉害。

我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回答。

「没休息好。」

他贴心地给我倒了杯热水,做到对面的椅子上。

「连小姐从哪里来的?」

「北京。」

「北京生活不轻松啊,」他随口接过话,「听你口音,不像北方的。」

「我是无锡人。」

「离家还挺远的,你来过福宁吗?」

他突然话头一转。

福宁就是酒店所在的地级市名。

「没有。」

「但,连小姐你好像对这家酒店挺熟悉的。」

我裹紧了外套。

「我是第一次来这。」

蔡警官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似是要把我看穿。

「你怎么知道星传酒店的地下室里有尸体?」

果然。

他们最终还是要问这个问题。

「梦到的。」

「梦到的?」

他显然不信。

「只是一个梦,你就坚持要经理跟你去找地下室?」

我反问他。

「蔡警官,你相信玄学吗?」

「我只相信科学。」

「所以你可能不理解我的行为,我这个人,比较迷信。」

我一摊手,表示无法沟通。

「但真的,我没来过福宁,我全家都没来过,如果你对我还有怀疑,可以尽管去查。」

他只是笑笑。

「既然你说是梦到的,那你的梦里还有什么?」

「他说他叫蔡家明。」

蔡警官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蔡家明?」

「是啊,不会是和警官你认识的人同名吧,但我听说福宁这边陈和蔡都是大姓。」

「嗯,确实挺常见。」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

酒店发现地下室尸体的事成为最近一段时间的谈资。

我走到哪都会听到别人的议论

还有小部分人认出我,私下里指指点点。

但我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理会。

尸体沉在水里二十多年,死的时候我估计还在幼儿园,怎么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所以并不担心。

很快工作告一段落,在我即将离开福宁时,收到了蔡警官的电话。

「连小姐,我希望和你见一面。」

当我准备回北京时,接到一通陌生的电话。

「连小姐,我是之前和你沟通过的警员,我姓蔡。」

是那个警察。

「哦哦,蔡警官啊,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

「你说你梦到死掉的人,叫蔡家明,是吗?」

「是。」

「你还有梦到什么,能不能,详细地和我讲讲?」

我们订在福宁市区的一家茶馆见面。

茶馆临街而立,二楼的仿古栅格窗推开,伸手便能触到沿街茂盛的榕树,放眼望去,长街郁郁葱茏一片。

工作日的客人不多,我们坐在二楼几乎是包场了。

蔡警官没穿警服,他穿着黑夹克,黑发寸头,利落而干净。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他看我推着行李箱便问:「连小姐等会就走了?」

「嗯,晚上的飞机。」

「几点?」

「晚上六点。」

「晚上的飞机,到家应该不早了吧。」

「嗯,三小时到北京,回家估计都要十一点了。」

「但也比高铁快,你来的时候是飞机还是高铁啊?」

「我是飞机过来的,高铁十个小时呢,早上出门,晚上才到。」

他递过菜单。

「想喝什么,我们福宁的茶特别不错?」

我只晓得绿茶红茶,对菜单上的名字一头雾水,推脱说:「我不懂茶,还是你定吧。」

他点了一壶永春佛手,等服务员下楼,他才开始说话。

「我想听听你的那个梦。」

「梦也能当警察办案的线索吗?」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而说了另一件事。

「我们找到的尸体,确实是蔡家明。」

「这么快就确定了吗?」

他双手交握住,低下头。

「我有个小叔叔,叫蔡家明,二十年前,他离家出走,说是要出去闯荡一番,就音信全无。」

我有些惊讶。

「这么巧……」

「是。」蔡警官看着我,「我做了  DNA  比对,星传酒店地下的尸体,就是我失踪的叔叔。」

「其实今天见你,我不是以警察,而是以死者家属的身份,想请你把梦详细地叙说一边。」

我点点头,他掏出黑色笔记本和手机,手机调到录音界面。

「还要录音啊……」

「希望你不要介意。」

服务员端上了茶与点心,我清清嗓子,准备开始复述。

「你要从哪里开始听起呢?」

「就从你入睡开始吧,连小姐  3  月  18  日晚上几点睡的?」

3  月  18  日,就是我入住酒店的第一天。

「忙完回去,已经十一点了,我差不多十一点半躺到床上,因为很累,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没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喊救命。」

「什么人在喊?」

「是我在喊。」

他一瞬间有些愕然。

我解释道:「做梦就是这样,蔡警官你有经常做梦吗?」

「没有,我很少做梦。」他回答道。

「在梦里,我会变成另一个人,我意识到我在喊救命,但有的时候我是第一视角,喊的人是我,有时候又是第三视角,我知道是他在喊。」

「他是蔡家明?」警官试探性地问。

「是,我在梦里代入了蔡家明的视角。」

「你怎么知道你扮演的是蔡家明呢?」

「因为旁边还有人,有人喊了一句,对不住啊蔡家明。」

「等一下,你喊救命的时候,喊的是什么?我是问,你喊的是救命,还是……」

他突然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但我立马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我代入蔡家明视角的时候,喊的就是这句。

蔡家明说的是福宁话,我听不懂福宁话。

但在那一刻我的意识完全和蔡家明同化了,所以我知道他是在喊救命。

「是后一个。」

我学不出来,就指指蔡警官。

「旁边人说话也是这样吗?」

他又说了一句。

我摇头。

「旁边人说得我能听懂,不像你这样,完全听不懂……」

他轻笑一下,跟我说继续,又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我睁不开眼,但我在拼命睁眼,等我睁开时,其实是他睁开了眼睛。」

「你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非常模糊,他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隙,能看到的只有前方的路,地上很脏很乱,我感觉在被拖着走,一直走到最里面,有一扇木门开着,有楼梯通到下面。」

「你觉得是发生在白天,还是晚上?」

「嗯……说不上来,像是傍晚,但采光不好,我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

「好吧,你继续说。」

「我被拖下楼梯,脚下变得软绵绵的。」

「软绵绵?」

「是,软绵绵的,感觉,感觉有层地毯。」

「然后呢?」

「周围很冷很潮湿,越来越潮湿,他们把我拖进了一个房间。」

「他们,是几个人?」

「两个,我感觉到的是两个。」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征。」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不知道,没有看到,我一直是垂着头的。」

「进入房间后,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用铁链把我捆住,然后举起来,我磕到了头,他们把我丢下去,丢到水里,水里非常冷,我很想出去,但被铁链困得结结实实,根本动不了。」

「水从耳朵、鼻子、嘴巴灌进来,我觉得要窒息,可能是身体的自我保护,这时候我就会变成第三人视角,我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挣扎。」

「很快,我又变成他,我觉得冷得要死,而且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绝望感,我觉得我要死了,再快要死的时候,我又变成自己。」

「就这样反反复复,我不断经历着被拖进地下室丢进水里溺死的过程,最后我受不了了,努力醒过来,但那种感觉还在缠着我,阴冷、刺骨、绝望,我猜他是想要出来吧。」

我叙述完了,录音还在继续,绵延出一道无序的小幅震荡。

桌上茶香氤氲,窗外春风拂面,把人又从噩梦拉回了现实。

「你之前有了解过星传酒店吗?」

「我知道它离福宁影视基地很近,来这拍戏的一般都住在星传。」

「星传酒店建于三十五年前,但是在  2005  年才开始营业。」

热气晕开他的眼睛,显得迷蒙不解。

「那建了挺久的。」

我浅浅答道。

「并没有,在  1997  年以前,酒店的大楼属于福宁市本地的龙兴集团董事长成兴发,是他的私家别墅,成兴发卷入钟楼案,逃亡海外,大楼被福宁政府收回,又在  2003  年被法拍给星传集团,改建成酒店。」

我心下了然:「1997  年到  2003  年期间,酒店算是荒废的,当时那边也很偏僻,确实很适合杀人抛尸。」

他点点头。

星传酒店位于福宁市郊区的山脚下,附近山峦叠嶂风景秀丽,适合取景,但是交通不便,人也不多,直到新建影视城后,这边才真正热闹起来。

「我叔叔是在  1999  年失踪的,如果说你梦到的是他的死前经历,环境背景确实都对得上。」

我们出了茶馆,蔡警官看了眼时间。

「你是六点的飞机吧,我送你去机场。」

我说这太麻烦了。

他拉住行李的杆。

「不麻烦,毕竟是我占用了你的私人时间,我的车就停在对面。」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榕树下停着一辆黑色大众。

我又把他从头到脚扫了眼,真是一身黑,什么都是黑的。

行李箱被他塞进后备箱,我坐上副驾驶。

一路上都比较沉默,音箱里放着恬静的歌。

过了高速收费站,蔡警官突然说话:「从福宁机场到星传酒店不到一小时。」

「嗯。」

「福宁机场的航班很少,北京过来的只有一早一晚,早上的是十点半落地。」

「来福宁的人不多。」

我答话。

「我看到连小姐的酒店入驻登记,你是下午两点办理的入住,在这之前的时间,你去哪里了呢?」

「你是把我当犯人问吗?」

我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这感觉,像是被杀了个回马枪,措手不及。

「当然没有,犯人一般都是带回审讯室问的。」

「那你为什么问我行程?」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也想听听连小姐白天的遭遇,会不会和你的梦有联系。」

他说得冠冕堂皇,我十分不爽,冷声呛他:「警官心思可真细,那你有没有查到,3  月  18  日早上的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

车里顿时鸦雀无声,连音乐都放到了结束,小提琴的叹息似有若无。

他现在肯定很尴尬吧,我有点小得意地看向窗外。

蔡警官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咳咳,不好意思啊。」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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