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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乾没理会她,两只眼睛几乎要钻进手机里。唐博雅心生好奇,凑过去一起看,只消得一眼,就被屏幕上的内容吸引了去。

椭圆长桌的另一头,苗郁与齐思贤已经剑拔弩张。纵然有长桌隔着,两人也已有数道目光交锋了。苗郁站得挺拔,修长的脖颈带着白天鹅的高傲,发髻绾在脑后,没用发胶,每一根头发都服帖地紧贴头皮,不敢忤逆主人的旨意。听着齐思贤的宣言,苗郁先前的怒气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讥诮。

“约定俗成?麻烦齐主任解释解释,非约定俗成的赢是什么意思?”苗郁唇角上挑,好似尖锐的讽刺,“你还能在法庭上说,只有你的理解是对的,其他人约定俗成的理解,包括法官本人的理解,都是错的?”如果他真敢点头,她苗郁就敢代表法律惩罚他。

齐思贤一脸的奇怪:“苗律师你又误解了,我并不是说我的理解就是绝对正确的。从哲学上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对错是非不是绝对的,法律条文只是一种表象,我们需要在诉讼中辨明法律的本源,共同推动法律的进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他是书呆子简直是贬低了书呆子这个词,苗郁气得差点笑出声来:“请齐主任搞清楚,你是律师,不是法学家,更不是哲学家!你的本分是为当事人争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把法庭当成自己的试验田!”

齐思贤的学者自尊心被打击成了碎片,露出受伤的小表情。思忖良久,他试图解释:“苗律师,我不是不接受你的批评。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我们作为律师,有责任推动社会法治进步……”

他一脸认真,仿佛他所坚持的就是不被苗郁所理解的法治真理。苗郁气结,真不知道该说他这样是理想主义还是教条主义。她深吸一口气:“齐主任,如果你真的负责任,麻烦你看看律所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要案子,案子没有,要名声……”她还能说什么?今天这事一传出去,律所的名气肯定会暴涨,却不是良好的口碑,而是业界同行的笑话。苗郁抬起手,制止齐思贤即将说出口的话:“我很感谢王主任和齐老师当年对我的悉心栽培,但是,如果齐主任下次接案子的时候擅自决定,或者随意就决定下了诉讼策略,别怪我第二天就转律所。”

她音量不大,微微抬起下巴才能平视齐思贤,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藏着星辰大海。齐思贤怔了一下,正在思索苗郁的话,圆桌另一头传来唐博雅的惊呼:“啊,这是在我们楼上啊!”

齐主任和苗律师发现,两位助理已经齐齐趴在窗户边,伸着头向上看,像两只来自非洲大草原的猫鼬。齐思贤诧异地走去:“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楼顶上有人要自杀!”

唐博雅夸张地指向头顶,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往上方瞅。衡明律所所在的这座商厦有些年头了,与动辄二三十层的大厦相比,十二层的高度实在算不了什么。雨淋日晒,商厦原本明黄的外墙瓷砖呈现出一种垂头丧气的土黄,在这个黄金地段中,视线最不好,门庭最冷落,租金最便宜。

窗外大街上喇叭声不断,议论声、嬉笑声如潮水般涌进办公室里。苗郁学着唐博雅的样子,探出身往头顶看。刚把头伸出窗外,冷风从四面八方肆虐而来,嗖嗖地灌进她的耳洞、衣领。她忍着寒凉扭转脖子,只一秒,足够她看清在窗户的斜上方,有一双脚悬搭在天台外。那是属于少女的脚,宽大的深蓝色牛仔裤腿下,细白的脚腕瘦得惊人,脚踝上突出的骨头像是累赘物。没穿鞋,没穿袜子,雪白的足裸着,衬在土黄色的瓷砖上,触目惊心。

大街上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消防员正在给明黄色的气垫床充气,只是还没充好,软塌塌的,像烤制失败的面包。不时有人在起哄:“快跳,快跳呀!”拿别人的伤心事充作自己下酒的小菜。

人群在哄闹,不少人还拿出手机拍摄视频。苗郁对这种看客向来充满厌恶,宋乾已经抄起一瓶矿泉水想要扔下去,被唐博雅拉住了:“高空抛物,你想赔死啊!”

齐思贤扭头对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惊动了跳楼的少女。唐博雅缩了缩脖子,忙用双手捂住嘴。苗郁侧着耳朵,捕捉到呼呼的风声中,裹挟来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正在劝解女孩子。

“你……年轻……自杀不能……帮助你……”

四个人半趴在窗边,大气不敢出,全身心地留意天台的动静。窗台的位置很巧,在少女所坐位置的斜下方,齐思贤个子最高,他正努力探出窗外,查看头顶的动静。苗郁抬手肘碰他,轻声提醒:“你小心点,别把自己掉下去了。”

齐思贤摆手表示没事,继续倾听。女孩子不发一声,腿也没挪动,不知道是在纠结跳楼,还是在欣赏闹市风景,那些哄闹的声音都仿佛与她无关。宋乾放低了声音问:“我们能不能把她拽进来?”

“不行。”齐思贤否定,“距离太远,够不到,除非……”他找了个矮凳,放在窗边,命令宋乾扶稳,再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矮凳摇晃,他一边摇摇欲坠,一边伸出手,想去抓住少女的腿。

苗郁看得心惊胆战,低声叫他:“你快下来!”千万别发生跳楼的没救下,救人的也挂了的事情,然后第二天的热搜头条是《海归律师与陌生少女同时坠楼疑殉情》,那就真的没救了。

齐思贤像是没听到苗郁说话,踮起脚,再次尝试抓住少女。苗郁心跳开始加速,手心又湿又冷。这时,她发现,一直坐着没动的少女,忽然挪动了一下,动作很轻微,就像风掀起了裤脚,或者蝴蝶扇动翅膀,眼睛一眨就会忽略掉。

她要跳了!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少女双脚已经离开了天台,轰然坠落。苗郁下意识地喊出三个字:“抓住她!”

惊叫声同时响起,天上地下都有,凝固在弹指一瞬。她飞得很慢,苗郁看见她修长的腿,飞扬的长发。她穿的是白色薄毛衣,和她的脚一样白。她的双臂高高扬起,仿佛要拥抱自由。

下一秒,齐思贤扑出了窗外。

苗郁真的呆了,脑中一片白茫茫的。他不要命了?能抓住吗?抓不住怎么办?苗郁几乎不敢想,不敢动,整个世界也突然间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唐博雅带哭腔的声音响在耳边:“小老师,你……你可千万别松手啊,我这就去叫人!救命啊!救人啊!”

唐博雅一溜烟地跑出办公室,叫嚷着救命的声音也一路远去。苗郁这才发觉自己双臂沉重,正死死地抱着什么东西。宋乾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十二万分地费力:“苗老师,别撒手,千万挺住。”

睁开双眼,她赫然发现,自己正抱着齐思贤的一条腿,他的另外一条腿被抱在宋乾怀里。齐思贤从膝盖以上全数悬在窗外,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身体。

“怎……怎么……回事?”苗郁每开口说一个字,力气就泄一分,齐思贤的腿就从她手臂里滑落一分。她不敢再问,只有咬紧牙关拼命拉着。

宋乾到底是男生,抓着齐思贤的腿,还有力气问:“齐老师抓着没有?”

齐思贤的声音遥遥地飘过来:“还行。抓紧了,别松手!”前一句听着气若游丝,似乎下一秒就快挺不住了,后一句声音大了不少,像是鼓劲一般。

苗郁全部的精力专注在手臂上,死死地抱着齐思贤的腿。她不能开口,甚至不敢回忆,在刚才石破天惊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个隐约的念头,此刻无法验证,只能祈祷唐博雅能快点、早点找到救兵。

齐思贤一直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听不清楚,身体还不住地扭动。苗郁和宋乾又怕又累,真想撒手算了,但人命关天,再辛苦也要忍着。这时,凌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自门外传来,苗郁心里一喜,想着再咬牙坚持一下就好。齐思贤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你别乱来!办法总会有的!你相信我,我是律师,我会帮你打官司的……”

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唐博雅尖得变了形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内:“快去快去,在那里,在那里!”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冲到苗郁身边,没有任何吩咐,抓脚的抓脚,抱身体的抱身体,很快就替代了苗郁和宋乾。

宋乾当场瘫倒在墙角,直喘气。苗郁忍着手酸脚软和过快的心跳,爬到窗边。果然就如她想的那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齐思贤冒险一扑,抓住了少女的手。在同一瞬间,她和宋乾也扑了上去,抱住了齐思贤。他们同时负担两个人的重量,其中一个还求死心切,怪不得那么痛苦吃力。

少女正扬起下巴,对齐思贤激动地说着什么,还试图掰开齐思贤的手。她有一张清秀的脸庞,长发被扯成黑色丝带,在风中乱舞。两人悬在窗外已是危险,她还要剧烈地挣扎,连带着齐思贤也开始向外滑落,拉人的保安根本拉不动。苗郁冲少女大喊:“你要是死了,有什么委屈就再没人知道!逼你走上绝路的人,不仅会泼你脏水,还会祸害更多的人!你不值得!”

这话被风送入少女耳朵里。少女忘记挣扎,怔怔地看着苗郁,一双眼空洞洞的,照映着没有太阳的天空。苗郁又喊:“我们是律师,我们会帮你的!”

少女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重复苗郁的话。保安们趁机把齐思贤连同少女扯回去,一点点地,把齐思贤大半个身子拉回到室内。见少女已经离得很近,窗边的保安正要伸手去拉少女,意外发生了。

看见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少女像是被蛇咬了一般,惊恐地尖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同时,身体开始剧烈挣扎,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齐思贤本就累出了一身汗,手心滑溜溜的,全靠一口气撑住。此刻他刚脱离危险,正是最松懈的时候,少女突然挣扎,齐思贤没拉住,少女的手腕骤然从他掌心滑脱。

四面八方的惊叫声再次响起。

少女终像一只失了翅膀的蝴蝶,坠向大地。砰,气垫瞬间被砸出了深深的人形烙印。

苗郁不喜欢去医院,不仅因为难闻的消毒水味、匆忙往来的脚步、时高时低的哭泣叫骂,还有粗看雪白细看却沾着斑斑脏痕的墙壁,更因为医院和律所一样,都是见惯人心的地方。为了利益,人们撕破脸,突破人性底线,乃至一脚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样的事,在律所太常见了。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一个穿灰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正蹲在走廊角落里抽烟,背佝偻,头发花白。苗郁停住脚,看向齐思贤。齐思贤会意,提着水果走去:“请问,是闻婷婷的父亲吗?”

男人抬起头,缓缓起身:“你是谁?”

“您别紧张,我不是记者,我们是律师。”齐思贤连忙摸出名片递去。

男人没有接名片,眼中的警觉越来越浓:“我不请律师,你们要做什么?不要骚扰我女儿!”

男人的情绪激烈得不正常,感觉会立刻抓住齐思贤挥去一拳。苗郁立即挡在齐思贤面前:“闻先生你好,我们是在楼上拉住婷婷的律师。对不起。如果我们能及时拉住婷婷,婷婷就不会受伤。我们非常抱歉。”

男人一怔,缓缓松开拳头:“你们……是……警察说的救了婷婷的人?”

趁男人情绪稍微松缓,苗郁丢去眼色,却发现齐思贤似乎若有所思。苗郁正要安慰两句,男人突然扑通一下,跪在齐思贤和苗郁面前:“谢谢你们救了婷婷。”他声音激动得发抖,引得附近的护士、病人纷纷侧目。

齐思贤慌忙拉起男人:“闻先生,闻先生,您不要这么客气,我们也没做什么……”

你的确没做什么,就是没抓紧人家的女儿。苗郁懒得说他,请男人在一旁的铁凳上坐下,递上一篮水果:“闻先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希望婷婷能早日恢复健康。”

水果聊胜于无,总好过空手上门。男人有些意外,言语中流露出少许感激:“谢谢。”

齐思贤抓住机会问:“闻先生,请问怎么称呼?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叫闻鹏,婷婷妈几年前走了。”

在听到他自报名字时,齐思贤的神情突然变了变,屏住呼吸,问:“您说,您的名字是,闻鹏?”

这般小心慎重的口吻,苗郁从未听过。她奇怪地盯了他一眼,齐思贤什么意思?别人的名字与他有什么关系?

齐思贤继续追问:“您以前从事的是什么工作?药品销售吗?”

闻鹏投来奇怪的目光,皱眉问:“你怎么知道?”

“我……”齐思贤刚说了一个字,便被不耐烦的苗郁打断了:“闻先生,婷婷现在怎么样?抢救情况如何?”

闻鹏烦躁地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两口,盯着急救室门前亮着的黄灯。苗郁不喜欢烟味,下意识地微微偏转了头,避开扑面而来的白烟。齐思贤忙说:“闻先生,医院不能抽烟。”

“医生还没出来,护士只跟我说情况危险,正在全力抢救。”闻鹏熄灭了烟,起身走来走去,“要是婷婷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就没办法了。”

“再”?苗郁追问:“婷婷以前也有过自杀行为?是为什么?”

闻鹏犹豫了半天,才点头承认:“是,有过两次。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家照顾她,这个星期我以为她已经好了,才回了趟公司。没想到,她自己跑出来……”

苗郁越听越觉得奇怪。一个花季少女,莫名其妙想不开要去跳楼,而且还不止一次,做父亲的却闪烁其词。想起保安伸手想要抓住闻婷婷时她满脸的恐惧,律师的职业敏感,催促苗郁问出更多的问题:“闻先生……”

急救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医生走了出来:“闻婷婷的家属在不在?”

闻鹏快步冲上去:“我、我就是。我女儿怎么样?她有没有事?会不会……会不会……”

“患者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但是保住命是没问题的。”医生拉下口罩,叹气,“不过你也不能太乐观,患者是坠落伤,造成的气胸症状经过我们抢救已经缓解,但是引流瓶内引流出大量血液,我们考虑是连枷胸引起了进行性气胸。我们需要马上开胸探查出血点,同时进行肋骨固定手术,否则可能引发患者呼吸衰竭。”

一连串医学名词砸下来,闻鹏显然是没有听懂,他唯一能理解的是,如果不尽快动手术,等待闻婷婷的就是一条死路。闻鹏抖着唇问:“钱,钱是多少?我……我回去拿……”

“治疗费用现在也不确定,如果要动手术,请尽快签字。”医生冷冰冰地说,“我现在就去联系胸外科和骨科医生,马上做手术。”说完就往急救室里走。

闻鹏追问:“医生,我女儿危不危险?能不能治好?你给我说个准数,我心里有底。我还得跟家里人说一声……医生……”

医生见惯了家属的心急如焚,已经习以为常。他说:“手术中有很多种可能,现在我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你有这个时间问我,不如赶紧筹钱交钱,我们护士也要做准备。”

闻鹏的手一松,眼睁睁地看着急救室的门再次关上。齐思贤有些不满:“这个医生也太没人情味了,多说两句话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苗郁没时间送齐思贤一个白眼,她试探着提议:“闻先生,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取钱?我可以让我助理过来,多一个人多个帮手。”

闻鹏靠着墙,双腿发软,却强撑着不肯滑下:“不,我有钱,我先去交钱。先救婷婷,她不能有事……”他扶着墙想往外走。护士长已经赶过来,把一大沓情况说明书、知情意见书交到男人面前,嘴里解释个不停。男人看都没看,一句话也不问,护士指哪儿就签在哪儿,笔尖抖着,连字迹都看不太清晰。

看着男人备受打击的模样,齐思贤不停地追问:“闻先生,婷婷为什么要跳楼?她好像很害怕什么人?她是不是被什么事刺激过?如果是他人造成的,你要不要考虑打官司起诉……”

苗郁忍无可忍地把齐思贤拉到一旁,说:“你长点眼力行不行?人家现在在忙,再紧要的事也等忙完再说。”

见齐思贤还想追问下去,苗郁拉了他一把,暗示他别添乱。齐思贤摇摇头,低声说:“我有事要问他,你别打岔。”

莫名其妙地碰个软钉子,苗郁不明白齐思贤为什么执着地纠缠闻鹏,真想找护士借块胶布封住,或者直接借缝合线缝上齐思贤的嘴。正在怒火蹿上头之际,及时响起的手机铃声挽救了齐思贤的命。

对话框里弹出一大堆网址,还有几个视频的链接,唐博雅还发来了一大段话,配上三个感叹号,以示她内心的愤怒。

“小老师,我找到了这些资料。闻婷婷今年十七岁,今天是她第三次跳楼。在她第二次跳楼的时候,有自媒体了解了一些情况,发到了网上。我根据这些线索翻到去年的几条新闻,就是刚刚发给你的链接。当事人被隐去姓名,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她。小老师,如果报道是真的,那闻婷婷真的太可怜了!!!”

网页链接的内容大同小异,苗郁越看越心惊。少女小婷是C市某中学的学生,去年10月里的一天,因为感冒,她没有上课,而是请假后在寝室休息。这时,班主任武某借故来探望,不仅用手抚摸小婷的额头和胸口,还用嘴在小婷脸上“测试”体温。小婷很害怕,不敢动弹,也不敢跟人说。事发两三天后,小婷才鼓起勇气报了警。之后,小婷因为情绪不稳定,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被迫办理了休学手续。

报道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提武某有没有受到惩处,更没提小婷之后的情况。齐思贤匆匆看完这些报道后,脱口而出:“荒唐!这就是猥亵!”声音在不长的走廊里阵阵回荡,引来路过的护士奇怪的目光。

苗郁没有作声,收起手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沉思起来。齐思贤在一旁喋喋不休:“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要代理,胜算很大。大学时,我选修过心理学,婷婷在面对保安的救援时,反应很奇怪,特别恐惧,说明她是经历过异性带来的伤害的。她多次自杀的行为,也符合创伤性应激障碍特征。所以,她那个老师是侵权方,可以对他提起民事诉讼的。”

齐思贤兴奋地说完,迎头对上了苗郁无波无澜的目光,像有一盆冷水扑面浇来。他有些不服气,挑衅地瞪回去:“我哪里说得不对?”

苗郁弯了弯唇角:“从理论上说,没什么错,你想得挺对。”声调可疑地上扬,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说着,她挎上手包,往挂号缴费处走。

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苗郁话里的讥讽,齐思贤的自尊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裂缝:“苗律师,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说得不对?”

苗郁停住步子,转头看他:“证据。”

“证……证据?就诊记录、报警记录,都可以证明。还有因果关系!如果能证明婷婷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和老师的行为有因果关系,绝对可以打赢这个官司。”齐思贤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察觉到苗郁轻轻地摇头。

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是不能靠热情解决所有的问题。苗郁忽然有些怀念刚刚毕业的自己,热情有冲劲,和沈冲一起,哪怕三餐啃的是冷馒头,哪怕不睡觉,也要把案子琢磨透。她第一次独立代理的案件是一起相邻权纠纷,案子看着简单,楼上卫生间漏水,渗到楼下的卧室,把楼下那家收藏的字画毁了。楼下称画是齐白石真迹,价值二环内两套房,楼上说就是地摊货,拿来糊弄人的。两家人为一幅无法鉴定真假的画吵得不可开交,从文斗发展成了武斗。苗郁代理的是楼上那家,老两口愿意重新装修防水,但是拒绝赔偿“名画”。楼下那家请的是本市有名的律师,证据准备得十分充分。第一次开庭时,苗郁感受到了前辈律师全方位的碾压,从智商到口才,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连沈冲都劝她,让当事人接受对方的条件。苗郁憋着一口气,从对方准备得扎实严密的证据入手,发现了楼下造假的证据,逼得对方撤诉。现在回想起来,苗郁自己都想不起哪里借来的勇气和激情,或者还有少许一点运气,竟然打赢了官司。

而现今,这种热情,齐思贤身上还有。但是,这案件的困难程度,远超当年她打的那个官司。

手术已经就绪,闻鹏预交了手术费,坐在长凳上愁眉不展,鲜艳夺目的水果篮摆在他身边。男人手里夹着劣质烟,冒出一缕缕刺激鼻腔的烟味。此刻,他的世界只剩下手术室门前亮起的灯。

苗郁不便打扰,悄悄退到电梯前,按下下行按键的同时,招呼齐思贤:“还不走?”

齐思贤眼中的犹豫一闪而过,走到苗郁面前时,他已经换了另一种神色,再次坚定地强调:“苗律师,我想,这个案子可以试试代理。”

苗郁想试着抢救一下:“我不赞同。闻先生没有打官司的意思,我们不能强迫他,更不能给他灌输官司必胜的想法,这很危险。”

“我……”齐思贤顿了顿,说,“这个案子我一定要接,他很重要。”

苗郁不明白“他很重要”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齐思贤哪里来的决心,就算排除万难也要鼓动闻鹏打官司。但看齐思贤这般坚定,一阵无力感涌上她心头。她的声音没有起伏:“随便你,你决定了就好。”说着她就要迈进电梯里。

齐思贤伸手拦下要关闭的电梯门:“苗律师,你这是同意了?”

“不好意思,我个人并不赞同。”苗郁的声音恢复冷淡,“接不接案子,全凭你自己,你不要后悔就行。”

电梯发出警告声,刺耳极了,苗郁没有任何要走出电梯商量的意思。齐思贤忽然一松手,电梯门轰隆隆地关上,隔开了他和苗郁。电梯楼层依次下降,在走廊窗边的齐思贤看着苗郁走出大楼,招手拦下出租车绝尘而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齐思贤终究是收拾起忐忑的心情,坐回到闻鹏身边,问出酝酿许久的话:“闻先生,你有没有考虑帮你女儿打官司?”

苗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律所的,办公室的门狠狠地与门框亲密接触,整个走廊都在发抖。唐博雅和宋乾两人对望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两个人出去,只回来一个人,而且还是火冒三丈的样子,显然齐主任又惹苗律师生气了。这怎么办?苗律师会不会就此离开律所?他们要不要跟着换家律所?

唉,他们怎么如此命苦!

宋乾推了推唐博雅:“你还不快找下家?”

唐博雅没理会,忙着修改毕业论文:“我不急,小老师答应带我的。她就是要走,也会带上我的。”

“你这么相信苗律师?”

唐博雅冲他做个鬼脸:“小老师说话算话,我不相信她,难道相信你?”

宋乾不禁悲从中来。当初王主任出国前,他就考虑要换律所,后来听说苗郁律师要来,他还一阵兴奋,想着能从鼎鼎有名的苗律师身上学点好东西,也够回本了,才打消了换律所的念头。没想到齐主任本事更大,把苗律师气走了。唐博雅有苗律师罩着,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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