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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李御医并没有把我变得聪明。

后来他和殷止说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殷止不肯让我听,哄了我出去。

豆蔻陪着我,在门口等他们出来。

等啊等,终于等到大殿的门被打开,殷止快步走了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

「……阿止?」

我茫然极了,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殷止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抱着我,而后松开,拉着我进了前殿。

他看起来实在奇怪,虽然仍旧如同往常一般好脾气,可眼神却带着我不认识的情绪,直到我们晚间就寝,他才恢复了正常。

我躺在他怀里,想要问问他怎么了,可又不知道怎么问。

或许是我频频抬头的动作太刻意,殷止无奈极了,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小满别担心,我没事。」

我「哦」了一声,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只觉得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无论怎么看,都好看。正看得起劲时,忽然就听得殷止低声问我:「……入宫前,小满在做什么呢?」

入宫前,我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突然发觉入宫前的自己,好像每一天都过得一样。

从有记忆起,我就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破破的窗,疲惫的娘亲,以及永远也浆洗不完的衣裳。

有的时候会挨饿,冬天的时候很冷。

每天晚上,娘会缩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我睡在她旁边,想亲近她又觉得很害怕。

那时候我总是想,要是我像四妹妹一样聪明,娘亲会不会喜欢我一点?

变聪明了,她就会朝我笑一笑。

就像她看见四妹妹时,就总会笑一笑。

可我仍旧是一个笨小孩,娘亲也没有朝我笑一笑,她在一个冬天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记不清那时我七岁还是八岁,只记得那天很冷,还下过一场雪。早上我醒来后,发现娘亲还在睡觉,我喊她,却喊不醒。

我想,娘亲应该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所以我就自己下了床,坐在椅子上,看着冷硬的地面,想着今天四妹妹会不会来。

但四妹妹没有来,我坐了一天,娘睡了一天。

我又冷又饿,只好爬回了床上,娘亲还没醒,我实在太冷,便慢慢地钻进了她的怀里,饿着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娘亲没有咳嗽,她只是一直睡一直睡,不肯醒过来。

第二天,我起了床,蹲在院子里,看着小蚂蚁搬土,排了长长的一路。

傍晚时分,四妹妹终于来了,她住在不远处的大院子里,里头全是庶伯父的姨娘们,还有他和姨娘的女儿们,但只有四妹妹肯和我好。

「小满……你嘴巴里是什么?」

四妹妹走到我面前,满脸疑惑,我呆呆地张开嘴。

「吐出来!」她气得伸出手,打我的背,「叫你乱吃!叫你乱吃!」

我吐出嘴里的东西,背上好疼,可是我不敢说。

四妹妹的脸色很难看,这意味着,我一定是做错事了,所以才会挨打。

她拧着眉,语气严厉极了:「为什么要吃泥巴?!」

我没力气站起来,只好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她讷讷道:「饿……」

其实我不会把土吃进肚子里的,因为它真的很难吃,又苦又涩,我怎么也咽不下。

「你知不知道这是脏东西,不能吃?!」

我摇摇头,有些畏惧,不敢告诉她是因为之前看见小蚂蚁在搬土吃,又实在太饿,心想小蚂蚁能吃,我为什么不能吃?

可吃到嘴里后,才发现是苦的。

四妹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又伸出了手,可巴掌最终还是没落下来。

她四处看了看,而后盯着我:「你娘亲呢?」

我指了指房门:「在睡觉呢。」

四妹妹警告似的看我一眼:「不许再乱吃东西!」

见我老实了,才往屋子里面走去,但很快,她又苍白着脸快步走了出来,近了我才发现,她面色难看极了,浑身都在发抖。

「你就待在这里,别动。」她往院子外头走去,还不忘丢下一句「我去喊人」。

再然后,就是许多人来到了我们的院子里。

娘身上盖着一层白布,被人从屋子里抬了出来,我想把娘喊醒,还想要问他们要把我娘亲带去哪里,可是最后我却什么也没做,只能蹲在地上,茫然地看着他们离开。

四妹妹松开捂着我嘴的手,眼圈红红,她轻轻搂住我:「……现在,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了。」

我想起方才恍惚间听见的那些话,转头看向四妹妹:「他们说,娘亲死了,四妹妹……死是什么意思啊?」

四妹妹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告诉我:「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你在哭。」我指着她的眼泪,满心不解,「……四妹妹,为什么要哭?」

「小傻子。」

四妹妹笑起来,轻轻地骂了我一句。

「我这是高兴呢。」

哦,原来是高兴呀。

四妹妹说,人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是好事呢,四妹妹最聪明了,只要是她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所以后来,庶伯父派来照看我的阿姥也像娘亲一样睡着,怎么也喊不醒时,我便知道,她也过好日子去了。

那天晚上,我走出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本来想去找四妹妹的,可是却因为天色太黑迷了路,遇见了还是太子的殷止,他问我冷不冷,怎么不穿鞋。

再后来,我就入了宫,成了他的妃子。

「……后面,后面我就成了阿止的贵妃,住进和庆殿啦!」

话音刚落,我便被殷止紧紧抱住,紧接着,他晦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小满过得很辛苦。

「但我不知道,小满过得这么辛苦。」

似乎是喟叹了一声,殷止亲了亲我的额头。

「不辛苦啊。」我打了个哈欠,「我有娘亲,有四妹妹,有阿姥……后来又有了你和豆蔻,就更不辛苦了。」

从前的生活是有些艰难,但我确实算不得辛苦,辛苦的,都是我周边的人,要照顾我这个笨小孩,她们该多累啊。

尤其是四妹妹,她明明比我小呢,却总是为我操心。

入宫前一晚,她还在教我要如何如何做。

虽然她一再警告我不许想她,还说她也不会想我,但是——

「阿止阿止。」我抬头看向殷止,眼神期盼,「你会不会见到我四妹妹?

「你要是见到了她,能不能替我和她说,就说……我有乖乖听她的话,做了她要我做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想她,真的没有想她。」

阿止沉默着,半晌,他笑了笑:「我见过小满的四妹妹,她现在……过得很好。」

「真的?」

我呼出一口气,高兴起来:「四妹妹过得好,我就好。」

末了还不忘叮嘱殷止:「阿止阿止,你下次见到她,可千万不能忘了我要你帮我说的话!」

殷止把我的脑袋按进他胸膛里,良久,声音轻轻——

「好,我一定转告。」

殿里头的小宫女小寺人面露喜色,殷止也笑着吩咐苏中官分发赏赐。

我问殷止,有喜是什么意思。

他摸摸我的头,语气温宁:「小满要做娘亲啦。」

做娘亲?

我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我要做娘亲了么?」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这样的人,也能做娘亲么?」

「怎么不能?」

殷止弹了弹我的脑门儿,反问了一句,而后柔声安慰我:「别担心,小满做了娘亲,只需要和他玩。」

他虽这么说,可我仍旧犹豫,毕竟在我的记忆里,娘亲是在做饭洗衣,而不是陪我玩。

但殷止却要我别担心,他说:「……一切有我这个爹爹呢。」

他这么一说,我便真的不担心了。

每天待在和庆殿,吃了睡睡了吃,幸好有豆蔻陪着我,三个月时间眨眼间过去,我终于可以去找嘉宁了。

出门前,豆蔻先是在我腰上绑了一个扁扁的圆枕头,再给我穿新衣裳。

我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肯定是为我好,所以我什么都没问,毕竟就算她说了,我也还是不会懂。

今天殷止上朝,不能坐他的玉辂,于是抱玉帮我准备了轿辇。

坐到翠微阁时,嘉宁正在晒太阳。

现在虽是下午,也快要立秋了,我却还是觉得好热,可她就这么躺着,都不晓得遮一遮。

看见我,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招呼了一声:「小满来了啊……」

我在她身边的躺椅上坐下,惊奇地看着她比我圆多了的肚子:「嘉宁嘉宁,你也要当娘亲了么?!」

「是啊。」

她眯了眯眼,满脸的不耐:「真是烦死了,天天都想睡觉……」

我想了想,趴在她耳边,问了一个我老早就想问的问题:「嘉宁,小娃娃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啊?」

「嗯?」

嘉宁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而后神神秘秘地笑起来:「啧,这个嘛……」

「嘉宁嘉宁。」我抱住她手臂,摇来摇去,「好嘉宁,你就告诉我嘛!」

或许实在是被我磨缠得不行了,嘉宁连连摆手告饶:「好了好了,小满别摇了,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我凑了过去,她悄悄地笑起来:「是从你脚心钻出来的!」

「真的吗……」

我有些怀疑,可是看着嘉宁信誓旦旦的模样,我又下意识地有些相信她的说法儿。

于是晚间回到和庆殿,我第一时间便问了殷止:「阿止,嘉宁说小娃娃会从我脚心钻出来,是真的吗?」

殷止见我还绑着扁圆枕头,便把我带回了寝殿里头,替我取下。

把扁圆枕头顺手扔到一边,他亲了亲我的脸:「嘉宁说得对,小娃娃确实是从脚心钻出来的,等到来年三月,小满就能看见他了。」

既然殷止也是这样说的,看来嘉宁不是在捉弄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后殷止同意让我去翠微阁找嘉宁玩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而豆蔻绑在我腰间的扁圆枕头,也渐渐变得鼓胀起来。

整个秋天,我几乎全都待在和庆殿里头,连御花园都没去过。

但也并不是天天玩,这些天我一直有正经事做。

殷止每天批完奏疏后,便会开始教我念千字文,虽然我老是学了就忘,但他从来没有责怪过什么,反而更耐心地继续教我。

冬至这天,殷止回来得很早,我还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因为之前午间睡得沉,起得便晚了些,他回来时我才写了五个大字,且都不漂亮,是以看见他时,还有些心虚。

但殷止并没有注意到我写的字,他拉过我的手,急急朝外头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对我说:「今天带小满出宫去,开不开心?」

听得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很是愉快。

当然,我也一样。

说实在的,我还没有在宫外玩过呢,想起嘉宁告诉我的那些话,我将殷止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跟着他上了一辆马车后,我终于想起问问殷止:「阿止,我们要去做什么啊?」

殷止帮我换了一套样式简单的衣裳,而后将我的手紧紧攥住,他看着我:「我们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那是应该去见见。

我靠在殷止肩膀上,有些饿,但不幸的是,马车停下时,殷止告诉我还要爬一截山路。

其实我不想爬山的,可殷止说,这个人很重要。

爬到一半时,我捏了捏酸软的腿,看了看殷止,他似乎也心有所感,转脸来看我,还笑了笑。

他身体不好的,现下入冬,又开始喝药了。

我有些担心,但殷止却安慰我说不要紧,他还撑得住,然后继续抬腿,踩下。

如此,终于在天色将晚时,看到了那个很重要的人。

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一身黑袍。

是个道士。

原来殷止出宫,是带我看病的。

可那道士却只肯让他进草屋里头,我没有办法,只好蹲在石阶上,等他出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小会儿,我抬头,看见月亮都升起来了,终于,肚子饿得咕咕叫时,门从里面被打开。

「阿止!」

我站起身来,抬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来,在我面前站定。

我这才看见他眼眶周围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又高兴又难过,瞧着奇怪极了。

「阿止,你怎么了呀……」

他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看着我。

良久,他朝我伸开双手,下一瞬,我被拢进一个微温的怀抱里。

「傻小满……」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晦涩:「不是说过,叫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么……」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殷止也没有解释,他只是带我下了山。

往山下走总是要比上山速度快些,但到街上时,也已临近深夜。

下了马车后,我才发现天上飘起了大雪,透过月光,我看见白白的雪花,落在我和殷止的头发上。

我指着他,笑得很开心:「阿止,你的头发白了!」

他轻轻按了按我眉心:「小满的头发也白了。」

我呼出一口气,整条街上静悄悄的,昏暗极了,只有不远处的馄饨摊前,还挂着一盏灯。

殷止带着我过去,坐下,而后要了两碗野菜馅儿的馄饨,隔着热腾腾的雾气,我听见摊主利落地回了一句:「好嘞!」

摊主的动作很快,不多时,两大碗馄饨就摆在了我们面前。

滚烫的汤水冒着热气,未免被痛到舌头,即便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还是选择慢慢地把它吹凉。

吹着吹着,摊主突然朝不远处跑去。

我转头看去,发现是他的妻子来接他了,摊主接过她手里的孩子,语气亲昵地责备:「天儿这么冷,来接我做甚?还带着小满……」

小满?

我看向殷止,又惊又喜:「我也叫小满呢!」

殷止只是纵容地笑。

「摊主摊主!」我看着走过来的一家人,好奇极了,「你们的孩子,也叫小满吗?」

「是啊!」

摊主颠了颠怀里的小孩,教他说话:「来,告诉小夫人,咱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孩儿扎着两个小辫子,回答得大声又响亮:「我叫小满!」

我点点头,追问道:「……他的生辰也是小满么?」

「不是。」

这回回答我的不是摊主,而是摊主的妻子,她说:「小满的生辰是冬至。」

冬至,那不就是今天?

「既然冬至过生辰……那为什么要叫小满?」

我想不通,我是小满这天生的,所以我叫小满,可他是冬至生的,为什么也会叫小满呢?

摊主的妻子走到孩子身边,替他紧了紧衣领,眼神温柔:「不求我的孩子大富大贵,只求他这一生小小的圆满。」

「小小的圆满?」

我轻声重复了一遍,看着馄饨出神,还是殷止突然唤了我一声,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掉眼泪。

可我为什么会掉眼泪?

「小满,娘的小满……菩萨,您行行好,给她一个小小的圆满吧……」

温柔又绝望的声音,自脑海中传来。

我想起来了,她是谁。

「阿止。」喉咙隐隐发痛,我看向一旁的殷止,「我想起来了。」

「其实娘亲是喜欢我的。」

如果她不喜欢我,就不会在离开的那天晚上,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许愿,希望我这一生,能有小小的圆满。

可是我太害怕了,我忘记了她的这些好,只记得那些咳嗽和巴掌。

「我忘记了她的好……」

我舀起温热的馄饨,一勺一勺塞进嘴里,好像这样做就能不难过,「我怎么能忘记了她的好……」

娘亲一直一直,都是喜欢我的啊。

「活下去,小满,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眼泪砸进汤碗里,四妹妹说,娘亲过好日子去了。

可是怎么办啊,四妹妹。

我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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