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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寅时刚到,言修凌便被花棠从被窝里扯了出来。客栈不远处拴着两匹马,这北地虽然略显荒芜,但牧草丰沃,牛马都肥硕风骏。言修凌见是马匹有点不愿意,他本还以为是辆马车,这样他就能在路上补觉了。

许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花棠一撇嘴:“魍鬼山那地方马车可进不去,再往里走进了白骨峡,地势更是陡峭,只能徒步上去。而且你知道这两匹马花了我多少钱吗?整整三十两!三十两银子我可以在山门外的翠花炸鸡店连着吃一个月的炸鸡。你若敢挑三拣四,我就立刻回京城,这辈子再也不和你一起接私活了。”

言修凌被他念得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知道了,那三十两银子,事成之后我报销给你,恁地话多。”

花棠脖子一横,刚要说话,言修凌早已一夹马腹绝尘而去,花棠心底暗骂几句,也策马跟上。只是还没走多远,就见他又停下来,驻足在一家早起的包子铺前买了一打包子,将肉馅的挂在自己的马上,将素的丢给花棠,被花棠骂了句小气鬼,他也不生气,反而以此为荣似的,仰着头自顾自的往魍鬼山的方向走。

也不知道是他们走得太早,还是这里的人对魍鬼山真的忌讳,他们走了一个时辰,硬是没看到一个人影。越往北走林木越深,原本模糊的山形轮廓也越加清晰,刀砍斧凿般的横在人面前,遮天蔽日,仿佛咧着大嘴露出獠牙的远古巨兽,平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门口有一处破败的石碑,写着模糊不清的魍鬼山三个字,石碑旁便是一条荒草丛生的古路,四处散落着许多被利刃砍去的灌木和草梗,想来是三个月前章云洄一行人进山时候开的路。

言修凌和花棠勒住马,在石碑前看了好一会儿,花棠皱着眉头挠挠后脖颈,扭头看向言修凌:

“阿言啊,你有没有感觉这个地方真的怪怪的?”

“穷山恶水,鬼气聚集,又被泰山石封住了下山的生路,啧啧,这鬼地方,不出事才怪了。”

花棠被他说得有点心虚:“师兄……那我们怎么办?鬼气聚居之地最容易出妖邪,咱们还不如回去,从长计议……”

“哟,怕啦?”言修凌好笑地瞅着他,“你这混小子,也只有害怕的时候才肯叫我一句师兄。”

“我可没害怕!”花棠高声否认,“我只是觉得咱们什么都没带,就这么进去,有些太冲动了……哎,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走?”

他瞪着言修凌已经逐渐掩映在林木中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我就知道,你这姓言的真就不是什么好人!”

进了山之后,言修凌才深觉花棠选择马匹而不是马车的行为实在是太明智了,山里的道路早就荒废了,他们只能循着三个月前章云洄一行人新开辟出来的野路走,也幸亏这北地的马也粗野,若是换了京城那些富家子弟附中养尊处优的“宝马”,只怕人还得扛着马走。

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了大半日,同样惯来养尊处优的花棠终于忍受不住,有气无力地跳下马来,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就那么往地上一趟,死活都不肯再起来。

此时正值七月,北方虽然说是比京城凉爽,可大中午的也能晒得人脱一层皮,花棠自己带的水囊都喝光了,毫不客气地将他的拿去,言修凌拿这个赖皮小子没办法,只能自己巴巴地去找了一处水源,打了水,回来的路上又碰见了两只肥硕的大兔子,兴高采烈地捉了回去,花棠烤兔子的手艺是一绝,就是有点可惜没有酒。两个人就着山泉水又吃了一顿肉,并排躺在树荫底下避暑,看模样不像是来出任务寻人,反而更像是跑来度假的贵家少爷。

未时一过,气温便可感地降下来,直到这个时候两位大少爷才爬了起来,纵马一路小跑地往前走。

只是不过才走处不过十几里,原本鸡肠子似的小道突然豁然开朗,成了一条可容两辆马车并排而过的土路,四周的地形也平坦了许多,林木也不如外边那样旺盛,甚至往远处仔细望去,还能隐约看见几抹炊烟。

这里,倒像是有了人的气息。

言修凌与花棠相视一眼,花棠有些疑惑:“这里面竟然有人?”

“我倒的确听店小二说过,这魍鬼山里的人,茹毛饮血,尚未开化,想来,这里或许的确是有居民,但有炊烟,看来就算不上是未开化,不过民风剽悍些也许是可能的。”正说话间,花棠眼尖,冲着左侧的山林指了指:“你看,那里有人。”

的确是有人。

言修凌的眼睛眯了眯,那是一个猎户装扮的老人家,身上只穿了件兽皮缝制的坎肩和短裤,腰间别着一把锋利的柴刀,脸和身体经过多年风吹日晒,早就成了深深的古铜色。

老猎人也看到了他们。

“怎么办?要打招呼吗?”花棠小声问,可是还没等他问完,言修凌已经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老人家!”

那老猎户往这边望过来,没有出声,只是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犀利非常。

言修凌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催马上前,对着老猎户行了一个礼,笑嘻嘻地道:“老人家,晚辈前来游历,向您打听打听,这附近可有村落?能否给我兄弟二人寻个住处?”

紧跟身后的花棠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也只能跟着行个礼。

老猎户没说话,只是上下细细打量了一下二人,脸上满是皱纹的皮肤扯了扯,用带着浓重异族口音的中原话问:“习武的?”

言修凌眸光几乎不可见地沉了沉,坦然点头:“是。”

老猎户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格外凉冷的目光盯得花棠心发毛,就在他不自在地瞟向言修凌的时候,老猎户终于扭头往前走:“跟上。”

言修凌眼角一挑,示意花棠放心,两人牵着马匹,跟着老猎户慢悠悠地走。他一路打听着村子的消息,可是老猎户却始终如同没有听见一样,闭口不言。言修凌也不觉无趣,反而兴致盎然地东瞅西看,却绝口不提寻人的事情。

村子不大,充其量不过几十户人家,大多是简陋的木屋,只有最东边的一家用的是石头,几乎家家户户的墙上都钉着几张兽皮,偶尔见到几个居民,也都只着了兽皮衣服,几个年轻的女子一见突然来了外人,立刻如见了什么鬼怪一般躲进屋里。

老猎户将他们领到一处窑洞似的山洞前,说是山洞,实际上是被改造的石洞屋子,地上铺着几个晒干的草垛,上面再铺张皮子便成了床,石壁上还凿了几个小洞,放着用动物油脂做成的简易油灯,只不过现在没有点燃,洞中十分昏暗。

言修凌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住这。”老猎人生硬地说了这一句后,转身就走,言修凌本想叫住他,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待老猎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摸出一个夜明珠,借着微微的光亮又把油灯点上,这油灯和煤油可不一样,点燃之后光很亮,可气味也呛人得很。

花棠在面积不大的石洞屋子绕了一圈,忍不住掩住口鼻:“这草垛都发霉了!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住?”言修凌将其中一处兽皮上的灰尘拿袖子扫干净,躺上去伸了个懒腰,“要不然我住这里,你去外面随便找个树杈窝一窝?”

“你怎么不去睡树上?”花棠气结,“这地方连一件布衣都没见过,不说茹毛饮血也差不多了……我们晚饭怎么办?”

他刚说完,简易的木栅栏门就被敲响了,言修凌和花棠俱是微微有些诧异,花棠去开了门,正对上一张娇俏的脸。

那是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肤色相比城中女子多少黑了些,五官倒是生得颇美,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深深的笑涡,让人真有种清风拂面的的畅快之感。

最重要的是,她不似村中其他人的样子以兽皮为衣,而是穿了身粗麻制的裙子,勾勒出盈盈的腰肢。

花棠原本有些臭的脸色立刻明媚如春:“姑娘何事?”

那少女将一个粗木制作的食盒递过来:“听我阿爹说又有游客进来了,这里与外界的道路崎岖,料想你们应该是奔波了许久才到,一定饿了,所以带了些饭菜给你们。”她说着,眨眨眼睛,“都是我爹爹才打回来的猎物,新鲜着呢!”

花棠接过来一看,饭菜倒是很丰盛,不光有野鸡和鱼,还有两份黄澄澄的黍米饭,做饭人的手艺也极好,浓郁的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花棠脸上的笑容又浓了几分,忙请人进屋:“姑娘请进,对了,还没有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阿雪。”那少女回应,进了屋,眼睛缺直勾勾地盯着言修凌随手放在桌子上的夜明珠,“咦,你们也有这个呀?”

“这个,你见过?”言修凌撑着下巴看着她,笑盈盈地问。

“见过。”阿雪点点头,“几个月之前,也有一些人来过这里,其中一个公子就也拿了好几个这个会发光的石头,他说这个石头可贵了,而且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呢。”

言修凌倒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有了章云洄的消息,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那位公子去哪里了?”

“他呀,走了呀!”阿雪指了指身后,“他说要去白骨峡,我们都拦着,可是他不听。”

“然后呢?”但是一但挂上这黑玉坠子就不一样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呀。”阿雪十分疑惑,“进了白骨峡肯定就出不来了。”

“那你们也没有进去过?”言修凌有点好奇,“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们肯定不会进去的。”阿雪姑娘连连摆手,“那是整个山的禁地,我爹爹说那里住满了山鬼,最喜欢招活人进吃掉。而且那个地方据说地形特别复杂,表面上是草稞,实际踩下去才发现地下已经空了,反正真的不能进去就是了。”

言修凌和花棠换了一个眼神,花棠又问:“他们一共多少个人?都进去了?”

“一共……”阿雪望着半空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共十二个,都进去了,一个都没有出来。”

“都是富家打扮?”根据章老将军提供的消息,这个章云洄一共带了十一个小厮,连上他自己可不就正好十二个人。可是花棠打听到的消息,章云洄分明是和一帮行商模样的人一起进的魍鬼山,将军府的人进了白骨峡,那剩余的那些行商都去哪里了?

“你们两个,该不会也想去哪个地方吧?”阿雪见两人沉默不语,神色紧张起来,“那可不行,那里真的很危险的!你们相信我!”

“放心放心。”花棠笑嘻嘻地安慰她,“我们呀,就是闲来无事,踏青,踏青的,一路到了这里,觉得你们这个村子十分不同,衣食住行,似乎还停留在几百年前的模样?”

阿雪一听他说起这个,多少有些泄气:“我们的村子与世隔绝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不肯出去,也不让外面城镇里的人随意进来,每个月只有我爹爹和几位叔伯定时下山,去用兽皮换些物件。”

“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为什么不拦着我们?”言修凌小心地将鱼刺挑干净,放进嘴里,话问得含糊不清。

“因为现在是七月呀。”阿雪眼神纯真,“爹爹说七月鬼门大开,不可拦客,每年也只有七月才会放人进来,当然,城镇里的居民都怕我们,就算是七月也不会来的。”

“鬼门开和拦不拦客人有什么关系?”花棠不解,凑到言修凌的耳朵边问,言修凌耸耸肩,问他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正说话间,外头一阵细微的嘈杂声音由远而近,阿雪姑娘似乎想起来什么,掀开帘子探出头去,脆生生地喊了句:“刘大叔,阿菜找到了?”

对面传来一个听起来十分憨厚的声音:“找是找到了,但是这畜牲就是畜牲,也不看路,直接往峡谷那边去了,我们找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你看,这连内脏都被掏掉了。”

“啊?”阿雪惊呼一声,“是狼吗?”

“狼可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阿菜可是最厉害的猎狗,就是三四头狼都奈何不了它,而且这伤口简直太平整了,就跟人用刀剖开又缝上一样,你看,这伤口上连血都没有。”

“真是可惜了,阿菜这么聪明。”阿雪的声音十分低落。

“可不是。”那个刘大叔显然也十分痛心,只是当着一个小姑娘的面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之只能转移了话题:“阿雪,又有人来啦?”

“嗯!”阿雪点点头,“他们也有那种能发光的石头。”

“那行,你先忙着,我们就先带着阿菜回去了。”

听他们告了别,言修凌和花棠不约而同快速扒了几口饭,吃干净,将碗重新装回食盒里,拱手道谢:“辛苦阿雪姑娘送饭了。”

“没事没事。”阿雪将食盒挎好,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夜明珠,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嘱咐:“两位哥哥一定呀记得,千万不要到白骨峡去,就算要去,也一定要避开月光再去,否则会出大事的。”说完,落下门帘便跑远了。

花棠倚着门框,一直看着阿雪的身影消失在村子里,才对言修凌撇撇嘴:“这村子,看起来水还真不浅啊。”

“刚才那个刘大叔说,‘我们’先带阿菜回去,可是你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了吗?”

花棠摇摇头:“说实话,这个世界上能打得过我的人不少,可是连我都听不到动静的人,绝对超不过十个。而同时瞒过咱们两个……该不会是鬼吧?”

言修凌摇摇头:“你发现没有,这个阿雪,虽然一直在警告我们不要到白骨峡去,可是最后却又告诫,就算要去,也一定要避开月光,这不是明摆着,暗示我们去那里么?”

“那现在怎么办?”花棠一遇到这些需要动脑子的问题他便不行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言修凌。

“还能怎么办?去呗。”言修凌倒是好无忌惮,将夜明珠塞进衣服里,“先睡两个时辰,等入了夜,我们就去看看,这个白骨峡到底有什么来头。”

只是还没睡下半个时辰,就被一阵隐约的嘈杂声吵醒,花棠揉着惺忪的睡眼翻过身,就见言修凌真站在门口,掀开帘子的一角缝隙往外面看。

花棠刚要叫人,言修凌立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花棠皱着眉头凑过去,刚一靠近,就对上一张白兮兮的长脸和猩红色的嘴巴,他被吓得狠狠吸了一口气,言修凌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差一点脱口而出的尖叫又给堵了回去。

“这什么东西?”花棠魂不守舍地对言修凌低语,“怎么长得这么吓人?”

“是木偶。”言修凌并不打算做深入解释,“模仿人做的,看这个鬼模样,应该是用来殉葬守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那我们还去不去白骨峡?”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动静,可是显然村子里的人已经被惊动了,我们再等等。”

言修凌说着,目光又落在门口的木偶人身上,它没有四肢,只被雕刻出一个头,是个女人的模样,不知是不是木匠的手气不好,这个木偶人的五官雕刻得极为生硬,且颜色也上得太过夸张,搭配起来,怎么看都显得神情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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