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阿娘的尸体跪至第十三个时辰的时候,江江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挺直的脊背朝着汉白玉台阶不受控制的砸了下去。
丧失意识陷入昏迷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阿娘探出头左右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方才合上门扉蹑手蹑脚的走到江江跟前,压着嗓子用咫尺之内的她都很难听见的声音嘟囔。
“咱们这个小皇帝就是个丧了良心的狼崽子,吃了你娘我这么多年的奶,竟连一件求他这许久的事都办不到,早知如此,当年合该抱着他上西角城楼的。”
江江没听清前面的话,只听见西角城楼四个字,她拿起一颗狼崽子遣人送来的葡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问,“上西角城楼干嘛?”
阿娘瞧见她无动于衷的模样愈发不悦,伸出一根指头将她包在右颊下还未来得及嚼碎的葡萄掏出来,握在掌心用力一捏,指缝汁水四溅。
“让他喝西北风。”
江江看着阿娘怒气冲冲的模样,咽了咽口水,悄悄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另外一颗葡萄,不经意间迅速塞进嘴巴里。
哪知葡萄又酸又涩,汁水浸在牙根舌尖,江江忍不住的直打颤儿,浑身一个激灵后,梦......醒了。
意识回归,江江却迟迟不愿意睁开眼,她执拗地闭上双睑,妄图用这样的方式将阿娘留住,可醒了......就是醒了,无论她如何努力,也再看不见阿娘的影子。
阿娘所说的狼崽子,是大煜朝的天子,而她的阿娘江氏,是大煜朝天子的乳母。
兴庆三十六年,江氏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入宫,成了九皇子夙淮的奶娘。
从九皇子吸上第一口奶的时候,江氏便指着江江同他叨叨,“殿下,您瞧好了,那是奴女儿,您今儿个抢了她的奶吃,日后可是要还回来的,我这憨闺女定是个受穷的命,不如您就赐她良田百亩黄金万两?”
九皇子三岁的时候,江氏瞧着同为三岁的江江连连摇头,拉着夙淮胖胖软软的小手愁眉苦脸,“殿下,奴想开了,钱不钱的无所谓,您只要替奴这磕碜人的丑闺女寻个郎君就算还了让奶之恩,奴也没啥要求,只要是个公的就成。”
九皇子入了学堂读书识字后,常坐在案牍前摇头晃脑的背诵有关于燕雀和鸿鹄的诗句,江氏闻及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暗暗下决心,要讨就讨一票大的。
至此,江氏常常指着江江问九皇子,“殿下,您看奴这姑娘像不像你的枕边人?”
夙淮对枕边人尚无概念,盯着江江毫无特点的脸歪着脑袋问,“啥玩意儿?”
江氏讪讪,一字一顿循循善诱,“殿下,不是啥玩意儿,是傻媳妇儿,媳妇儿,就是那个脱了衣服和你一起睡觉的人。”
“不......”
不字将出齿缝,登时被江氏圆瞪的双目吓了回去,夙淮戳了戳江江肥嘟嘟的脸颊,看着乳娘话锋一转,“这玩意儿哪能做本殿的傻媳妇儿,简直就是本殿的丑媳妇儿,奇丑无比。”
对于江氏而言,丑不丑的无所谓,只要是媳妇儿就成。
她原想着,像九皇子这样早早儿没了生母又毫无依仗的殿下,注定会与皇位失之交臂,待到成年搬出宫去,日后做个闲散王爷,江江跟着他做个闲散王妃,两个吃她奶长大的孩子手拉着手过的逍遥又自在,可没曾想......
还未及十七,夙淮便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帝王。
更没想到的是,这狼崽子继位第一件事,便是迎娶丞相的女儿芊芊小姐为妻。
“江江......”
有人握住她的手,伏在床边轻轻唤她的名字。
江江仍然没有睁眼,满溢出来的泪水浸湿她长长的睫毛。
来人不过十六岁,模样长得很是周正,若非着一身小黄门衣衫,兴许会被人误以为是门第之家的书香少年。
“欢喜,”江江开口,沙哑的嗓音几不成声,“烦请你将我阿娘死那日在中宫所见到的事再说一遍。”
被唤作欢喜的小黄门半晌没有作声,他低下头望着寝被面儿上绣着的锦绣花团,良久才低低应道,“是,那日,原不该我去中宫替太后娘娘送赏赐的,只因老祖宗跟前儿的大太监染了疾,怕冲撞了皇后娘娘,这差事适才落到我头上的......”
江江母亲被中宫召去时,欢喜携着太后赏给皇后的香囊也去了中宫,欢喜离开的时候,江江母亲还好好儿坐在下位与娘娘喝茶叙话。
从中宫返回慈宁宫的途中,欢喜发现自己的腰牌遗失了,想是刚刚送东西的时候落在了这条道上,他沿着走过的路寻了回去,一直寻到中宫门口,方才拾到刻着欢喜二字的腰牌。
当他捡起腰牌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皇后娘娘宫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尖叫,声音不大,似有若无,像是被人捂住嘴巴后发出来的。
欢喜一时没能听出来这声音是谁的,只觉得很是熟悉,出于好奇,他壮着胆子爬在门上从缝口往里瞧,中宫内院正中间处,两名年长的嬷嬷将江江的母亲按在地上,而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兰翠正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点一点逼近江江母亲。
看到这里,欢喜大惊失色,他转身拔腿就往江江所在的院落跑,本打算让江江去求陛下从皇后手中救出母亲,未曾想等他见到江江的时候,噩耗也从中宫与他一并抵达。
“江江,”欢喜吸了吸鼻子,声音微微哽咽,“大娘已经没了,死了的人回不来,活着的人总得好好儿继续才行。”
“死了的人回不来......”江江默念着这一句话,眉心倏忽蹙紧,拧成极其痛苦的模样。
见她如此,欢喜慌了神,半跪在床边握紧江江的手,担忧的唤她的名字。
欢喜四岁入的宫,六岁被割了命根子成为太监,少不知事的年龄丢了块肉,他躺在敬事房的床上痛的死去活来。
那时候,是江江冲进来抱住他,跟他说欢喜别怕。
如果没有江江,或许欢喜熬不过割礼,正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方才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欢喜是先皇御前的总管太监一手教养的,本是为新帝继位后预备的贴身之人,但因为夙淮的不喜欢,欢喜被分去慈宁宫里做了最普通的小黄门。
其实到哪里当差都无所谓,只要还在皇宫,只要还能见到江江,欢喜已是很满足,唯一不满的是,慈宁宫距离江江所住的地方实在是太远,他每每来见她,都要提起裙裾一路小跑,路上稍一耽搁,这一面便是匆匆。
此番能守在江江床前,亦是他千求万求,与人调了当差的时间才换来的空档。
望着床榻上滑过江江眼角的泪珠,欢喜鼻尖一酸,他捏起袖角小心翼翼的替她擦净,温声道,“江江,若你需要,我愿意去陛下面前将那日所见到的一一再说一次。”
“没用的,”江江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空无一物的某处,“空口无凭,更何况那个人有心维护中宫。”
闻言,欢喜失望的垂下脑袋,片刻后复抬起,看着面前姑娘柔柔的询问,“江江,如今这宫里就剩下你一人,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往后......”江江将视线从半空中挪至跟前人脸上,四目相对,那双从前不谙世事的天真眼眸被俗事染指后迸发出浓烈的恨意来,她用劲儿咬着牙齿,一字一顿,“欢喜,来日方长,你瞧好了,终有一天我会替阿娘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