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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发店的门碎了,棱角容易伤人,关飒搬出一盆半人高的旅人蕉,直接挡住门口,歇业一天。

今天晴空万里,下午却开始刮阵风,路边的电动车不知道让什么东西砸了,开始玩命报警,再加上满街大甩卖的声音,最终搅在了一处。

恒源街上各有各的生意,谁也没空多管她门前的是非。

假发店的门脸原本也是居民楼里的房子,上下格局一致。当年关飒找人装修的时候,直接在家里装上楼梯,把二层当做家,起居都在楼上,而老孟有年纪了,腿脚不方便,住在楼下,也方便他做饭。

这一天转眼就到中午,老孟做好鲜鱼汤,炒出两个素菜端上桌。

关飒的情绪已经平静很多,看起来毫无异样。她匆匆忙忙只吃了两口,还要出门,提醒老孟下午找人来换门。

今年热得太早,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眼,老孟买菜回来已经一身汗,又担心她的病,于是提醒她,如果要去远的地方打车走,别骑车了。

关飒不以为然,摇头说了句什么。

老孟耳背的毛病时好时坏,赶上外边的风正从纱窗往里灌,只听见了半句:“找趟李樱初。”

没过半分钟,门口又是一阵机车扬长而去的动静,虽然装着消音不至于炸街,但那声音也不小。

老孟一边洗碗一边发愁,等把厨房擦完了,直接去打电话。

他六十多岁了,没怎么读过书,很小的时候就从老家到敬北市打工,留在关飒姥爷身边。一辈子辛苦,照顾他们全家三代人,干活干习惯了,也没用过手机,如今虽然人手一台,老孟却始终用不惯,总是忘记操作步骤,还是坚持在店里拉线,装了座机。

他先打给当时订门的工人,和对方商量,然后他又找来老花镜,把座机翻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后边贴的号码。

老孟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又打了一通电话。

关飒说的是要去一趟弘光村,找她的朋友李樱初,那是她进货的地方,每个月都去两次。

这么热的天,她长袖长靴一身黑,手上也是皮手套,脸都藏在头盔里,只剩一截细腿露在外边,几乎和车融为一体。

关老板人如其名,要比飒,那可真是恒源街的头一号。

街口的两兄弟姓毛,开了一家小卖部,大飒蜜的称呼就从他们嘴里传开的。那俩人一听动静就知道关老板又走了,于是露出半个身子围观。

路上的人细腰长腿骑着车,一个姑娘帅起来可比老爷们带劲儿多了,于是兄弟俩对着她开始吹口哨。

关飒看都没看他们,比出一个中指,拐弯就走。

她对于去李樱初家的路实在熟悉,车速很快,两个小时就到了。

弘光村在敬北市近郊,紧挨着半坡岭。半坡岭是个县,地势不好,没什么耕地,沿着山头,南北都有村子,弘光村在北麓,过去一直是贫困村。

早年村里有戏班子,老人有做假发的手艺,而后渐渐有做假发的作坊,但村外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这几年好多了,附近修好高速,也有人投资建厂,村里有劳动力的人家都在厂里做假发当营生,渐渐成为县里小商品市场的货源地,日子好过很多。

下午的时间,村里大大小小的厂房十几家,都在开工,外边人不多。

她骑到最西边,李家是自建房,半人高的院墙,盖得实在不讲究,连粉刷都省了,看上去灰突突的,像那种老式的监狱围墙。

李樱初身体不好,当年她母亲生下她就过世了,父亲在外打工,好几年才回来一趟,留她一个人上到初中。她在村里跟老人学过手艺,给戏剧班子勾假发头套,人比关飒大两岁,过去她们一起住过疗养院,多年下来,算是关飒唯一的朋友了。

一开始李樱初穷得可怜,犯病的时候被强制医疗,回到村里只能靠人接济。她在家里弄了小作坊,两年前关飒帮她上网开店,通过互联网做买卖,再加上关飒在医院开实体,渐渐把线上和线下都做起来了。

日子好不容易看见盼头的时候,李樱初的父亲突发工伤,没能救回来。

那段时间关飒很少见到她,李樱初几乎闭门不出,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也可能人背在身上的悲苦太多,早已麻木了,因此她只字未提。而后李家领到一笔抚恤金,李樱初开起一家小小的假发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这就是普通人的活法了,简单到睁眼就算一天,生活死水一汪,再扑腾不出别的花样。

村里的树稍上早早有了蝉,顶着太阳叫得欢,通往李家门前的小路坑坑洼洼,一直没人管。

关飒把车停在院墙外,进去喊了一声,发现对方在屋后装货。

李樱初穿着米黄色的短袖,年头太久,边角已经磨破了,再加上老式的打底裤,蹭得满身都是灰,像个过期的糖人一样粘在地上。

关飒摘下手套,过去帮忙,两个人没顾上说话。屋后的院子里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支着防雨棚子,棚子下边是批量进来的萝卜白菜,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这么懒,做饭还要囤菜。

四下根本没有坐人的地方,好在不太晒。

李樱初干完活儿,累得直喘气,她梳着两个及腰长的麻花辫,头发乌黑浓密,看着比关飒矮了一头多。十几年前两人认识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瘦小的样子,如今照样营养不良,脸色发黄。

关飒拉过结实的木头箱子坐下,掸掉身上的土。

李樱初看见她长靴上脏了,傻乎乎地弯下腰,要拿袖口给她擦,还笑着说:“后院不干净脏,咱们进屋,里边开着空调呢。”

关飒赶紧拉她起来说:“没事,你别忙活了。”

对方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还是怕她热,把人拽到屋里去了。

李家空空荡荡,四面墙上贴着报纸,还有各种过时的假发画册,统统卷边没了颜色。李樱初始终不太会收拾东西,桌子椅子全不挨着放,连桌上的水杯都要洗了才能用。

每次关飒过来都是月初和月中,平时李家没人来,此刻过道上竟然扔着一口巨大的铁锅,看起来中午炒完菜都没人收拾。

关飒随手想替她送到厨房去,结果发现铁锅实在太沉,她想不通李樱初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锅,费了半天劲才把它挪走,又看见脚边有个涂料桶,大概是扔垃圾用的,里边还有很多针头,于是回头问:“你又去开安定了?”

李樱初一愣,推开厨房的矮窗,把桶放到外边去,然后讪讪地笑,低声嘟囔:“这两天挺忙的,市场那边的订货量多了,压力太大,我怕犯病,先开了两针,自己打。”

“你定期还是得上医院看看,我帮你约吧。”关飒说着想拿手机。

李樱初示意她不用,光想想就脸红。她小时候得过癫痫,而后落下精神病,被关在屋子里,特别怕见生人,看病有心理障碍,只要一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就结巴。

此刻她的嘴又不利落了,忙着解释:“不,不用了,厂子里十几个工人呢,要看我抽抽起来……能,能把我送走的。”

朋友归朋友,可各人都有难处,关飒不好勉强,只能找个椅子坐下。这一路上太阳大,眼下也没外人,她总算能把袖口挽起来一些,露出胳膊。

李樱初看见关飒旧日里的割伤,没再添新的,只剩无数道暗色的疤痕十分扎眼。她去给她倒水,又站在她身边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没事,还记得东口那家的工人么,上次眼红咱们在市里开实体,我把他们骂了,怕有人再来找你茬。”她说着又拉过来一把椅子,把李樱初也按下,“你这脾气得改改了,人善被人欺,咱俩认识小半辈子,你跟我说话都这么小心,难怪那伙流氓动不动就找你的麻烦。”

同行是冤家,既然有人销路好,那村里难免也有人不平衡,关键时刻恶人总挑软柿子捏。

李樱初的眼睛细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怯懦的原因,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显得格外卑微,而关飒的脾气大,有时候和李樱初说话着急,她那双眼里就要闪泪光。

果然,此刻李樱初听见她的话十分紧张,嗫嚅着劝:“咱们不好得罪人,都是一个村的乡亲……”

“没人找你就行了,别的你不用担心。”关飒懒得和她解释,惹她害怕没意义,又想想和她打听,“还有个事,你家工人少,真人发丝需要手工织顶,那种款式很麻烦,厂里一直跟不上,我之前顺路去南安市场里看了看,买回几款样品,但有点问题,我想找厂家,你知不知道市场的二层都是什么货源?”

南安市场就是半坡岭南边的小商品集散地,鱼龙混杂,什么都有。

李樱初想一想,和她说:“这范围大了,我们村离得近,能省运输费,但他们市场的路子杂,也没准还有外地更便宜的货源。”她有点奇怪,又问:“有什么问题?质量不行换一家看看。”

关飒摇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接近着有人来喊门,一叠声叫:“樱初!有人砸厂了!”

李樱初猛地站起来,胳膊扶着椅背,声音都在发抖,“谁,谁啊?你,你等我过去。”

关飒紧跟着她跑出去,门口来的是她家厂里的工人,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是个跛脚,急匆匆跑过来十分艰难,还带着白口罩,露出来的两个眼睛都被汗迷了,也顾不上擦。

他一把抓住李樱初,向斜对面的厂房走,“东口的人拿家伙打上门来了,非说他们的人残了,要让我们赔医药费,这不是冤枉人吗!”

关飒拍拍手,示意大家别慌。

厂房离李家一共才有一百多米,工人女多男少。李樱初当时想要照顾村里的残疾人就业,因此仅有的几个青年人各有缺陷,平日里本本分分,算是弘光村最低调的一家。

换句话说,这厂子也最容易被欺负。

关飒冷眼看着,工人们全被吓出来了,隔着厂里的铁门聚在一处。

这还真是应景,她上午刚刚揍完四个流氓,对方眼看打到店里没得着便宜,扭头就得回村来报复,所以她今天必须来看一眼,否则李樱初这颗软柿子,非让人捏烂了不可。

关飒示意大家跟在自己身后,几个大姐眼泪都掉出来了,慌慌张张伸着胳膊,四五个人共同抓着一根烧火钳子当防卫,一阵乱挥,险些砸到自己人脸上。

关飒顺手把铁钳子接过去,语气平淡地说:“这事和你们没关系,害怕的先走,回家躲躲。”

几个人扭头盯着她看,大家知道关老板人狠话不多,可此刻看她短裤露着腿,就是个市里来的时髦姑娘,于是大姐怕她年轻不知深浅,赶紧往里边指,提醒道:“十几号人呢,拿着刀冲进来,见什么砍什么……”

关飒眼神都没变,二话不说要往进去。

李樱初赶紧拉住她说:“别!咱们报警吧!”

她看着她拨电话,又打量四周,真有事的时候,各家各院连窗户都关上了,就剩远处一座山岭。夏天快到了,烈日之下满山浓绿,背靠半边青灰色的天,无云遮日,平平静静,这日子只差两罐啤酒一碟花生就能闲坐半天,可惜苍蝇太多,非让人不痛快。

只要出了事,求救永远是第二方案。

关飒活了二十多年,教训充足,于是她说:“行,你报,不过派出所在南边,等他们来的时候厂子估计都废了,我先进去看看。”

说完她示意工人保护好李樱初,抬手拿着火钳子直接走了进去。

这话真是冤枉弘光派出所了,今天他们所里大部分的人都被分局临时抽调走了。

半坡岭的南麓挨着大路,比北边富裕。南边山下有一片湖,不大不小,据说在山头上看的时候像个展开的扇面,当地人就叫它扇湖。

扇湖附近都是深山老林,五月底的时候天气热了,林地里湿气不小,虫蛇遍地。现如今农村也已经现代化,没什么烧柴采药的需求,因此附近的村民很少有人进林地。

这所谓的湖没经过开发,小众又便宜,近两年周边游的攻略满天飞,敬北市区里渐渐开始有人往湖边跑,因此南麓的村子里不少人家都开起了农家乐。

天刚亮的时候,一对周边游的夫妻跑去湖边钓鱼,结果运气不太好,鱼没钓着,直接在湖边被一具浮尸吓得送了急诊。

此时此刻已经到了下午,方焰申终于赶过来了。

他一路看见东西有两个村,家家户户的玻璃上都是大红字,“半坡熏鸡,天下第一”。他把自己开来的那辆大切诺基停在树林外边,抱着保温杯去看现场。

方焰申的离职报告已经通过,市局领导自然没把这个案子交给他,今天是由副队长陆广飞带队赶过来的,因此他来得有些尴尬。

方队不以为然,走得气定神闲,刚到林子外就见到一排车,分局的人在看守入口。

彼此都不认识,方焰申笑了笑,算是打招呼,直接要迈警戒线,没想到刷脸不好使。

旁边的小警察已经晒了半天,正不痛快,抬头看见这人一身休闲装,打扮讲究,眼看和普通游客没什么两样,于是口气极冲地喊:“干嘛的?办案呢,赶紧走,扇湖不能去了。”

方焰申拧开杯子,正好停下看树林。巨大的杉木和湿地松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白天都见不到里边的人影,四下都是进山的土路了,根本没有摄像头。

他啜一口自己的菊花茶,十分耐心地和小警察打听:“林子离湖边还有多远?往西往东?”

他问得驾轻就熟,对方下意识就说:“五百多米吧,十点方向直走……诶等会儿,你到底干嘛的?”

他这才慢吞吞地从兜里掏东西,小警察一脸提防,却看这位大哥先掏出两个核桃,然后才腾出空,把证件拿出来。

多亏还没来得及上缴。

小警察笑了,“哟,方队啊……没听说您今天要来啊,走走,我给您指,小心脚底下,这林子里什么都有。”

方焰申看见他手里捏着一个空的矿水瓶,于是转头又体贴地问:“这天太容易上火,辛苦兄弟们了,喝茶吗,我给你倒点?”

方大队长的保温黑底红星,是前两年市局发的爱岗敬业模范奖,保温效果奇佳,这会儿打开,徐徐冒着烟。

小警察抹了一把汗,赶紧摆手,放他进去了。

方焰申在林子里四下观察,里边无法通车,都是野路。地上长满叫不出名字的植被,还有不少纵横的藤蔓植物,行走困难,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

路不远,他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看见水面了。

队里的石涛看见人来了,立刻跑过来。那小子一米八三的个头,膀大腰圆,今天也是便衣,肚子全塞在一件墨绿的T恤衫里,乍一看和后边半坡岭的山头融为一体。

石涛的精神头儿一向出众,此刻人困马乏的钟点,他瞪着眼睛好像完全不累,而队里的女警邵冰冰正在不远处负责拍照。

石涛喊她半天,邵冰冰总算回头了,看见方焰申来了,赶紧挥手,给他指发现死者的位置。

方焰申点头,示意她先忙。

他这位“队长”即将过气,但石涛照旧体恤领导,接过他的保温杯放到干净的推车上,边走边跟他描述:“女性死者,三十岁左右。法医初步检查完,死者曾被类似绳状物一类的东西勒颈,机械性窒息而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48小时以内。生气疑似被人拘束控制,手脚都有捆绑痕迹。根据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这里不是案发现场,应该是被死后抛尸,但抛尸的地点和方式都比较潦草……尸体头朝下入水,两条腿卡在石台栏杆上,所以根本没能沉下去,一大清早就被发现了,泡水时间不长。”石涛挠头,伸开手比划一下姿势,“简直像是抛完就走,看都没看。”

他一口气说完,忽然注意到方队今天打扮得格外讲究,立刻眼睛都亮了,又要喊邵冰冰过来围观。

方焰申堵住他的废话,问他:“死者的身份确认了吗?”

“还没有,身上只有睡衣睡裤,没有相关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而且衣服很旧了,磨损严重,体态非常瘦弱,我感觉死者生前经济条件有限,很有可能是附近村里的低保户,需要回去再查。”石涛边说边往发现尸体的湖边看,法医已经将死者装入裹尸袋准备运走,他立刻喊了一声。

法医是位姓刘的大姐,一看是方队,停下等他们过去。

湖边的现场已经勘察完了,剩下的人员在准备收尾工作。陆广飞和分局来的支队长站在湖边的警戒线之外,两个人正在说话。方焰申刚靠近,陆广飞立刻转身,支队长很识眼色,干巴巴地笑,点头招呼,直接张罗他自己的人先往外撤。

陆广飞已经晒出黑黢黢的一张脸,此人堪称市局里的著名面瘫,见到人只有眼神招呼,连笑都懒得笑一下。

方焰申抬手拍他肩膀说:“辛苦了。”

太阳这么大,湖边的恶臭都泛起来了,他们副队却丝毫没有换个地方说话的意思,满脸写着公事公办,压低帽檐说:“方队,命案还要进一步调查,这次队里的名单上没你的名字。”

“我知道,现场肯定还是听你的,我就是来发挥下余热。”方焰申说完径自走去法医身边,一眼看过去,突然明白石涛为什么让他来了。

死者的头发乃至整脑头皮,全部被残忍地割走了。

方焰申干了小十年刑侦,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却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手法。

白日昭彰,方焰申瞬间恍神,突然想起关飒曾经说过的话。

她出事那年只有十二岁,精神病史却已经有四五年之久了。关飒小时候在疗养院不幸经历一场火灾,遭受重大刺激,而后她断断续续发病,情况很严重,又被送进医院的精神科长期治疗。

事故过后,一连去过好几个警察,回来都对那个受伤的小姑娘印象深刻,可惜没有证据,没人会轻易相信一个精神病患者所描述的画面。

同年的方焰申还在特警队工作,他只出现场,并不负责火灾案件的后续侦查。两家人都在一个大院住过,他也算是看着关飒长大,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火灾之后曾以个人的名义去看望她。

那时候关飒虽然年纪小,却可以正视病情,配合吃药,原本一切稳定,突发的火灾成为她迈不过去的坎儿,让她不断产生扭曲的臆想,始终对于自己脑子里无法求证的画面异常执着。

方焰申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冬天,他去医院的路上就下起雪,但温度不够,雪落下来却积不住。医院来往的人太多,踩出满地脏水,渐渐变得越来越泥泞,就和这人间一样,有时候连生生死死的事,都能搅在一念之间。

关飒的病房里拉着窗帘,只有明晃晃的冷光灯。她那双眼睛像一方看不透的深井,人回望久了,总觉得一不小心就要滑进去。

她和每位做笔录的警察都说过,火灾发生之前,她在疗养院里见过尸体,被割掉头皮的尸体。

这话突如其来,和受刺激的呓语没什么分别,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她的话。

那一年的方焰申听从医生的建议,试图让她放下。关飒还是个孩子,一切都有希望,只要能够意识到幻觉本身,她一定可以逐步回归到现实生活。

可是那时候的关飒盯着他,突然开口说:“你们总说眼见为实,好,那我祈祷自己一直病下去。”

如果眼见为实才是宣判,十二岁的关飒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看到那一天。

此时此刻,距离那个冬天已经足足过去又一个十二年,今时今日没有雪,午后的气温早已突破三十度。

艳阳之下,方焰申面对惨死的被害人愕然无言,时间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竟然半天都没接上话。

法医大姐不知道他在出神,详细说给他听:“虽然尸体被水泡过一段时间,但脑后未泡水的部分能看出伤口边缘没有外翻,死者是被死后割取的头皮,凶器应该非常锋利,而且是很薄的小刀或者刀片,日常很少见。”

方焰申反应过来,皱眉低头仔细看,问她:“手术刀?”

“有可能,但凶手下手的力度十分随机,有轻有重,导致割离的头皮深浅不一,有的只在脂肪层,有的穿透帽状腱膜……总之,是个外行,肯定不是有医疗背景的人。”

陆广飞也过来了,就在他们身后凝神屏气,像个沐浴在阳光下的旗杆子。

他眼看方焰申戴上手套仔细检查伤口,在一旁低声开口说:“目前来看,如果凶手和割取头皮的人是同一个,这种手法不像激情杀人,需要引起重视,领导安排我们协同分局调查。”

方焰申很快收手,示意法医先将尸体运走,他继续看树林走到水边的这段路,一共几十步而已,湖边四周遍布混着煤灰的碎石子,没能留下任何脚印。

他看着陆广飞说:“从进入树林开始,一路都有遮挡,这地方夜里乌漆麻黑的,鬼都不来了,凶手显然很清楚这一片的情况,而且不在意尸体被人发现,估计死者的身份很难查。”

陆广飞点头,接上他的话说:“有两个行政村离得最近,先从这两个村开始吧。”他顿了顿,又打量方焰申,看他今天请假穿得休闲,和自己这群胡子都顾不上刮的糙人明显不一样,于是“旗杆子”凛然正气,冷哼一声挤兑他说:“方队要是有事可以先走,我带人加班。”

方焰申不理他,一步一步试着又往回走,抬脚看看自己的鞋底。他难得因为休假才穿了双新的皮鞋,原本鞋底平整,此刻已经踩出了黑渣印子。

扇湖四周没有路灯,湖面被整片林地和山体相围,真到夜里纯粹是荒郊野岭。如果有人想要带着一具尸体穿过树林并不容易,无论是什么类型的辅助工具,只要带轮子都很难正常通过,于是他转身和陆广飞说:“这案子可能比较复杂,我怀疑凶手有人协助运尸。”

他转着转着刚好走到石涛身边,看见那胖子挺大个人,却不怎么要脸,此刻缩着脖子,躲在邵冰冰身后,拿两张纸当扇子。

方焰申看一眼他的鞋,伸手往上抬,示意他说:“胖子,抬脚。”

石涛不明所以,蹦开给他腾地方。

邵冰冰正在对焦,忽然觉得身后没风,立刻急了,一张晒红的脸从相机后边探出来:“方队,你看看我这脑门儿,一上午都爆皮了,咱们队里就我一朵娇花,您心疼心疼能折寿啊?”说完打量方焰申,调儿门立刻抬高:“哎哟,可惜您这一身名牌衬衫了,今天味儿不小,回去都得扔。”

大半天最紧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石涛这会儿正有空,跟着贫嘴:“你看咱们方队精致的小衬衫一穿,像不像电影里那种资产阶级,衣冠禽兽?”

方焰申确实越听越折寿,一巴掌拍在他肚子上,“让你抬脚!”然后他又冲邵冰冰笑,满脸敷衍,故作温和地说:“我私人给你报销防晒霜,这心疼够不?”

娇花满意了,点点头,傲娇地扇着风走了。

石涛穿着运动款的球鞋,是这胖子前两年赶时髦的心头好,一双黄紫对比色的潮鞋,如今已经快穿烂了,但底纹还很明显,非常容易卡进碎石。

湖边铺的东西特殊,方焰申仔细看过,大概是过去的人为了节省,直接用烧完的煤灰混碎石块拿来防潮。果然,此刻石涛的鞋底上塞着很多细小的黑色煤灰块。

石涛立刻明白过来,迅速接话:“这两年防污染,村里也禁止烧煤了,但凡能用别的东西替代,没人再拿它铺路,只有扇湖周边还有这么大量的煤灰。”

方焰申直起腰冲他笑:“八戒,没白吃。”

陆广飞在一旁跟着他们说话,安静得成了人形监视器。

他忽然开口,声音格外深沉:“早上还有救护人员进进出出,不清楚对方具体进来的方向,林子不好保护,现场被破坏得差不多了,能找到痕迹的希望比较渺茫。”他说完话但没人理,方焰申还在和石涛讨论,他们觉得夜里还穿皮鞋翻山越岭来抛尸的可能性不大,八成都是运动鞋居多,于是陆广飞又说:“还不能确定死者身份,更进一步的尸检结果也没出来,这里不是第一现场,我不建议现在盲目展开推测,最重要的是排尸源,找嫌犯。”

“盲不盲的,要看什么人的目了。”方焰申眼角的那道疤在日光下十分显眼,他自己却不以为然,走到旁边拿杯子,又站在风口的地方喝茶,“就因为什么都确定不了,所以一切都不能放过。尽快去村里排查可疑人员,重点关注下鞋底这些细节,如果有人隐瞒自己近期来过湖边的情况,立刻带回去。”

陆广飞跟着他走,汗顺着脖子往下流,但一直不避不让,整个人直挺挺地戳在地上。

“还有,为什么要割头皮?割下来的头皮去哪儿了?根据现有情况来看,对方疑似有手术刀一类的医疗器械,又具有死后对尸体的侮辱行为,抛尸方式很可能是多人协作,这附近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方焰申停了一下,又指指树林说:“林地隐蔽性强,再让痕迹组的人过来,找找有没有特殊的线索。”

石涛从边上凑过来,立刻冒出一句:“好的,方队。”

陆广飞抬眼瞪他。

石涛站在方焰申身边,回报给副队一脸无辜的笑,然后擦把汗,自告奋勇地招呼人说:“我和冰冰去给痕迹的同事帮忙。”

很快,分局和派出所的人都先离开,去往东西两个村,协同寻访受害人的身份,顺带排查各家。

湖边只剩陆广飞还在生闷气,嘴角都快抿僵了。

方焰申眼看他们副队憋着不满,十分理解。局里上下都知道,对方在系统里比他资历深,年纪也大,一直看他的做派不顺眼,好不容易盼着他今年旧伤复发要滚蛋了,没准就能扶正,谁知道一出命案,他巴巴地又跑回来了,让陆广飞面上无光。

方焰申嘻嘻哈哈凑过去,和陆广飞勾肩搭背,低头嘀咕。

陆广飞浑身僵硬,脸都快拉到地上了,一个劲摇头,提醒他公务在身,严肃一点。

方大队长也不勉强,又解开一颗衬衫扣子透气,愉快地摆手说:“那我先走,副队辛苦。”

方焰申又扎进了林子里,没两步就看见石涛和娇花蹲在地上。前方是痕迹组的同事,大家显然没空和他们俩为伍,已经熟稔地往前去了。

石涛问他:“方队,你和老陆说什么了,他脑袋直冒烟,你是不是说不走了?”

邵冰冰嘴里“啧啧”两声,揉着自己晒坏的脸,她刚好卡在三十岁的分水岭上,自觉身子骨不如以往,就比如此刻,她对着方焰申看了一会儿,开始头脑发晕。

五月的天,太阳毒,她面前这人也有毒。

平时方焰申总捏着俩核桃,他在单位的时候连鞋都不提,每天在楼道里踩着后跟溜达,今天却像模像样地穿得格外闷骚,说是请假去看堂弟,八成堂弟都没见过他这么容光焕发。

邵冰冰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巴拉地上的枯藤烂草,心里针扎似的,还真找到点“娇花”的心态。一时内心戏有点多,她故意冷着脸,生怕自己绷不住,转头踢石涛后腰怼他:“胡说!那副队可就不是冒烟的事了,他能气到一头扎湖里。”

方焰申笑了,眼看邵冰冰差点绊倒,他抓着她的胳膊把人扶住了,好言好语地提醒她说:“你出外勤就不能穿双好走的?小皮鞋留办公室吧,在楼里的时候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小皮鞋?石涛哈哈大笑,没忍住:“还有脸说别人,您看看自己脚上吧,帅是要付出代价的。”

方焰申从鞋到裤脚都脏了,但他并不生气,继续微笑着开口:“我看半坡岭这地方风水不好,正缺人祭天,要不你填个窟窿?”

石涛消停了,伸手给嘴上拉链。

邵冰冰万般无奈,“我倒想呢,一大早突然被叫走,出来都上车了,才知道要直接来现场。”她是个女人,当然想精致,此刻脸上的淡妆都花了,水灵灵的一朵娇花,从头到脚全晒蔫了。人各有志,邵冰冰对这事想得开,既然选择干这一行就习惯了,队里忙起来不分公母,只是没想到今天来的地方这么难走。

方焰申让邵冰冰先往西边去,然后伸手拉住石涛,两人聚在树后说话。

石涛胖归胖,办事却十分机灵,低声问:“方队,你以前查过好几次卷宗,你想找的案子不就是今天这种情况么。”

“是,女性被害人,死后被割取头皮。我早年听说过类似的描述,可是当年毫无证据,到今天之前,它都只是一种猜测。”方焰申示意他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又叮嘱他,“给祝师傅打个电话,麻烦他查一下,最近三个月内出狱人员的名单。”

石涛顺势答应,立刻看手机,半坡岭这一带的信号都不怎么好,时有时无,只能进村里找个有网的地方,再找内勤。

他想着想着有点跟不上,请教道:“方队,这和出狱人员有什么关系?”

方焰申十分坦然,如实回答:“不知道,我看了名单才知道。”

两人说话之间继续往前走,前边同事的对讲机里乌拉拉传来一阵陆广飞的喊声。

石涛吓一跳,回头和他抱怨:“老陆那旗杆子根本不是当头儿的命,让他干点事费死劲了,一请示二汇报,心情不好就咆哮,只有方队你能治他……哦对了,你刚才到底和他说什么了?”

“我说半西村有农家乐,看着熏鸡不错,我要在这里等到天黑,正好请他吃一顿,他就急了。”

公务在身,怎么能满脑子熏鸡?

石涛只听进去了后半句,愤慨地指责陆广飞没眼色:“这样,方队,等到饭点的时候你请我去,这个面子我给了!”

方焰申示意他过来,照着他脑门儿狠狠弹一下,“我不想给,赶紧干活!”

一山之隔,从早到晚,还真让方焰申的乌鸦嘴说着了,不知道半坡岭的山头犯了什么煞,南边出命案,北边的村里有人打架。

弘光村里的假发厂不少,但李家厂房还是头一次这么惹眼。

关飒进去的时候,厂里几台三联机都让人掀翻了,原本刚做一半的假发已经被扯飞,满地针网,再加上乌黑的发团,这场面让人猛然一看心惊肉跳,还真是风水不好,白日见鬼。

关飒长靴上的金属反光,她踩着满地狼藉往里走,拿火钳子在大铁门上敲,那动静瞬间把一伙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她挨个看过去,想找上午见过的废物,但只认出两个,于是抬头和他们说:“一码归一码,你们的人是我打的,和李家厂子无关,打人的事找我,至于这几台机子的损失……”她蹦上操作台坐着,慢慢地晃手里的铁钳,一头短发刚好卡在耳垂之下,瘦尖的下巴随着动作微微扬起来,她似笑非笑地继续开口说:“咱们完事单算。”

墙边有个穿红短袖的小青年先奓毛了,瞧着还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人,大声嚷着:“我哥说了,就是她!穿靴子的臭娘们!”说完他直接往关飒那边冲。

人气急的时候都有个毛病,下手没轻没重,动辄真玩命,小青年抬手已经抡出铁棍,只想往她脑袋上招呼,“臭婊子还敢打人!”

关飒抬腿踹开他的棍子,翻身避开,一个后摆腿直接把他给踢晕了。

那小青年一脑袋扎过来根本没收劲,直接扑到操作台边上。关飒很快又一拳补过去,把他鼻血都揍出来了。

关飒玩着自己的铁钳子坐回去,恹恹地有些颓废的模样,开口教育他:“来,祖宗教你,小孩子要懂礼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既不敢骂人,也不敢玩铁棍。”

这口气傲慢极了,一时旁边的人也有点不知底细,场面原本还能控制,没想到李樱初突然闯进来了。她躲在外边放心不下,不想让关飒为自己出头犯险,于是喊着往里跑,直接举起手机,示意四周的人:“我,我们报警了!赶紧……赶紧滚!”

她的小嗓门喊得气若游丝,头上两根麻花辫儿都跑散了。流氓没被她吓走,反倒一下把厂房里的气氛给点着了。

旁边的瘦高个可能最近不太顺心,染着一头原谅色,此刻顶着绿毛,率先笑出声。他扬手把李樱初的手机打掉了,那动静听起来格外吓人。

李樱初不敢抬头,慌得扑过去抓住关飒,一心只想往外逃。

这就不好看了,码架的时候,临阵脱逃是大忌。

门口瞬间让人堵住,左右几个男人冲过来,直接把李樱初推倒在地。

她哭着挣扎,小小的身板还不到对方的胸口,辫子在空中荡来荡去,像颗早发的种子,细不伶仃地一掐就断,很快被人拖起来几巴掌抽得没了声音,按在了墙上。

关飒替李樱初挡了两下,左边胳膊上挂了彩,血顺着指尖往下滴。她自己没觉得疼,抬眼一一扫过周围的人,声音平静,仍旧抬着下巴说一句:“把她放了。”

有人还在骂,从背后过来要给她一棍。

关飒反身避开,手里的铁钳子已经扫过对方膝盖,让对方直接跪倒在地,一连声惨叫。四周的人统统红了眼,但被这叫声闹得也心虚,互相对视。

一时大家全看着关飒那双眼睛,竟然没人敢轻举妄动。

这么多人要拿她开刀,事到临头,关飒眼睛里没有半点惊惧的神色,充其量就是不耐烦。

她确实有点讨厌这种场面,好像一个个多占理似的,有理就不至于打架,打起来就别废话,不如大家都痛快点,非要威胁人就太低劣了。

她站直了,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往地上落,又加重口气说:“让李樱初先走,我留下。”

不远处扣着李樱初的人年纪稍长,大概是他们的头儿,三十多岁了,满脸横肉带着凶相,脖子上一条金链子闪闪发光。他冲关飒举着菜刀比划,口气极冲:“小妞儿挺他妈有种,你过来,让老子剁两下,这事就了了!”

李樱初弱弱地挣扎出一口气,还想说话:“流氓……流氓都不打女人!”

四周哄然大笑,金链子大哥拍着她的脸蛋说:“老子可不是流氓!”

关飒一步一步往前走,周围的人看着两个兄弟折在地上,谁也没敢先上。

李樱初疯了似地喊,关飒却没空看她,只看那满脸横肉的男人,一字一字重复:“我说,放她走,听不懂是不是?”她说着起腿飞快,趁他咧嘴要骂的功夫,一个下劈直接把他手里的刀踢落,紧接着冲过去抓住对方的胳膊狠厉一拧。

横肉男吃疼,不得不松开李樱初,彻底暴怒,回头就叫人:“上啊!”

四周的人反应过来,举着家伙都往她面前冲。

李樱初从背后抱着关飒的腰,想把她往后拽,结果直接撞在了墙上,两个人退无可退,忽然门口的铁门又响了。

突如其来,警察巡逻。

来的是两个片警,一看厂里真要出事,举着电棍大喊,让他们都散开蹲下。东口的人没想到还有警察会来,立时慌了神,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要往外跑。

谁都没想到这么多人,两个警察拉也拉不住,拽倒两个腿脚慢的,对方一个劲儿解释都是误会。

李樱初看见关飒手上有血,几乎有些支持不住,最后还是关飒扯着她,把她拉到一旁坐下。

警察叔叔实在没想到今天这么忙,直接把他们全给带走了。

弘光村打架斗殴算不上多大的事,本身没什么可问的,不外乎村里两个厂子有纠纷,工人因为利益矛盾,互相积怨。

关飒的胳膊只是外伤,草草看了一下,所幸不用缝针,在派出所里做了止血包扎。她自己根本无意追究,两伙人闹到都进派出所了,火气早被警察叔叔镇压太平,对方知道理亏,也没再多争。

等到他们做完笔录出去的时候,天都黑了。

李樱初受了刺激,神色有点恍惚,好在没犯病,就是一直哭,眼睛都肿着。

关飒和她出去,走着走着忽然回身看。虽然时间晚了,可今天派出所里实在有点过分安静,她一共只见到三个民警,偏偏就这么巧,两个都被派出去,特意到弘光村里巡逻。

她让李樱初出去等,自己留下在大厅,没一会儿,里边有人出来了,刚好是那位救了她的警察。对方瞧着四十来岁,面相普通,以前也不认识,大概正要去吃饭。

她在门口溜达,半天也不走。

警察停下问她:“还有什么没说的?”

“没。”关飒试图摆出惊魂未定的表情,但没摆好,她干脆放弃,只好拢着头发,礼貌地说:“我是想谢谢您,多亏您出警及时,我们以为赶过去怎么都要二十分钟呢。”

对方一听这话就笑了,“嗨,那么多人,你们两个小丫头,真等出警不早完了?以后记住了,没事别学电视里演的,什么动不动给朋友出头……你那朋友还有病史,吓她干什么,这种纠纷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是。”关飒顺势接话,看他此刻态度不错,又问:“那您怎么知道村里有事?是不是有人通知您了。”

警察皱眉看她一眼,指指她的胳膊说:“和你无关,别打听,赶紧回去看看,别感染。”说完直接就走,多一句都不开口。

关飒什么都没问出来,只能先和李樱初一起回村。

眼看天光全无,弘光村里家家都亮起灯,远处的半坡岭白天看着郁郁葱葱,一到夜里,什么颜色重了都是黑。

李家的厂子已经整理过,机器还能用,只是很多假发做到一半都毁了,工人明天开始还得重新赶工。

李樱初安排好厂里的事,匆匆忙忙回来做饭,平时她自己吃得简单,但今天关飒也在,就特意挑出新鲜的菜来炒。

关飒打开窗子通风,正好对着她家的小院。入夜山脚凉风阵阵,她提议不如搬个桌子去院里吃。

李樱初纠结着说:“算了,院里堆满货,全是灰,而且蚊子也多,咱还是在厅里将就吧。”

关飒不再勉强,过去帮她支桌子,看着她的肿眼泡,耐下性子和她说:“你一个人住,有什么事别凑活,现在条件都好了,这么辛苦干活,不就为了能活得好一点么,你必须学着照顾自己。”

李樱初听见这话又有点想哭,赶紧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夹起炒油菜给她。

关飒没再说话。

对面的人还是忍不住,小声问:“胳膊疼不疼?”

关飒的袖子因为包扎都挽上去了,此刻所有自残的割伤无所遁形,但她早就可以对着自己的伤疤开玩笑了,于是凑过去给李樱初看,逗她说:“我还缺这一刀?试过一百次了,我自己下手可比他们准。”

李樱初笑不出来,伸手按着关飒的手腕,和她道歉,“对不起,你都是为了保护我才惹上他们的……是我没用。”

这台词简直连八点档里都不演了,关飒越听越来气,恨铁不成钢,摇头继续吃饭。

李樱初怕被她骂,缩在椅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关飒看不得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放下筷子,伸长胳膊示意对面的人看,“你知道,我过去也遭过罪,我妈嫌我疯,把我关进疗养院里不闻不问。我发病的时候什么事都干过,但我清楚自己出了问题,我病了,就必须治好它。如果只为了迎合外人表演自己正常,这样活着没有意义,伤口只会越来越深,这道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懂了。”

此刻屋子里的电灯明亮,满墙的报纸泛着黄。关飒的胳膊上全是童年自残的痕迹,她同样病了这么多年,却一直都在努力自救。

“从疗养院走出来之后我发现,人群里的法则其实很简单,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她看向李樱初,认真告诉她:“别人欺负你,你就要学会反抗。别人歧视你,你就证明活得比他们还好,你必须找到面对生活的态度,不要什么事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李樱初捂嘴点头,硬是把眼泪忍回去了。

很快外边也静了,八点多钟城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可村里人入夜后却没什么活动,乡亲们基本各回各家。

两个人吃完饭,李樱初收拾碗筷,忽然抬头问:“我一直好奇,你是怎么摆脱出来的……我是说,那些突如其来的念头。”

关飒正在出神,她从派出所回来一直若有所思,此刻听见她问,顺口就说:“我想找到原因。”

“原因?”

“幻觉不是凭空而来的,如果它们只存在于我脑子里,这么多年却没有任何扭曲变化,原因是什么?到底为什么反反复复重演,如果不是,如果它们都是真的呢?”

李樱初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陡然掉落,“关飒!你是不是又在想疗养院的事了?”

“没有。”对面的人眸子发亮,在灯光下微微闪烁,她摇头说:“因为他又回来了。”

李樱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继续捡筷子,“我知道了,你有喜欢的人。”

关飒总算笑了,起身和她一起去厨房,李樱初不让她动手,轰她出去坐。

她干脆靠在厨房门口,拿着洗好的苹果啃,继续和对面的人说:“你也会找到的,无论是人还是事,它会成为你活下去的支点,让你有胆量面对自己。”她顿了顿,把话题变得轻松一点,给她打个简单的比方,“比如你想把生意做大,挣更多的钱,或者只是帮助医院里的患者,让他们戴上你做的假发得到安慰,只要你能对生活抱有一点点期待,就够了。”

活着就要为之努力,每个人都值得敬佩。

李樱初没说话,手下的水声大了,她把盘子和碗都洗完,摇头又开口说:“我不像你,我这种情况,过日子已经很难了。”她说完开始洗切菜的刀,水打在刀上,再溅到脸上,天热,水却依旧凉得扎肉。

她背对关飒,一直盯着刀刃看,忽然伸手在水中抚摸它,轻而痛快。

李樱初对着刀刃无声无息地笑。

关飒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手里的苹果快要吃完,安慰她:“如果你真想要某样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配得上它。”她说完看看时间,已经打算离开,“这个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

李樱初身前还有满池子泡沫,没顾上送她,只好遥遥喊一句:“天黑了,你慢点骑。”

四下确实太黑,路灯仓皇,管不了多大用处。

关飒骑着重机离开,渐渐速度上去,乡镇村落都被她甩在身后。极暗之处忽然闪过零星火光,在野地里非常明显。

乡下还有旧习,不远处地里有人在烧秸秆。

关飒故意不去看,往前一路迎风而去,越过半坡岭的界碑,距离市区却还有一段距离。田间夜路漫漫无边,她渐渐觉得胳膊上的伤口开始疼,明明只是小伤,此刻却像被人锯开骨头,诡异的痛感顺着神经往上蹿。

关飒有种不好的预感,反光镜里避不开道路两旁飞逝的火光,让她的感官突如其来异常敏感,空气里还有焦灼的味道。

这场面就像点燃的引线,在她眼里烧得已经不是秸秆了,她的神经和大脑无法承受这种引诱,不断催生出可怕的联想……开始有人呼喊,数不清的惊叫,还有人狰狞地嘶吼,最终响起枪声,那声音把她整个人都炸开了。

关飒浑身冷汗,猛然刹车,又把重机停在路边。

她捂着耳朵走上人行道深深吸气,却始终能闻见四周可怕而呛鼻的味道,她开始持续幻听,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状态,此时此刻她在发病边缘,绝不能再往前骑了。

关飒挣扎着下车,这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旁两侧全是荒野,反而逃不开。

她很怕火。

天幕沉甸甸地坠下来,入夜积云,一碗银月,时有时无。

田野里十分热闹,堆积如山的秸秆一烧就烧得大了,浓烟弥漫,冷不丁扑出一团光亮,相隔几百米的距离,橘红色的烈焰被风吹得愈演愈烈。

关飒眼前的画面渐渐扭曲变形,火的颜色在她眼里不断放大,很快站不住了,幻觉重现,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十二年前,病房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呛到关飒无法睁开眼睛,只能剧烈咳嗽。

窗外的喇叭里不停在喊话,火舌燃断门板,所有声音争分夺秒,一股脑要往她耳朵里灌,逼得她剧烈发抖。

与此同时,关飒被凶徒拿着手术刀抵住脖子,一动不能动。

那也是一个有风的夜晚,她的长发几乎留过膝盖,长而凌乱,统统糊在脸上。她感觉到身后劫持自己的人几近发狂,生死一线的时候,不远处突然有人开枪。

一切都没来得及让她作出反应,中弹的凶徒猛然将她抱起,直冲大火摔了出去。

夜风刮过,关飒冷汗透体。

行车道上并不安静,远处似乎又有车,飞驰而来的声音分外明显。

刺鼻的味道让她的意识来来回回,她努力逼自己看清眼前的路……可是于她而言,过往是场噩梦,火灾过后,所有人都试图给予宽慰,修复她所经历的创伤,却没人知道她心里的秘密。

那时候关飒看着自己的身体倒下去,意识却仿佛燃上了半空,她竟然不觉得疼。她看见一整片焰火的姿态,所有被风打落的火星,都像无法摘取的星河。

黎明时刻,有人穿越火光而来,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说来可笑,关飒从小就明白自己是个累赘,除了他,除了那个从火光里冲出来的人……这辈子,大概只有那个人真心实意想要救她。

她记得自己周身仅存的安全空间越来越窄,高温让人无法承受,她看见方焰申冲进房间寻找自己,脑子里所有的声响瞬间静默。

可惜那一年的关飒太小了,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被家人扔在疗养院里。她可以得到他的同情,他的照顾,他的拯救,除此之外,她只能得到他买的糖。对一个精神病患者而言,死亡只需要一时的勇气,而活着却需要挣扎一生。

如果她必须活下去,她想让他记住自己,不惜任何方式。

所以关飒看见当年的自己竟然不再挣扎了,她听着方焰申的声音越离越近,从容地躺在了火海里。

如今也一样,关飒陷在幻觉之中,被迫面对自己疯溃的念头,那些汹涌而来的噩梦让她无法站立,被迫扶着路灯蹲下身,开始用指甲在胳膊上狠命地撕挠,企图保护仅存的真实触感。

然而方焰申还是来了。

她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感受到他强行把自己抱起来,她终于能在他怀里喘过一口气,所有嘈杂的幻听又一次安静下来,因为方焰申在喊她:“飒飒!”

关飒头晕目眩,竭尽全力睁开眼,只有这一刻她才能发疯似的抱紧他。

方焰申背靠漫天火光,紧紧皱着眉,他眼角的那道疤格外分明,这不是幻觉。

她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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