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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的敬北市早早进了夏天,气温持续升高。市区里飘完柳絮又开始刮风,一连好几个月不下雨,空气干得让人嗓子疼。

方焰申早起刷牙,刷出满嘴铁锈味,他咧嘴一看,牙龈上火了,跑去在茶缸子里泡了菊花,心情却很不错。

他们干刑警这一行的日夜颠倒,通宵连轴转都是常事了,好几年没睡过自然醒,生物钟不太争气。今天他好不容易请假一天,结果六点半准时睁眼,慢吞吞地在家里磨蹭,刷完自己的手串子,哼着小曲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边吃边拿起手机一看,果不其然收到各界发来的贺电,恭喜他的辞职报告终于批下来了。

从方焰申向市局打出报告之后,足足过去三个月了。他硬着头皮面对上下领导轮番谈话,头发都快聊白了,原本没想演什么苦情戏,迫不得已才拿出旧伤复发的诊断,众人唏嘘,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他手里的案子全部了结,余下的事就是办理交接,等着走人,于是放心大胆请了假,打算今天去医院看看方沫那小子。

对方住的地方是敬北市最大的三甲医院,方焰申耐着性子熬了半个小时,期间拒绝了三次推销轮椅的人,终于开进了停车场。

没想到如今的住院楼也有高低划分,方沫的豪华单人病房在一栋独立矮楼里,门板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

方焰申推门进去,差点让音乐掀了个跟头。

方沫是他小叔唯一的儿子,打小娇生惯养,标准富二代的做派,年纪轻轻混到了十九岁,家里正准备送他到国外念大学,谁知他生病生得突然,胃里查出肿瘤,不久前才做完切除手术。

此刻的方少穿件病号服,正抱着蓝牙音响在窗户边上探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方焰申从背后弹他后脑勺,方沫“哎哟”一声关了音乐,回头看见堂哥来了,立刻满脸虚弱,伸手要抱。

方焰申强行把人按回病床上,问他:“刚好点就作,伤口不疼了?”

方沫瞪着眼睛摇头,哀叹道:“一个多月了,无聊死了。之前不是说瘤子上有恶性病变么,但全身没查到癌细胞,比预计好,可是我妈现在一见我就哭,她可比瘤子闹心多了。”

方焰申手心摩挲着核桃,一边盘,一边佩服这小子心大,可见人傻有好处。他受累开始收拾乱七八糟的床头柜,又和那傻子说:“有点良心吧,你妈吓得不轻,好好配合医生,别再查出点智商癌之类的,老方家有我一个堵枪眼的就够了,经不起折腾。”

方沫斜眼打量他,突然觉得他哥今天这一身和往日不同。方焰申难得没穿万年不变的破夹克,换上灰色的衬衫外加休闲裤,连黑眼圈都没了,眉眼之间的轮廓极深。这人一旦收拾利落,职业带来的底气都装在眼睛里,天塌地陷也不慌不忙的。如果能忽略他盘东西的毛病,今天的方焰申实现了从老干部到老流氓的跨越,莫名显得格外骚气。

骚气的方大队长当然不知道他弟弟心里在想什么,袖子一挽,找出杯子拿去洗,很快端来一杯热水,徐徐冒着烟,端端正正摆在床头。

方沫盯着那上边的枸杞,又看见三根香蕉上香似的摆在他床头,心想这年月的兄弟情如此廉价,连水果都舍不得按斤买,立刻又觉得胃疼,咧嘴就说:“你可真是凭实力单身。”说着他脑子一转,从床上爬起来,“哥,我跟你说,我最近看上一妞儿。”

“我真谢谢你,得亏看上的是个妞儿,万一看上个男的,我还得想想怎么拦着小叔打断你的腿。”

“不是,这次和过去的不一样。”方沫神神秘秘拉着他往窗边凑,“那姑娘特别酷,短头发,一天一个色儿,那种暗黑颓废美你懂吗……我打听了,远近闻名,大飒蜜!”

方焰申冷不丁听见这形容词眉心一跳,他看向窗外,手里继续盘自己的核桃,一对儿闷尖狮子头,玩得早已发红漂亮,包浆挂瓷。他特意靠在窗台上欣赏了一会儿大树杈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嗯,喜欢是吧?你开刀还开出透视眼了。”

这片住院区级别较高,为保证私密性并不临街。方沫在三楼,窗外只有树梢,视线全被其他的建筑挡得严严实实,别说看人,连鸟都不往他窗前飞。

这小子不信邪,一提姑娘就来精神了,非要下楼遛弯,拽着方焰申就走。

市立三院的东门挨着马路,马路对面有条恒源街。原本街边都是老式的家属楼,但年头久了,几栋楼挨着医院能做买卖,于是一层全部连起来变成底商。

街上南北不过几百米,商铺却挤了数十家,经营范围广泛,从水果服装、医疗器械再到殡仪一条龙,不但从头到脚,还能从生到死。路过的人打眼一看,各种门脸彩旗飘飘,和对面灰白色的医院形成鲜明反差,活像条缝花的疤,繁华得有些突兀。

方焰申知道方沫憋坏了,陪他出来只是为了让他透口气,结果他们一到恒源街就引起了关注。

他带着一个穿病号服的小子,卖轮椅的人消停了,针灸店的师傅却来了机会。

大姐烫着卷花头,冷不丁从店里蹿出来,冲他们就喊:“不吃药不打针不化疗,诶?帅哥你什么病?”

方沫满心都是姑娘,根本没空搭理她。

大姐一扭头,挡在方焰申身前说:“你是他家属?病人这么瘦,身体很虚吧,做过手术了?”她塞过来好几张宣传资料,业务熟练,“了解一下,免费体验,药之不及,针之不到,必灸之。”

方焰申一向尊重人民劳动,很配合地拿走传单,忽然问她:“前边那几个男的,也是你们店里的?”

不远处的树下聚着三四个人,大热天穿着背心裤衩,模样邋遢,虽然也捏着一沓子传单,但注意力却明显不在过往行人身上。

方焰申盯了一路,对方的传单根本没发出去,让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大妈的推销思路被打断,一脸迷茫地说:“不是啊,不知道哪儿来的,在这晃悠一早上了。”她赶紧扯回自己的买卖,“不管你家这小子什么病,要是医院治不好,来找我!”

方焰申被她逗笑了,下了结论,“您忙去吧,他的毛病灸之没用,需揍之。”

两人走出不远,前边有条分叉路,直接能拐向小区。

方焰申把传单塞在方沫兜里,他已经熟悉了恒源街的套路,问:“你那姑娘卖什么的?”

“什么卖不卖的,聊姑娘的时候别说这么难听,我们这都正经生意。”方沫笑嘻嘻地指指拐角处,口气得意:“卖假发的。”

哟,难怪头发能一天一色儿。

方焰申手里的核桃盘得直出声,牙龈刷破了,此刻又有点疼。他抬眼一看,那小门脸只有半扇玻璃门,挤在角落里,从上到下黑漆粉刷,没招牌也没名字,显然老板敷衍,心思都没用在装饰上,只拿暗红色的油漆横着写着两个大字:假发。

多余的红油漆往下滴,半干的时候让风吹歪,淋漓而下,血染的风采。

透过这字的风格,方焰申简直能看见里边五颜六色的脑袋了,眼瞧着随时要蹦出个杀马特。他觉得自己理解不了年轻人的审美,青天白日的,好好活着不好吗,在医院门口装神弄鬼的多不吉利。唯一让他感兴趣只有在店外停着的重机,阿普利亚RSV4,那倒真是辆拉风的好车,车身全黑涂装,在日光下隐隐生光。

方焰申不由多看了两眼,刚好对上反光镜。

他从镜子里扫一眼身后,街上人来人往,三四个男人还在树下杵着,眼睛却直勾勾地在盯店门口,来者不善。

方沫浑然不觉,已经推门进店。

方焰申跟着走进去,反手关上玻璃门,发现这间假发店虽然门脸窄,但里边却不小,门后扔了几个重机上的火花塞,有的被砸碎了,凌乱扔着没人管,像是废弃换下来的,正好卡着门半开。

东西两个房间被打通了,光线柔和,并不是想象中黑洞洞的风格,只是这假发卖得有些认真,四周全是特意定制的木制台面,上边摆着各式人台,几十个假脑袋,几十双眼睛栩栩如生,齐刷刷对着门口行注目礼,着实把他震撼了。

方沫显然偷偷来过,此刻轻车熟路就喊:“小姐姐?”

店里没动静,空调“呼呼”往外吹冷气。

两人僵在门口,和一片假人大眼瞪小眼,正对面的柜台后边突然又冒出个脑袋,这下连方沫都吓了一跳,尴尬地又叫姐。

那位让他迷恋的“小姐姐”也就二十岁出头,还真是暗黑路线,一头中分的齐耳短发,漆黑利落,衬得小小一张巴掌脸比假人都尖。

她似乎一直在打瞌睡,眼睛还没睁开,声音却挺干脆地说:“谁是你姐?”

说完姑娘一动,直接往后仰在了椅子上。

方焰申这才看见那堆假发堆里还有双黑色的过膝长靴,银光链条,再往后是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正架在柜台边上。

方沫嬉皮笑脸,捂着肚子还不忘贫嘴:“那我该叫你什么,关老板?飒姐?”

“叫祖宗。”对方懒懒地说了三个字,终于睁眼往门口看了,她画着烟熏妆,瞳仁漆黑,显得脸上几乎毫无血色,就连唇色也淡,整个人透出一种另类的漂亮,确实勾人。

可惜这位祖宗脾气颇大,此刻已经满脸不耐烦了。她好看归好看,却不知道是不是和假人待久了,让人看着也觉得她毫无生气,分明眼神发空。

祖宗话音一落,忽然又收腿,盯着方焰申,硬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方焰申手里的核桃也有点转不动了,他干脆双手插兜,神态坦然,靠在一边的柜台上,冲她笑着说:“飒飒,果然是你。”

方沫如遭雷劈,看看自己新得的祖宗,又看看堂哥,张大嘴冒出一句:“认识啊?”

方焰申懒得和他解释,眼看这家假发店已经开了一段时间,墙上有储物柜,按长短款式收纳,再往里走还有一道小门,后边的空间不对外。

他打量完了,突然问她:“你最近得罪人了?”

柜台后的姑娘面无表情,那目光好像能直接透过人,没人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眼神安静得过分。

她不说话的时候连影子都发虚,仿佛比四周那排脑袋还像假人。

一时冷场,方沫莫名打了个寒颤。

关飒确实没想到方焰申会来,一时半刻,她的脑子有点转不动。

她想想他的问话,摇头否认,伸手抓过桌上的电子烟,手指都在发抖,抽一口烟才缓过神,和他说:“叔叔,你这是职业病犯了吧。”

一声“叔叔”叫出口,方沫立刻回魂,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不迭地解释:“不是,这是我哥。他看着是大了点,但三十六岁的警界精英,家世良好,优质未婚男青年,也没到叔……咱这差辈分了,不合适。”

关飒根本不理他,抬头一口烟雾呼出去,脸上总算带了点烟火气。她涂着哑光的黑色指甲,衬得一双手骨节分明,此刻敲敲台面说:“我这里小本买卖,合法经营,执照在墙上呢。”

“没,我们就是来买假发的。”方焰申从善如流,想想自己都是当叔的人了,不能随便豁出头发的尊严,又扭头指指方沫说:“给他找一顶,要那种戴上就特别炫酷,特别飒的。”

他唇角一挑,加重了尾音,分明在寒碜人。

关飒眼睛里渐渐有了人影,终于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想,方焰申的样子真是半点都没变,人还是那个人,永远是干净规矩的短发。他右边的眉骨上有旧伤,疤痕刚好卡在眼角,连成一道粗粝的点缀,却不显戾气。他过去就和什么清风明月的形容无关,串子核桃随手盘,年轻的时候也每天举着保温杯,少年老成。

当年他们都是一个大院里的邻居,方家的长孙一意孤行非要上危险的一线,在那时候堪称是个大新闻。然而此去经年,彼此都脱胎换骨,再见也不过就是寻常偶遇,此刻的方焰申突然见到她,明显连惊讶都没有,从容这东西真是骨子里的本事。

可惜关飒就没这么好的道行了。

十二年的岁月来不及磨掉他身上的光,她猝不及防,眼看方焰申从玻璃门外走进来,五月的天在眼里着了火。

关飒一直在走神。

方焰申走过来,直接拿走她手里的电子烟,揣在自己兜里。有段时间没见,真不知道关飒还多了这个毛病。

他离得近一些,发现她又瘦了不少,天气虽然热,但她还是穿长袖,于是整个人躲在一件纯黑的针织上衣里,白到连腕子上的血管都能看见。他有些习惯性地伸手,看她头上的短发乌黑油亮,十分好看,正想摸摸她的头,没想到关飒脚下开始踹椅子,直接往后挪开一步。

方焰申有点失落,姑娘长大了,不好哄。

他看她低头在柜台下翻找,还挺认真要做买卖,于是多余的话也没必要再说,只好识趣地开口:“我还欠这小子一个果篮呢,去隔壁买点水果。哦对了,他做完手术,刚好两天,千万别让他乱动。”

说完他就出去找水果店,扔下一个不知深浅的方沫。

少爷的八卦之心汹涌而来,谁来解释解释,这动不动就叫“叔”是什么梗?眼看店里没外人,方沫立刻凑到柜台边上套近乎。

关飒短裤下露出半截长腿,实在赏心悦目,让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可惜不等他问出口,身后的玻璃门突然被人砸开了。

碎玻璃飞溅一地,动静着实不小,半根铁棍子直接滚在脚边。

方沫吓得浑身激灵,回头一看,门口冒出四个男人,围着要往里闯。

这还真是有人闹上门了,于是他下意识大喊方焰申,一叠声想叫他哥救命,偏偏对方这会儿想起三根香蕉不要脸了,买个水果走得头也不回。

对方都是大老爷们,骂骂咧咧要砸场子,直冲关飒一个姑娘而来,方沫就算再怂也要撑个面子,只好站起来嚷:“敢砸你祖宗的店?找死呢!”

领头的人是个穿蓝背心的壮汉,直奔他脚下,还要抢铁棍子,后边跟着的几个人大概只来得及就地取材,人手半块砖头,见什么砸什么,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臭婊子不识相,敢替朋友出头是吧?生意别做了!”

听这意思,对方在外边蹲很久了,专门等有客人上门才来闹事,想让关飒这家店彻底臭了。

一群流氓故意生事,闹起来没理没面。

方沫自知练嘴不好使,咽口唾沫,觉得自己两条腿加起来还没人家胳膊粗,瞬间浑身的汗都下来了,扭头正对上一双长靴。

关飒直接踩着凳子上了柜台,居高临下迈出来,一步跳到他身前,伸手把方沫按到试戴假发的高脚凳上,八个字扔过来,干脆利落:“闭嘴别动,老实坐着。”

她挡在他身前,连表情都没变,唇角一撇,活像见了苍蝇,除了烦还是烦。

方沫也不知怎么就被下了定身咒,贯彻起祖宗的八字真言。

关飒身手极快,一脚踩在“蓝背心”的手腕上,阻止他抢铁棍,然后转身飞腿,把他踹到一边,那冲击力撞得柜台都裂了。其余的几个人愣住了,她连口气都没喘,冲过去扭住一人的胳膊,直接窜上他肩头,双腿用力,把对方整个撂倒在地。

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彻底傻眼,想闹事却没做足功课,只记得连打带骂,乱扔砖头。

关飒闪身避开,反手把人挨个扯过来,几拳过去,全给揍懵了。

很快,四个大男人倒地不起,两个头上还见了血,前后不到三分钟。

事发突然,方大少爷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关飒收拾完这几个闹事的,顺手拿过镜子,慢慢地梳自己的头发,把乱飞的发丝都理顺,然后黑衣长靴又蹦上柜台,一屁股坐回去了。

她在台面上摸来摸去,想起电子烟让方焰申收走,只好作罢,又反应过来刚才要卖假发的事,于是转头问方沫:“你要什么样的?普通款还是染色的?”

高脚凳上的人瑟瑟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想给她跪下。

几个人踉跄着往外跑,此刻方沫才鼓起勇气,捡起砖头补上两句骂,把这群混混都给轰走了。

假发店里乱七八糟,满地玻璃和假脑袋,而另一边方焰申却不慌不忙,手里的水果刚上秤。

太阳晒得人走不远,好在他出去没几步就有一家水果店,于是他精挑细选,买了一个粉蓝色的果篮,里边还有小熊扎成的一束花。他听着动静踩着点,故意和卖水果的阿姨扯了半天闲话。对方以为他来看女朋友,夸他帅,夸他体贴,把方大队长夸成了一朵花,终于让他从“叔叔”的阴影里走出来。

方焰申余光瞥见隔壁店里的闲人都跑了,这才慢悠悠地晃回来。

方沫站在凌乱的假发堆里,活像颗可怜的小白菜,脸上还有冷汗,魂儿都飞了,正拿着扫帚扫碎玻璃。

方焰申憋着笑,把果篮摆在一边的柜台上,低声凑过去说:“知道为什么让你叫祖宗了吧?不亏。”

方沫反应过来,他哥干了这么多年刑警,这种段位的货色,他一打量眼神就知道不对劲了,难怪从进店就问关飒有没有得罪人。

方沫扔开扫帚,弱弱地问:“哥……你明明看出那几个人闹事,怎么走了啊!”

方焰申回头找关飒,发现她自顾自又伸腿坐着,连姿势都没变。这二位分明都没事,他放心了。门后那几个扔着的火花塞也没能逃过一劫,基本上陶瓷的部分全被砸碎了,一地白白的碎片,混着玻璃泛着光。他眼看这些东西都是要扎人的,于是鞋尖踢着它们,渐渐聚拢成一堆,然后才抽空和方沫说:“管什么?人家乐意在树底下站着也不行?”

“他们进来要打人啊!”

“你好好想想。”方焰申越说越想笑,“是打你了,还是打你祖宗了?”

方沫哑巴了,对方连他们的头发丝儿都没碰着,倒是关飒二话不说把人胖揍一顿,而且还给打伤了,充其量店里只是碎点东西,确实和赶个苍蝇没区别,眼看以后苍蝇也不敢再来,追究下去两边都麻烦。

哥俩嘀咕了几句,而那边的关飒刚刚活动完筋骨,此刻萎靡的精神头终于缓过来了。

她还是只盯着方焰申,开口插话说:“叔叔,你来都来了,不买东西也不打架,那你管不管善后?”

“管,叔什么都管。”方焰申的脸皮分外出众,竟然还能镇定自若地把话接下来,然后拉过方沫,指挥起重症病人说:“来,你小子躺一个月了,正好活动活动,把玻璃扫干净,清理一下现场。”

方沫满心不乐意,刚想撂挑子,回头对上柜台又怂了。

关飒刚才踢人太狠,一道砸出来的裂痕还在眼前。

店里的空调开到十八度,直对着人吹,脖子都发凉。

方焰申坦然让出路,走到关飒对面,隔着窄窄一方柜台拨弄那些假发。他想把空调的遥控器翻出来,一边找一边觉得如今的工艺进步,假发摸起来都是真人发丝,毫不违和,想来店里不愁生意。

三院有很多癌症患者,关飒选在这里开一家假发店,对病人也是个安慰。

他正想着,椅子上的人忽然起来了。

关飒坐到外边的柜台边上,刚好就在他身边,她想也不想弯腰过来,看他兜里装着东西,抬手就往他裤兜里伸。

这动作实在尴尬,可关飒我行我素的毛病一点没变。

方焰申低头笑,知道她要找电子烟,于是按住她的手腕。

关飒拉开胳膊推他的肩膀,对面的人侧身让开,又用力气制住她,虚虚拧着胳膊,让她不能乱动。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你争我夺。

关飒一抬眼,距离太近,她正好看见他眉头上的疤,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猛然松手往后退。她一时恍惚,又觉得方焰申的手心着了火,活活能把她烧穿了。

她有些烦躁,屋里还是热,热到让人生出幻觉,于是冲他摊开手,只说一句:“烟还我。”

方焰申从容不迫,从裤兜里掏出两个盘得油润的核桃,示意她没有电子烟,“刚才出门扔了。”

她没生气,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普通人和外人对视,多少都会有些回避,但关飒不会。她看人的时候眸子里没有人影,谁要是不幸和她对上眼,越看越觉得后背发凉。

多亏方焰申两手准备,他在隔壁不止买了果篮,此刻拿出一小盒薄荷糖,直接塞她手里,半哄半劝地说:“我知道最近流行那玩意儿,但电子烟的危害现在没人清楚,不能老抽,你要是难受就吃糖吧。”

关飒捏着铁盒,还是不说话。

她手指一动,盒里的糖哗啦啦直响,简直就和过去一样,方焰申永远不知道怎么逗姑娘,只会想到买糖,这手段连哄小孩都嫌土了。关飒的表情明显不痛快,但也没和他再打,她蹦上柜台,顺手把糖盒往垃圾桶里一扔,完美命中。

方焰申无奈,又听见关飒低声补上一句:“不难受,最近好多了。”

没人想起店里还有个多余的方沫。

少爷万念俱灰,听见垃圾桶的动静,回头挤眉弄眼,偷偷骂方焰申。

他哥故意背对着他,看不见也就不生气,还在问关飒:“你现在住哪了?老孟呢?”

“就住后边,老孟买菜去了。”她指指那扇小门,手撑在台面上,口气散漫,“我妈扔下不少东西,我也用不上,就把她那些房子和车都卖了,一了百了,只剩老孟。他纯粹是个操心的命,好不容易送走我妈,等到我毕业,我给他留好钱,让他回老家能买个小院子养老,可他不愿意走,非要守着我。”

方焰申顺口接话说:“老孟一辈子都在你们家,没儿没女的,你非让他回去也没事干,留下照顾你挺好,省得大家都不放心。”

关飒笑了,她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下压,肩膀微微颤动,又显得有些无害。

方焰申一时没说下去,他还记得,这小姑娘打小就好看,三四岁的时候留着长头发,像个洋娃娃似的,数她一笑起来最招长辈疼。当年大院里的老人多,人人都喜欢关飒,可惜世间苦厄,不给任何人留余地,天真无邪也经不起蹉跎。

如今的关飒早就长大了。

此时此刻,她接着他的话,非要问个明白:“谁不放心?我生下来就没爹,我妈恨我一辈子,结果死在我前边了,还有个亲舅舅蹲大狱,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放出来,你这‘大家’有点虚伪了。”她边说边凑到他面前,下巴几乎蹭到他衣领上,轻飘飘地问:“到底是谁不放心?”

方焰申对着那双眼睛无话可说,伸手扶住她肩膀,只叹了口气,“飒飒……”

赶巧手机替他解了围,偏偏这会儿来催命。一首上个世纪的老歌悠然而起,《焚心似火》,还真是恰到好处,直接掐断他后边多余的安慰。

她想他实在念旧,铃声都不换。

方焰申看一眼号码,顺手揽住关飒的腰,胳膊一抬,直接把她从柜台上抱下来,示意她自己有事,先不聊了。

说着他立刻转身往外走,把假人脑袋捡起来,又拉住方沫说:“行了,你祖宗自己会收拾,老老实实回去躺着吧,我今天还有急事,先走。”

方沫一头雾水,他哥要离职,好不容易才办下来,这节骨眼上还有什么急事?他伸手想去拿果篮,结果看见卡片上的字,脸都气歪了,又把它原封不动摆回去,“你送给谁的?什么叫‘生意兴隆’啊……”

方焰申眼里带笑,忽然做个噤声的动作,一手核桃盘得麻利,不给方沫胡说八道的机会,扣着肩膀就把人拎出去了。

他们顺路往回走,方焰申接通电话,还要回去拿车。

打电话人的是队里的石涛,匆匆忙忙和他说:“方队,半坡岭分局有一起命案,已经转到市局了,你赶紧过来看看。”

“你们到现场了?”

“还没,不过都在路上了,你开快点,来得及。”石涛没有多说细节,但他昨晚还闹着要和方焰申喝酒,庆祝队长能从一线撤出去,明知今天方焰申请假不在,遇见案子还打电话过来,肯定有问题。

方焰申答应下来,一路把身边的病人先送回住院区。

方沫撩妹不成,反认了一个祖宗,眼瞧他哥的手段更加高明,不声不响,原来都是旧主儿了。

少爷脾气上来,非要打听关飒的事:“怎么‘叔’都叫上了?你可还没脱离系统呢,作风问题很严重啊。”

方焰申没空和他打镲,取车就走。

他从放光镜里看见方沫还在原地骂骂咧咧,于是一脚刹车,又降下车窗,给这傻子提个醒:“飒飒练了十年散打,轮不到你小子英雄救美,别给自己加戏了。”

方沫气得脸都绿了,直接吃了一嘴尾气。

方焰申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

假发店很快就恢复安静,只剩下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临到中午,日头一打,满地反光。

关飒对着残骸弯下腰,慢慢地沿着碎玻璃的边缘摸过去,直到指尖上划破流出血,她才反应过来觉得刺疼,又盯着自己手上的血珠子看。

老孟正好回来,拖着买菜的小车,抖着嗓门问她怎么了,弯腰想看她哪里出血了。

关飒一愣,把手指尖含在嘴里吮,扬脸对老孟笑,那笑刚刚好浮在脸上,眼神都没变。她起身摇头说:“没事,遇上几个闹事的,把门砸了,我已经骂走了。”

老孟身子骨十分硬朗,唯一的毛病就是耳背,尤其着急的时候更听不清楚,他以为她又要发病,赶紧说:“别急别急,慢慢说!”

关飒伸开手给他看,小口子而已,又大声在他耳边解释。老孟一颗心终于归位,让她回店里先坐,自己慢慢清理。

关飒随他安排,伸腿把垃圾桶勾过来,把那盒薄荷糖又捡回来了,然后一抬眼,看见店里还有个突兀的果篮,正好被两个假人台夹在中间。

这东西摆在她店里鹤立鸡群,看得人闹心。

她喊老孟进来,问他:“那个果篮……你帮我看看。”

老孟有点奇怪,抱起来上下打量,问她:“谁送的?”问完才低头见到还有张卡片,落款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方焰申。

老孟十分惊喜,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念叨着说:“焰申来过啊,你怎么不留他一起吃饭,他现在忙不忙,还干公安呢?”老头这一口气甩出无数条问题,只恨自己回来晚了,没能见到人。

关飒顾不上回答,拿出柜台下藏着的笔记本,一条一条回忆着在上边写。

从方焰申出现开始,他送了薄荷糖,留下这个果篮,刚才满地的碎玻璃……所有画面都能留下真实的触感和印证,她才逐渐能确认,自己见到的人,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关飒已经怕了,多年坚持吃药,但吞人的火海连焦灼的味道都还在。曾经的枪声、惨叫声、甚至连她自己的窒息感都比日光真实,一切过往根深蒂固,盘桓在她的脑子里,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分辨。十多年了,她被迫学习降低自我的感知力,把所有敏感的情绪过滤掉,才可以把自己平安地融入人群。

有关于方焰申的一切,悉数和关飒所经历的噩梦有关,加重她的病,却无药可医。

每一次方焰申突如其来,每一次也都走得干脆,再蠢的人也有自我防卫,关飒为了不在清醒之后失落,因而每一次相见,她都本能地不愿相信。

她的顽疾就是方焰申,在真实和幻觉之中徘徊了十多年。

老孟把买来的菜放到厨房,回来发现关飒还在出神,目光涣散。他立刻又喊她,拉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轻声安慰道:“我看了,他来过,你别紧张。”老人一边说一边觉得辛酸,缓和语气告诉她,“焰申太忙,有案子就顾不上咱们,我听说他们还有好多涉密的工作,等他能来的时候,一定会来看你的。”

关飒摇头,她竭力太久,早忘了期待是什么感觉。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谈不上歇斯底里,只是每次方焰申一出现,她就有了后遗症,幻觉如影随形,总是看见一双人眼。

此时此刻,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关飒深深吸气,尽力放松,可周围的人台好像突然有了主意,个个扭头盯着她看。她一个一个瞪回去,偏偏灯又坏了,白天黑夜都混在一起,怎么看眼前都只有一片黑,暗得让人绝望。

她拼命地想要找到光,却挣扎没有出口,快要溺毙在无知无觉的长夜里。

一双眼睛步步紧逼,她想在对方眼里找自己的影子,却始终看不清,直到心灰意冷,恨不得毁掉那双眼睛……于是她出手发了狂,和那双眼睛拼命厮打,终于见到血,只有血的味道是真实的。

她执着地相信这个幻觉,慢慢记录出一本的内容,可是经年无从查证,于是她又问老孟,“方焰申的眼睛是不是受过伤?”

这问题她问过很多次,成了心病。

老孟忧心忡忡地看她吃药的记录,关飒的病情这几年控制得不错,此刻却有些突如其来的亢奋,多亏理智还在。

关飒挣扎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抓住老孟,反复而大声地问:“他是不是受过伤!”

老孟听见了,但听见也只能和过去一样,说给她听:“是,受过伤,疤还在呢,是他办案的时候落下的。我问过,他说有一年追人,让对方拿枪把儿砸了,这事和你没关系。”

关飒总算松开手,缓过一口气。她把记录所有幻觉的本子扔开,仰躺在椅子上,慢慢闭上眼睛。

这摇摇晃晃的人间终于回来了。

古怪的眼睛消失,假人脑袋上光秃秃泛着冷白色的光。她店里的一切东倒西歪,又在她眼里各归其位。

她总算找到了遥控器,空调冷风太大,吹得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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