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跳跃在沈弋妖艳的面容上,有金黄的铃铛挂在他白皙的脚踝泠泠作响,而那双狭长的狐狸眼里写满了得逞后的戏谑。
我忍下心中的怒火,猛得推开他,努力从眼眸挤出一丝羞涩,道:「本宫方才从马车上和秦公子……此番累极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折腾二次了罢。」
沈弋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微嗔道:「秦公子也太不是人了……不若奴替姐姐捶捶背,捏捏腿如何?」
我看得清他心中的虚情假意,却也只得做着戏扮演纨绔荒唐公主的角色,好让天下人都知道,长公主耽于男色。
我轻嗤一声,吹了吹指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他笑道:「不必了,小弋,你退下吧。」
他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公主……」
「在这公主府里,谁才是主子,聪明如你,难道不懂么?本宫虽觉得你有几分姿色,但是也万万容不得你放肆,下次若是再随意进本宫的寝殿躺在本宫的床上,本宫绝不会再顾着太子的面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却又被顺从掩盖,他的嗓音魅惑且委屈:「姐姐可是恼怒我让秦太子吃了味?」
「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殿下,您看方才秦太子可没有回头。」
我轻轻地笑了一声,可悲地看着沈弋。
那分明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是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再不走,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沈弋悻悻地退下,临走前那目光狠辣决绝,似乎和我隔着血海深仇。但我着实想不起来他曾经是哪号人物了。
毕竟京城偌大,我得罪过的人也不在少数。
偌大的寝殿终于只剩下我一人。
我吩咐侍女换了床单,又打开窗子,好散散那该死的胭脂味。
晚风吹动着帷帐,一层层被掀起又落下,带着旖旎的幽香侵蚀着殿中一切。
「小维,把安魂香熄了吧,以后都别点了。」
小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平日里不是最喜欢这香,怎的……」
「这香总让人昏昏欲睡的,是点给旁人看的,如今世人看到的东西够多了,而风雨欲来,本宫也该清醒了。」我伸了伸懒腰,越过重重帷帐,看着小维模糊的身影。
她的身子顿了顿,而后俯身跪下。我知道,她等我说这句等了很久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奴婢定当誓死效忠公主。」
我以纨绔荒唐的姿态蛰伏多年,为了不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翻身当这天下的王吗?
乱世中,那至高的皇权诱惑着多少人为它生为它死,人们前赴后继地追寻,它既是深渊也是救赎。
本无意于争权夺利,可是我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自幼生于皇城的水深火热中,看多了人情冷暖,方知唯有无上的权力,方可保自己的平安。
赤足跳下床榻,我随手捡起一件轻衣披在身上,便朝着轩竹院的方向走去。
我绕过那种满梨树的庭院,径直走向秦慕的寝屋,夜已深,但窗户中仍透出暖色的烛光,屋内人未眠。
月光倾撒而下,被冷风吹散,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轻轻扣了门。
「何人?」
「秦公子,这夜深寒凉的,可否留宿本宫一晚?」我哈了一口热气,搓搓手心,强忍着没让声音在寒风中支离破碎。
木门从里面被打开,我恰好和他四目相对。
「殿下现下不和沈弋春宵一刻,来这找在下做甚?倒也不怕美人寒心。」
「更怕你寒心。」
我随口应道,急忙将木门关上,绕开秦慕缩进他的锦被里。
啊,真暖和。
霎时一阵独属于他的淡淡香味将我团团抱住,我猛吸了好几口,比沈弋那胭脂味好闻多了。
「宋婉如!」秦慕的脸上顿时有了波澜,只见他嫌恶地挑了挑眉,将我从被子里拖出,「你别带着那玩意一身的俗粉躺我床上。」
我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攀住他劲瘦的腰身,「秦公子竟这般说话,你瞧这人好端端的,怎就突然有了洁癖?」
秦慕愣了愣没有动,约莫跟我僵持了十秒,最后还是妥协,轻轻地将我塞回被子里。
「殿下,没有下次了。」
「秦慕,可别忘了你现在性命可是在我手中。」我轻轻笑着,没忍住把眼泪笑了出来。
他神色莫名地低头看了我半晌,而后俯身。
我闭上眼睛,恍然以为他要吻我。
他只是擦去了我眼边的湿润,然后给我捏好被角,吹熄了蜡烛便要往偏殿走去。
「你别走。」我急忙伸手一捞,在黑暗中却什么也摸到。
「什么?」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好像我终其一生再不能到达。
约莫是没听清。
「没什么,晚安秦慕。」
「晚安,殿下。」
梦里,有人在我鬓间簪了支梨花。
秦慕睡在偏殿,翌日一大早是小维将我叫醒的。
「殿下,有人求见。」
「何人?」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
小维一边帮我更衣一边道:「那人自称是十一楼的楼主,在府外候了多时了。」
我的困意顿时消散,面上波澜不惊道:「知道了。」一个月前我曾给她传书央她替我寻一名唤玉蝶的机关之物。没料到她今日便到了京城,按日子算来,想必她自收到了信便从东洛府赶来了。
果然,玉蝶就在十一楼手中。
传言玉蝶由上古机关术制成,可化蝶为利刃,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毫无生机。
这个和我母后有些关系。
十一楼活跃在江湖中,向来拿钱办事,只有不够的钱,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
如今楼主亲自出面,这玉蝶究竟价值多少,我也拿不准了。
夏初雲怠慢不得。我更完衣只是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将一头乌发随意扎起便匆匆跑至静宜堂。
「见过公主。」府内的下人见了我恭敬地行了礼,我越过他们,目光落到了夏初雲的脸上。
她和年少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长的极为英气,一身男装,墨发高高的束着,此刻正把玩着面前的木匣子,见我来了抬眼打量我。
而后她起身作揖:「长公主。」
「好久不见,夏楼主。」我屏退了众人,替她勘了茶。「江南上好的龙井,楼主可还喜欢?」
夏初雲打量着我,举了杯盏敬我:「多谢。」
我执杯的手顿了顿,没料到她竟如此坦然。这不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我们认识很久了。
那时她和白楚河偷偷溜进宫内给我带宫外稀奇的小玩意,又和我在深夜偷溜去御膳房亲手给我做宵夜。
借着娇小的身子和极好的轻功穿梭于皇城中,是我遇见秦慕前唯一的光。
只是自白府灭门,白楚河死后,她多有怨我,而我深陷宫内出不来,饶是道歉补偿亦没有机会,也多年未见。
今日相见,隔膜如屏障般横隔在我们面前。
「楼主是江湖中人,规矩什么的也便免了,我们直接开门见山,你想要什么?」
我没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太过干净,是我终其一生的求之不得,仿佛看她一眼便会亵渎这份澄净。
夏初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指腹摩挲着那木匣子,目光似要将我脸上戳出一个洞。
「我想要什么?都说我十一楼拿钱办事,没有办不到的事,但是这玉蝶,用钱不行。」
我心里一咯噔,疑惑道:「那当如何?」
她大费周章不远万里从东洛府赶到京城,又跟我说这玩意我拿钱买不到?
这什么意思啊。
「我想让公主帮忙救一个人。」
「你且说何人。」
「公主的故人,前相之子,白楚河。」
哐当一声,手中的瓷壶摔落,我只觉脑瓜子嗡嗡地响,无暇顾及其他,冲上前揪着她衣领问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那年白氏被灭了九族,独独楚河逃了一劫,世人不知,只以为白氏的血脉从此断了。」
「那怎得又……」
「他如今化名夏晨希在我十一楼,却中了散魂骨多年,危在旦夕,公主若不出手相救,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眼中没有对上位者的敬畏和阿谀,端的只是江湖义气,最炽热最纯粹的感情。
「初雲啊初雲,你到底和先前一个样子,」我大声地笑了起来,「十一楼自古以来利为先,为了白楚河竟然一分银子也不收本宫的。」
「公主。」她也笑了笑,将手中的木匣子推给我,「人活这一世,为了不仅是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反倒是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且不提这个像不像的,我府中却有一针名唤凌霄,施之以哑门、神庭之穴,刺入一分方可。」
我无心扯往事,因为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哑门、神庭……这不是死穴?」
「不入死地何以复生?楼主只管如此做,我断然不会害楚河的。」
我命小维将凌霄取来,亲手递给她。
初雲别有深意地看着我,随后将我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倒是懂。待楚河伤好,我定带他前来亲自归还凌霄。」
「不必了。当年白府的事因我而起,我多有亏欠他的,这天下风云变幻莫测,楼主还是带着他远远地离了京城吧。」
我转过身避开她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他还活着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那日,所有人都……」
夏初雲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叹了一口气,「楚河没有怪你,这乱世中,谁都是身如浮萍。今后公主若是有需要,整个十一楼都可为公主所用。」
「夏初雲,」我忍住鼻尖涌上的酸涩,「谁要你的十一楼啊,你给我离京城远远的,带着楚河好好过。小维,送客。」
「公主不想再见见白楚河了吗?」夏初雲推开了小维的手,不甘心地问我。
白楚河,我那唯一的亲弟弟。
怎会不想?
我多想再看看他,多想亲自跟他说抱歉。
我闭上了眼,睁眼的瞬间已经平复了情绪,「白楚河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是夏晨希。今日我以凌霄换你玉蝶,无关私事,楼主请回吧。」
「公主最后听我一句劝,这玉蝶虽为世人趋之若鹜的神器,但它实则是一个噬人精血的邪气,使用者易被反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
夏初雲看了我一眼,最后作了一个揖,背起她的长剑扬长而去。
我看着她翩飞的衣袂,不由得心向往之,我若非生在皇宫,该有多好。
享尽世间繁华,看的是手足残杀,人伦毁灭。
送走了夏初雲,我心下烦闷,便随便找个借口支开了小维,在后花园里随意逛逛。
九月的桂花开了满园,那香味芬芳却不刺鼻,淡淡的金黄也不至于让人觉得艳俗。
我看见了秦慕在里面练剑。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秦慕练剑,那时觉得他像极了江湖见行走的清冷剑客,虽是北黎的太子,但周身没半点尔虞我诈的气息。
到了如今也是如此。不过,处于太子之位的,他的心里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手上沾得鲜血,也未必比我的少。
白衣似雪,宛若神邸,他执剑时有的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自然是我的错觉。
他不过凡夫俗子,与我一样混于名利场,所有的神性都不过是乱人心神的假象,可是却迷惑了我很多年。
公主府内面首素来是不被允许配剑的,而秦慕是例外。沈弋曾红着眼问我为什么,我当时沉默好久,没有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纵是心里知晓他不会是我所向往的剑客侠士,我也依旧在希冀着什么,总觉得没了剑他便不再是完整的秦慕。
我向来羡慕初雲,但我也清醒的知道,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不可能过着她过的生活。
察觉到有人靠近,秦慕手腕一转,长剑便拐了个弯朝我袭来。
我抽出我腰间的明月剑,直直得迎了上去。
秦慕看清是我,便收了几分力,我听见剑刃与剑刃接触的声音,而后虎口发麻,震得我险得拿不住剑。
我一愣,多年未与他交手,竟不知道他内力深厚到这程度。若是没有收力,我这随意的迎击恐怕要废去自己半条手臂。
他正想收剑,我却挽了个剑花挑落了他的发冠。
他来不及反应,或者又不屑有所反应,墨发如瀑布般散了下来,衬得他格外唇红齿白。
「公主醒了?」
「嗯,陪我玩玩。」我心下烦躁正愁没处发泄,恰好又想起年幼时我们在梨花树下执剑比划,便鬼使神差地说道。
秦慕淡淡地瞥了眼地上的发冠,「如此,那得罪了。」
说话间,他手中的破宸剑便挑开了我手中长剑,我在它即将靠近我的时候微微侧身,以足蹬地稳了重心,随后腕间施力,再度迎了上去。
秦慕的剑术长进了不止一星半点,先前我还可以和他勉强打个平手,如今使了全力竟触不到他分毫。
若那日他尚未被支去边疆,而在北黎京城抗击南军攻城,恐怕北黎也不会到亡国的地步。
只是造化弄人,谁也不知道灾祸和明天哪个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