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夜晚,春寒料峭。蜿蜒的长河上,原本凝结的薄冰被上游冲下的水流冲散。随着湍湍河水而来的,是数不尽的纸船烛灯,星星点点,映亮了半壁天幕。
河边聚集满了来放灯的人群,熙熙攘攘地,都看向纸船驶来的方向。月末,便是科考大举时,顺流而下的烛灯,每一盏上面都写满了对考生的祝词。
叶清泓被拥挤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好容易挤出了人群,一只绣鞋已不知去了何方。她窘迫地往四周看了看,悄然把脚藏进了裙角。她是来给即将步入考场的未婚夫季子淳来放灯的,万万没想到,今日会有这么多人,硬生生把她和季子淳,还有弟弟叶泽仕给挤散了。
“小姐?小姐?”侍女朵朵焦急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
叶清泓踮起脚尖,伸长了白皙的脖颈往人群里看。但人山人海的,根本看不见朵朵和弟弟的人影。
几个放灯归来的妇人快步过来了,小声低语,说些八卦事儿。
“你听说了吗?最近城中来了些沙陀人,专拐娃儿,东街市口那里丢了好几个女娃儿。”
“这些天杀的,官府怎么还不拿了他们!”
人贩子?叶清泓的心跳突然加速,她横了横心,见此时无人过来,索性爬到了身边的一株歪脖子柳树上。她丢了不要紧,弟弟丢了,叶家可要翻了天了。
稍稍镇定后,她扶着树站了起来,往前看去。长河上星辰辉映,不见边际。长河下,人潮涌动,难辩面容。正当她想放弃时,树下又传来了几声低醇的说话声,嗓音如冬夜酿的酒慢慢注入玉碗之中,分外动听。
她悄然藏起身形,朝下看去,只见一道祈长的身影缓缓而来,锦衣玉冠,气质卓然。那模样,似有些面善,她仔细想了想,却忆不起哪里见过这人。他身后是一个冬瓜脸矮小的仆从,手里拎着一只食盒,亦步亦趋地跟着,二人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年春夏之交的茶商大会,将筛选出能够代表大唐出使各藩国的商行,以彰显大唐之繁荣,亲仕善邻之德。而这些商行以后的行商贸易,也将有朝廷作为背书。”
“所以少主人是想怎么办?”
茶商大会?这不是最近街坊间传说的、超过科举热度的大事儿吗?她正侧耳听着,一阵风吹来,围帽上的轻纱被撩起,露出一张皎洁如月的脸庞,仿佛融着星月的双眸掠过一抹慌乱,随即飞快的摁紧了轻纱。
男子被惊动,飞快仰头看着叶清泓,乌亮的双瞳亮光一闪,低声道:“叶清泓?”
身后的仆从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眼,嘀咕道:“包得跟只粽子似的,少主人也认得出来,您这眼睛是开了光不成。”
男子挥手,往仆从脑门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我先给你的脑子开个光。”
“少主人这么个开光法,我还没灵光呢,先被打蠢了。”仆从捂着脑门呼痛。
男子还想再打,突然想到了树上的叶清泓,飞快抬头去看。只见她正攀着树干往下滑,想必是已经发现了他和仆人?
“叶小姐,小心。”他上前,伸长双臂,想要扶叶清泓一把。
“你别过来……”叶清泓话音刚落,人就从树上摔了下来。
男子及时收手,叶清泓准准地砸在树下的草丛上。痛得一阵倒吸凉气!
这人,怎么突然就缩手了呢?
“叶小姐没事吧?”男子弯下腰,双手背在身后,关切地问道。
“你……”
“沈某知道叶小姐担心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不敢伸手相扶。叶小姐若站不起来,我便去叫几个妇人来帮忙。”
等你叫人过来?我在这里躺着让人当猴儿一样围观吗?叶清泓懒得理会这个神经病,强忍着痛,站了起来,白了他一眼,转身整理自己的衣裙、围帽。
男子眼角余光扫到叶清泓的一只光脚,嘴角悄然扬了扬,“叶小姐,当真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叶清泓冷冷撇下一句,挺直了纤腰,往前走去。
方才在树上看得真切,东面那边泊了不少小船,有不少卖小玩意的,弟弟贪新鲜,说不定会往那边去了。
“滋……”突然,她踩到了石子,痛得单脚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想去揉脚,手刚够着脚,猛地想到了方才那人,于是扭头看去。他还站在原地,披了一身的月光,一身清清冷冷的气势,见她回头,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还指了指脚。
“登徒子!”叶清泓双颊羞得通红,心下有气,抬起一脚,踢飞了硌她脚的石子,尔后撒腿就跑。
仆从看了看叶清泓,又看沈沛,提醒道:“少主人别看了吧,别忘了姑主有令,不许少主人和大唐女子接触。”
“看看而已,有接触吗?”沈沛抬步,稳稳地踩在了叶清泓方才踢飞的石子上。
……
叶清泓一路寻到了小船前。
乌篷船头上摆着数个竹箩,里面摆着些花里胡梢又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个面色枯黄、沙陀族打扮的妇人跪坐在船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她的悲惨故事。叶清泓那楞头楞脑的弟弟叶泽仕蹲在一边,听得眼泪汪汪,未婚夫季子淳就陪在一边,垂眉敛目,极是安静。
“姐姐,这位姑姑好可怜啊,她被夫君抛弃了,流落到我们这儿,没有饭吃,儿子也生了重病。姐姐,你给我点钱吧,我要给这位姑姑。”
叶清泓抚了抚叶泽仕的头发,从腰间取下钱袋,“喏,拿去。”
乞讨妇人双眼一亮,举起双手,一边儿道谢,一边去接钱袋子。锦绣缀玉珠的钱袋眼看就要落在那双枯黄的手心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钱袋。
“喂,那是我的!”妇人一跃而起,声音陡然变得尖锐。
叶清泓吓了一跳,这还是方才那虚弱如风中之细柳的可怜女人吗?
妇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人又软塌塌地跪坐了回去,抹着泪求饶,“公子还给奴家吧,奴家等这钱救命。”
叶清泓又扭头看,这不是刚刚那人吗?他又凑什么热闹?
“拿来。”她冷下脸,朝他伸手。
“这种把戏都能上当,你们还真是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嘴角扬了扬,看向那妇人,“我数三下,消失。”
妇人脸色变了又变,身子也微微发起抖来。
“喂,你这个坏人,把银子还给这位姑姑。”叶泽仕扑过来,抓着男子要夺回钱袋。
男子仍是盯紧了那位妇人:“漠北沙陀一族,这黑色骷髅手环是未婚女子才会戴,结婚之后,有小孩的话,手环会换成红色。”
妇人迅速缩手,以袖子遮住手串。
“真的?”叶清泓想去看妇人的手串,不料话音还未落,那妇人突然一把推开她,拎高了裙摆,兔子似地溜了个没影。
“你把姑姑吓跑了,你太坏了。”叶泽仕抹了把眼睛,气愤不平地冲男子嚷。
“你们别不知好歹,那就是个骗子。看你们人模人样的,怎么这么蠢呢?”矮胖仆从上前来,不满地回怼。
“骗子?”叶清泓拧眉,略加思索——好像还真是!
“季公子就这么看着叶小姐和小叶公子上当受骗,还真是沉得住气。”男子转头看向季子淳,似笑非笑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一直静默的季子淳上前一步,打量男子一眼,抱拳行礼,“泽仕心善,以区区小财以成全他之善心,并无不妥。”
“呵,蠢就是蠢,说得冠冕堂皇。”仆从翻了个白眼。
“你是沈沛。”叶清泓淡眉轻蹙眉,猛然想起了面前这人是谁,这不就是最近常在叶家大伯那里走动的漠北茶商吗?
男子一直放松的神情突然变得有点紧张,他抿了抿嘴角,转头看向叶清泓。四目相对,风似乎都凝固了。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侍女朵朵穿过人群,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叶清泓的手,“老爷被官府抓走了。”
“什么?为什么?”叶清泓的心猛地一沉,急声问道。
“因为贡茶的事!”朵朵拖着叶清泓就走,“夫人遣人来接你和小公子,我们赶紧回去。”
“贡茶?可我们叶家并未参与贡茶一事啊!”叶清泓讶然,她狐疑地看向沈沛,这人之前还在说茶商大会之事,莫不是与他相关?
“爹、爹!”叶泽仕脸色变得煞白,撒腿就跑。
“泽仕!”季子淳瞥了一眼沈沛,追赶过去。
沈沛慢慢转过身看向远去的身影,紧绷的肩微微垂下,眼中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情绪。
“少主人,姑主知道你和大唐女子走得这么近……”仆从又开始叽喳。
“闭嘴。”沈沛脸色一沉,低斥道:“再敢瞎告状就滚回漠北去!还有,以后与漠北的信都必须让我先过目,不然我定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