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太庙事件后,卫乔很是消停了一阵子,倒不是她屈服于谢知舟的淫威,不敢为自己的亲人报仇,而是她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了一下他那天说的话,明白母妃的死确实与他无关。
自她记事起,母妃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听宫里的嬷嬷说,是因为当年生自己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平日就药不离口,等到她即位时更是终日缠绵病榻,最终撒手人寰。
自己当日实在是被他气到了才会口不择言,不过她也没打算跟他解释,就算母妃的死不能算在他的头上,父皇的突然驾崩肯定与他有关,更何况,她和他本就相看两厌,恨不得一辈子不见他才好。
可惜有些人就是不经念叨,卫乔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看到谢知舟,却也架不住定远侯不请自来。
这日她正在习字,随着小黄门尖利的一声“定远侯到——”,卫乔一个手抖,羊毫上凝聚的一滴浓墨就落在了白宣之上。
小皇帝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一张算是白写了。
谢知舟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殿,披着的大氅上还沾着几许落雪,他看着悠闲的卫乔,没好气地道:“有这闲工夫练字,却没时间上朝,你那忠诚的老太傅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卫乔搁下笔,命红袖上茶,回道:“朕琢磨着这几日谢侯定然是不愿见到朕,故给自个儿关了几天的禁闭,祈求谢侯早些消气,至于太傅,朕改日会向他解释。”
谢知舟冷笑:“行了,别装相了,本侯也不是闲得天天找你的晦气,看看这个。”说着就将一本奏折递给她。
又端起了茶盏,轻轻拂去上浮的茶叶末,抿了一口,道:“早朝你躲懒没去,这折子你看完后你我议一议,下午去书房听听几位阁臣的意见,对了,还有好几桩事,你也听一听。”
这人真是惯会倒打一耙,明明是他时时处处以一个傀儡的标准要求她,她如他所愿,做一个不问朝政的废物皇帝,倒成了躲懒了,简直没有天理。
卫乔一边腹诽一边细细审读折子,这是朝廷在吴王藩地安插的密探递上来的密折,上面详细记载了近年来吴王一藩所做的不法事。
谢知舟目光落在她身上,年轻的帝王着一身白色常服,瘦削的脸上眉目清隽,垂着的眼睫如轻柔的羽,让他的心为之轻颤,这样安静的她,倒真有一种睥睨一切的气度。
卫乔合上折子,揉揉眉心,缓缓启唇:“吴王有好些年没进京了吧?朕也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我五岁那年在家宴上见过他,喝醉的吴王将宴上的几个孩子都抱了一遍,那时朕和四哥被他一手一个搂在怀里,四哥吓得直哭,朕倒觉得有趣,彼时瞧着他,倒是这宫里难得一见的慈蔼之人。”
谢知舟嗤笑一声,那吴王在宗室面前惯会装相,私下却是毫不检点,不过是在京师住了不到一月,就将他那宫里的侍女将及淫遍,然而这般腌臜事他却不想告诉眼前这小人儿。
卫乔看他一脸的不以为然,问道:“谢侯是觉得朕说的不对?”
谢知舟轻咳一声:“陛下彼时年幼,识人不清也不妨事,只需要知道吴王是做给当年的太后看的就行了。”他指了指案上的密折,补充道,“上面写的桩桩件件俱是实情,你需做出决定。”
吴王是卫乔祖父文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本是皇位极有力的竞争者,然而先帝却因是文皇后嫡出,所以得以继承皇位,不过就算如此,文帝还是为吴王选了最好的封地。吴国靠海,本就富庶非常,这么些年经营下来,势力已是十分庞大,好在吴王老了后贪图享受,宠姬美妾甚多,这些小美人儿亦是十分争气,给老吴王生下了不少儿子。
卫乔即位后,为表新帝恩德,谢知舟借她的名义颁下了一道诏令,言藩王可将封地分赐给子孙及麾下功臣。如此一来,吴国庞大的基业分为数十份,实力已是大大削弱。即便是如此,为防吴王心血来潮想造个反什么的,卫乔也得想个对策。
“吴王多年不进京朝贺,朕甚为思念,命他于除夕前入帝京,朕亲自为他接风。”
“若是他不来呢?”明知是鸿门宴,只怕是傻子才会来。
“那就……再议。”
谢知舟冷哼一声:“陛下可真是心软。”
虽然不知道今日刮的什么邪风,将日理万机的定远侯大人吹到了她这广明宫,谢侯甚至亲自领着她去了书房,不过卫乔还是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十分板正。
谢知舟询问她对吴王一事的看法,不过是因了这天下毕竟还姓卫,处置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一下她这个明面上的皇帝。
定远侯于削藩一事有耐心听听她的看法,可并不代表他愿意任她对别的朝政大事指手画脚,秉着做好一个合格的傀儡的信念,卫乔在几位阁臣口沫横飞地痛陈国计民生的时候,十分乖觉地做出一副“你尽管说,听懂了算我输”的废柴模样。
待几位老大人将逢泽泛滥成灾、北狄厉兵秣马、南疆蠢蠢欲动等几桩令人焦头烂额的大事禀报完毕,一抬头瞅见小皇帝两眼放空、心不在焉的模样,都在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想着大昭先祖筚路蓝缕经营几世的基业,莫不是要毁于此子之手?
卫乔没瞅见忠心耿耿的老阁臣那痛心疾首的目光,倒是等到众人都退下后,看见谢侯抬眼扫她一下,嘴角是一抹嘲弄的笑。
“自作聪明。”
卫乔看他垂了目光,无奈地耸耸肩,伸手将一本谢知舟批过的奏折翻过来翻过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谢知舟将一沓未批的折子摞到卫乔身前,手撑在案上,俯下身凑近她道:“若古今帝王都像你这般惫懒,造反的臣子只怕是能从广明宫排到永定河。”
卫乔微微后仰,避开他过分的亲近,道:“谢侯乃国之栋梁,大昭交给谢侯,朕十分放心。”
“可是臣累了,陛下代臣将这些奏折批了吧。”说着果真撂开手,径自走向书房内室的一张软榻,顺手还招了一个貌美娇柔的小宫女进去服侍。
卫乔看着谢知舟潇洒离去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他大爷的倒是会享受。
既然谢侯肯给她这个机会,自个儿肯定是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万不能被他小瞧了去。
只可惜现实却没有她想得那么好,饶是卫乔干劲十足,也抵不住这气血亏虚的身子,正是午后倦怠时,案上的一沓奏折还没看到一小半,眼皮就好似垂着铅,她拍拍自己的脸,也不过让昏昏沉沉的脑袋有片刻的清醒,最后还是头一栽,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醒来时,却见对面的太师椅上,正坐着一身玄色官服的谢知舟,自己身前的奏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到他手边了。
卫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胳膊都枕得有些发麻,她揉揉左边脸颊,伸手往脖子上摸去,却摸到了一件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氅,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正埋头批改奏折的谢知舟,对方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醒来。
眼角余光又扫到不远处正拿着火钳拨弄炭火的宫女,是了,身上的这件大氅定是红袖给自己盖上的,想必她本想提醒自己去软榻上睡,却不料已被谢知舟占了先,又怕自己着凉才取了大氅,生了炭火,真真是个贴心的小姑娘。
谢知舟合上一本奏折的间隙,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卫乔一脸的甜蜜,心情也似被春风吹过的原野,瞬间就舒坦了起来。
“就算是微臣受累替陛下批了这些折子,让陛下睡了一个好觉,也不必用如此感激的目光望着微臣吧。”
卫乔简直莫名其妙,还没与他算夺床之恨,他倒好意思厚脸皮地与她说笑话。
看到卫乔骤变的脸色,谢侯知道自己约莫是会错了意,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便又埋首于奏折之中。
恰在此时,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奉上一盏红枣羹,从食盒中取出来的时候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味霎时飘满整个书房。
管事太监试食后恭敬地奉与定远侯。
谢知舟却“啪”地一声合上奏折,冷着声道:“本侯不喜甜食,端给陛下吧!”
管事太监疑是自己办砸了差事,哆嗦着就要请罪,又听到后一句话,忙战战兢兢地将红枣羹端给卫乔。
小皇帝许是习惯了这谢侯的跋扈,且本就有些腹饿,便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这身上统共没有二两肉,养了一年多也不见效,怎么看都与你那父皇一样,是个短命相。”
管事太监心里警铃大作,诅咒陛下短命,定远侯他这是……这是动了弑君的念头了?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只怕是小命不保了吧。
卫乔咬着牙道:“朕若是崩了,那定然是谢侯您的手笔。”
管事太监立了片刻,见没有自己什么事,忙跪了安,等到出了书房门,不由得伸手擦擦自己一头的冷汗,又回头看了看,却只见书房里埋首于奏折的男子的背影,以及那一口一口细品着羹汤的小儿,不知怎的,倒觉得这场景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