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鼓敲了又敲,一声声响在寂寥的深宫里。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刻,广明宫内外却无一个宫人安歇,而是通通匍匐在宫门外的广场上,战栗着,肃静着。
“广明宫的內侍宫女皆在此处,请侯爷发落。”
说话的是广明宫的太监总管吕安——老迈的內侍将本就弯曲的脊背伏得更低,恭敬地请大昭的辅政大臣定远侯上前,定下这一宫所有人的生死。
定远侯谢知舟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扫了下乌压压的人群,而后将目光转向玉阶上的人。
身后大殿灯火通明,耀眼的光却被她挡在身后,看不清背着光的脸上究竟是何等神色,只是那单薄的身躯却有些轻微的颤抖,衬得那人烛火之中的身影,有些虚化。
她难得会有像今夜这般慌乱的时候,即便是年少即位,在四面不靠的龙椅之上孤立无援,抑或是不得已在他这个权臣手底下讨生活的时候,都没有像此刻这样狼狈而无助。
他觉得今日之事对她而言是个不错的教训,于是走上前去,预备让这个小人儿给自己一个说法。
随着谢知舟的靠近,卫乔眼底的恐惧之色更甚,这样明显的排斥,让定远侯本已有些缓和的脸色愈加冷峻。
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卫乔勉力稳住了身形,鼓起勇气道:“还请侯爷饶了他们。”
谢知舟轻轻一哂:“我为何要饶了他们,不尽其责,让堂堂天子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出逃,留个全尸都是孤对他们的恩赐!”
“那是朕的错,宫人并不知情。”
“天子出逃,日夜守护照料的近侍却懵然不觉,难道不该罪加一等?”谢知舟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跪着的人,道,“他们不知,那她呢?她是你贴身的宫女,最信任的人,总不会也不知道吧?”手指着的,正是卫乔的贴身宫女红袖。
“还有他,身为天子寝宫的內侍总管,自然是难逃其咎。”被指着的吕安扑通跪下,以头抢地。
卫乔仰起头,一双大眼在极瘦的脸上显得分外突兀,眼中流露的祈求之色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谢知舟袖手,冷声道:“那陛下可要记得今日之言,切莫再让本侯失望!”
宫人知道今日这关是逃过去了,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生怕这喜怒无常的定远侯再改了主意,于是皆敛声屏气,在太监总管吕安的带领下,依次退下,寝宫外就只剩下了卫乔和谢知舟二人。
定远侯似是怒气未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自顾自走了。
深冬的夜寒意逼人,卫乔抬眼望了望殿里的落叶,仰天叹了口气,抱着肩进了寝宫。
红袖忙取出披风罩在她身上,关切地道:“陛下定然是累坏了吧,稍等一下,奴婢去取热水来,陛下沐浴了就早些歇下吧。”
卫乔坐下,伸手止住了红袖:“先不忙,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红袖看着自家主子疲惫的小脸,想到她本打算今夜逃出皇宫,结果刚出了宫门就被定远侯抓了回来,且又在他手下吃了好一顿排头,自然是心情沮丧,想一个人静一静。
于是便伸手取过茶壶,一边沏茶一边安慰她道:“那定远侯虽是权倾朝野,但陛下您也不是孤身一人,莫说这大昭国法容不下那等弑君篡位的贼子,就算是他真想改朝换代,您的皇叔皇伯可都是手握兵权的藩王,他们头一个不会答应。”说着抬起头看她,露出甜甜的笑脸,“所以呀,只要您谨慎小心,做好一个世人眼里的傀儡皇帝,定远侯日日忙着处理国事,自然是不会发现您的秘密。”
卫乔的目光却暗了下来:“红袖,他……已经知道了。”
“什么!”红袖惊得打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手,手背上顿时起了一片红。
卫乔忙拉过她,一叠声唤人去取烫伤药,红袖却止住她,以眼神示意被唤进来的小宫女立刻退下。
卫乔登基已一载有余,以往被定远侯压制得更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却从不见她有什么愤懑与忧愁,如何今夜就要出逃?方才红袖跪在外面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得出的答案是她的小主子是个极其隐忍的人,定然是将平日受到的欺侮都藏在了心底,今日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才爆发了出来。
可是听到卫乔这句话,她却明白了,这已经不单单是权力被压制和人格被侮辱那么简单了,定远侯知道了她是女儿身,也就意味着那人掌握着可以随时置她于死地的利刃,她如何能不怕,如何能不逃?
“那……陛下您逃出宫,并不打算去求助于您的叔伯是吗?”
卫乔趁着她愣怔的工夫,已自寻了烫伤药来,细细涂在红袖左手背上,又吹了口气,道:“山高路远的,怕是还没走到就死在半路了,再说他们也未必会帮我,没准他们比谁都更希望我死。”顿了顿,又道,“本想着出了皇宫,山高海阔的哪里不能生活,现在看来,我实在是想多了。”
红袖的声音里也不无沮丧,她是大宫女,在这宫里呆了小半辈子,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只是看着眼前这瘦的不成样子的孩子,心里如何能不痛?
都是造化弄人啊,当年淑妃为了固宠,硬是将出生的小公主说成是小皇子,害得这孩子自小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本该是妙龄的娇娥,偏生束起乌发,作了这大昭的皇帝。想到那冷酷无情、权势滔天的定远侯,本就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如今又握了小主子致命的把柄,陛下今后的前程更加渺茫,才十五岁的孩子,日后又该怎么办呢……
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陛下,您……欲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卫乔轻笑,笑容苍凉又无奈,“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大不了得他一杯毒酒,也算落个痛快……”
红袖急忙堵住她的嘴,欲出声劝解,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本侯倒不知是哪里亏待了陛下,竟让天子私下给本侯定了这样不堪的罪名!”
红袖急忙见礼。
卫乔亦敛了眸中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与漠然:“谢侯缘何去而复返?”
谢知舟挥了挥手,他身后的红袖担忧地看了卫乔一眼,最终还是乖觉地退下。
“微臣此来,是想提醒陛下莫忘了祭祖之事。”冬至祭祖,一向是大昭皇室极重要的一桩事。
卫乔抬起头,迎上谢知舟一贯清冷的目光,道:“此事事关重大,礼部官员早早就已经布置好,朕自然是放在心上,一刻也不敢忘,实不敢劳谢侯深夜提醒。”还没等谢知舟出声,又体贴地补充道,“若是谢侯不放心,明天朕就写个条子搁在几案上,一天念上个三百遍,总不会忘。”
谢知舟知道她是在讥刺他,却也不恼,而是径直往龙床行去。
卫乔在他身后提醒他:“夜深了,谢侯请回吧,朕也该安歇了。”
谢知舟没有理她,而是放下了龙床上的重重帷帐,声音从帐中传出来,带着一丝倦怠:“陛下不是要安歇?”
卫乔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半天才挤出一句:“朕突然觉得很精神,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天亮直接上朝。”
“自便。”
卫乔看着帷帐中隐隐绰绰的影子,想着就算是鸠占鹊巢这样的事,他都做得这般理所当然,若是哪天心血来潮,夺了自己身下的龙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谢知舟父亲原为兵部尚书,他自己又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奇才,两代人在朝中栽培的势力本就十分庞大,他自己又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不仅仕途上青云直上,更是极得先帝宠信,故先帝临终前命他辅政。
登基一年多,卫乔其实是个实打实的傀儡,国事皆决于谢侯一人,恐怕天下百姓已是只知有谢侯,而不知有天子,自己这个牵线木偶也不知还能在他手底下活多久。
小皇帝以手支头,很快就倚在桌子上睡着了……
卫乔是被闷醒的,脖子上的疼痛将她从梦境中揪了出来,梦里的煞神此刻就在她眼前,用比梦中还要骇人的眼神逼视着她,而她颈间的大掌也在不断地收紧。
卫乔顿时僵住,她不敢动,尽管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却仍保持着冷静,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她能看到他眼中有绝望和疼痛一闪而过,而他周身的杀气在那一刻达到最盛。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他仍旧望着她,眼睛里带有细微的红色血丝,掌中的力道却在减小。
卫乔轻轻将他的手拿开,却被他狠狠握住了腕骨,痛意直达心底。
“下不为例,否则我不会再心软。”
她知道,今日之事,这才算是真正的过去了。
“去睡吧,早朝你就不必去了。”谢知舟说完就大步出了寝殿,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