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三十六坊,围繁楼而建,各坊分管刀、剑、铁器制造。
繁楼的玄铁大门每月仅开一次,专供米粮、绸缎等生活物资,每人每月按品阶定额领取。
明城各人的阶位与职业皆世传,唯有成年的贵族男子,在家族的保荐之下,可入繁楼任职。
除此之外,无人知道繁楼内部是什么,所做的又是何事。
寒露日,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琉璃瓦。
行人稀少的柳娇巷上,一把青黑色的雨伞缓缓前行,伞下露出通身雪白的玉箫,执萧之人正是谢殊。
今日,也是繁楼的开门之日,谢家世代钻营铁器,谢殊的叔父自成年起便为繁楼的入幕之宾,再过一年,谢殊便会承继他的职位。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他所搜集到的线索一到繁楼便断了,要想查出父亲的死因,他必须具备进入繁楼的资格。
滴——答,滴——答,雨声渐渐下了下去,谢殊隐约听到一阵细微的管乐之声,这声音,在常人耳中或许听不到,但他五感向来敏锐于常人。
“是谁?”谢殊朝一旁的暗巷走去。
巷弄尽头,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正长身玉立,珠线似的雨水从斗笠上滑落下来。
他的个子不高,却能使人一眼便为之忘怀,像四月风,花下眠,温柔觉。
纤腰袅袅不任衣,娇态独立特为谁?不知道为什么,谢殊觉得这句诗很适合他。
不过,谢殊很快就注意到他身上的粗麻布衣,以及手中那片苍翠的竹叶。
明城是处于统治者严控下建造的人为景观,所以全城都不见花草树木等活物。
只有玉门外的庶民,因为无力获得材料,只能借助自然生存。
谢殊也曾疑惑过明城的规定,但是叔父却问他:“你真的觉得人生而平等么?天生万物,自有等级,有些只能在地上爬,有些可以在水里游,有些可以在天上飞。那卑贱的庶民和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这就是我们绝对不会与他们站在一起的理由。”
“你是庶民。”
布衣少年低着头答道,似乎很畏惧与他对视:“是。”
谢殊一步步地靠近他,身上的剑气凛冽。
其实他本可以就此走开,但他很想看清楚少年的脸。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他眼前表现得低眉顺眼的少年,只要凑近了看那对眸子,便能望见里面的无畏无惧。
而只要他再靠近一寸,少年手中的利器就能隔开他的咽喉。
就在少年握紧手中磨得尖利的石头时,谢殊在贴近他的一瞬又迅速分离,只是手中多了一枚竹叶。
“你,不知道?庶民不能奏乐的。”谢殊缓缓地开口说道。
少年眼中露出讥诮之意,高贵的礼乐,是庶民无法沾染的。
“你不知道?明城的人与庶民是不能说话的。”少年仿照着他的口吻迅速地回击道。
谢殊并不作答,只是含笑地看着他。
这里除他二人之外并无他人,所以不会有第三人知道是他先违了例。
少年被他看得发慌,“律令只规定庶民不能吹奏乐器,竹叶并不算乐器。”
谢殊轻轻摩挲着叶片,陷入了回忆之中。在他小的时候,母亲也会用偷偷地用竹叶为他吹奏,有些声音是没办法替代的。
母亲说,纵使制作的器具再为精良,也是无论如何都模拟不出风水、雨声、流水声的,即使相仿,也并非神似。
母亲过世后,再也无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良久,谢殊才回过神来:“即便如此,私带竹叶入城,也不行。”
少年见他指腹划过刚刚自己嘴唇吹奏的地方,脸上发红,急着伸手去抢,“还给我!”
谢殊侧身避过,反手控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揽到怀里,动作的大开大放间皂角的幽香沁入心肺。他诧异这少年庶民竟如此讲究。
“你别急,我并不会告发你。这竹叶,你留着是个危险,我会帮你处理。”
热热的呼吸一阵阵朝少年耳边喷出,痒痒的,还有身后热呼呼的胸膛,少年的脸更热了。
他急哄哄地往谢殊脚上使劲一踩,挣脱了出去,反手便是一把小竹刀刺了过来。
墙上突然闪过一抹红影,少年眼疾手快地收回了竹刀。
一个手持红拂的女子挡在了谢殊身前,“主子,杀不杀?”
谢殊无奈地扶额:“红拂啊,能不能别一上来就喊打喊杀?”
“是他先想杀你。”
“我觉得他并不想。”
红拂颔首回了个“是”,又消失在了墙中。
谢殊转过来认真地对着少年说道:“我是在帮你哎。”
少年恨恨地盯着他,“谁、谁、谁要你帮啊?凭一片竹叶就能决断罪行,你们明城的人都这么不讲理法吗?”
谢殊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繁楼的方向,“我说的不是理法,你说的也不是。那里,才是理法。”
谢殊的眼神暗了下来,自他七岁起父亲谢敛暴毙而亡,他便知道繁楼有太多的秘密。
那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去处理公务,而午时刚至,便有一群戴着面具的人莅临谢家。
没过多久,叔父便过来告诉他,他的父亲去世了。
中午的阳光很刺眼,少年谢殊在那么温暖的明亮中感到寒冷,旋即是天地翻转的晕眩。
父亲的死因并没有公布,甚至连尸体都没有送回。
谢家多了个家主因公殉职的虚荣,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一夜之间,好像所有的人都达成了共识:尘埃落定,无需再查。
就连叔父也说,并没有什么疑点,他的父亲就是过劳而死。
一个活生生的人,按照惯例去繁楼述职,从此却一去不回来了。
那些理由,他全都不相信。
少年看着发愣的谢殊,以为他沉浸在繁楼的富丽当中,毕竟传说中那里的美人、钱、权都是天下第一。
少年不屑一顾道:“在我们这种人眼里,繁楼代表的就是明城人。”
“让你失望了。”谢殊靠近了几步,望着繁楼的方向,泰然道,“我与他们并不站在一处。”
雨水从斗笠上滑落到少年的脸上,冲刷掉了脸上脏兮兮的煤灰。
谢殊用手轻轻一抹,露出了底下白腻的肌肤。
真像个女子啊。
少年怔怔地看着谢殊,忘记了要躲开,他似乎与这里的人不太一样。
不知何时,巷弄口出现了另一位男子。
“宣哥!”少年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