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六日，星期六，一个看起来非常吉利的日子。这天是芒种节，春天的花事已了，荼蘼开始绽放。午后的海滨小城静悄悄的，街上人烟罕至，大概都待在屋里睡觉。

码头，三个孩子想要出海玩耍。女孩叫童星月，男孩叫纪华秋、言明阳。

开快艇的师傅给他们发了救生衣，嘱咐坐好，发动引擎。转眼，蔚蓝海面上出现一条白到发光的尾巴，他们驰骋在海天一色中，宛如海鸥展翅翱翔。海水飞溅到脸上，凉丝丝的，带着腥涩味，却无比亲切，这是伴随他们成长的味道。

童星月梳着两只羊角辫，穿着县城大裁缝做的新式裙子，展开双臂想要拥抱大海与蓝天。想想不到半月就是自己的十周岁生日，她对自己的生活真是满意极了。

纪华秋和言明阳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生怕她摔倒。

快艇开了十几海里后，师傅提议返程，正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爆炸了。所有人回头望去，只见岸上一大片火光，犹如熊熊燃烧的鲲鹏，翅膀一拍便是几千里，乌黑的浓烟滚滚升天，整个天空都黑了下来。

汽艇瞬间停下来，漂泊在海中央，一时没了方向。

那师傅张大嘴巴，哆嗦着道：“言、言少爷，好像是你们、你们家的化工厂爆炸了。”

言明阳一动不动，目光紧盯着那团烈焰浓烟，整个人都被轰去了魂魄。

童星月下意识地躲到纪华秋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骑摩托车去邮储银行给外公送生日请帖，爆炸时正好路过化工厂，身受重伤……

时针拨回到半小时之前。

这天下午，言明阳邀请两人去家中吃烧烤。他家是一座临海的独栋别墅，上下共有四层十七间。因父母忙于经营化工厂，偌大的别墅里，言明阳可以为所欲为。他在院子里架好炉子，从冰箱里取出食材，热情款待两位好朋友。

纪华秋一直在童老师家补课，原本对童家的四合院已经叹为观止，今天初次到了言明阳家的豪宅，内心再次受到了震撼，想想母亲好歹是县安监局的干部，父亲也经营着一家小卖部，一家三口却只能住在两室一厅的公寓房里，不禁有些失落。

不过这种情绪，只在心中一闪而过，炉子上烤鸡翅的香味让他垂涎欲滴，他最爱吃这个。然而童星月爱吃的却是烤猪肉。

纪华秋立即放下鸡翅，抢着吃炉子上的猪肉，急得童星月直嚷嚷，他却得意大笑。

如果说在这座小城里，所有人都是顺着她、疼着她，那么他就是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利用同桌的便利，他时常捉弄她，什么将方便面调料倒进她的帽子啦，在她起立回答老师问题时将她凳子抽掉啊，这些他都做过，并且乐此不疲。

言明阳因年长他们五岁，性格沉稳许多。他也习惯了这俩人的打闹，眼见她跺脚着急，一边往炉子里添上几块木炭，一边拉了拉她的小手，道：“别急，我再给你烤。”

纪华秋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好像有一种情愫刹那间觉醒了。

他便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童星月，懒懒地道：“喂，那天童老师夸我作文写得好，用了一个成语我忘了，叫什么来着？”

童星月见他放下猪肉串，忙拿来吃了，一边暗喜一边回道：“笨蛋，是华星秋月。”

他却嘿嘿地笑起来：“这哪是成语，这不是我俩的名字嘛。”

言明阳手中摇着大蒲扇，煽着炭火缓缓道：“华星秋月，遥不可及。不如我和星月的名字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纪华秋瞪起眼睛，“小老师，你也不害臊！”

言明阳挑了挑眉，“咦，怎么这会儿叫我老师了。”

童星月满脸通红，手指着两个骂道：“你们不学好，我找我爸告状去。”

三人拉扯打闹成一团，最后还是言明阳先停下来，双手举过头顶，“好好好，算我错了，我请你们出海玩吧。”

他们口中的童老师，是童星月的父亲童涛。纪华秋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到童老师家补课的情景。宽敞气派的四合院，美若天仙的女主人，一切都让他惊呆了。

他早就听说，星月的母亲岳洋是县电视台的台柱子，海晏县第一美人，却从未见过真人，在他心里，自己的母亲王馨已经够美了，在县安监局也是一枝花，可是看见岳洋本人，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句“巴东有巫山，窈窕神女颜”。

岳洋不但美丽，还很贤惠。不上节目的时候，她就在家里为补习的孩子们煲汤，默默支持丈夫的事业。当然，值得她如此付出的童涛亦非凡人，在海晏学校所有学生的心目中，他就是男神，一米八的身高，身材匀称而修长，毕业于河清大学中文系，出版过诗集和短篇小说集，省作协会员，是公认的才子。想当初，他完全可以留在省城，过上闲云野鹤的生活，却因为校长的请求和内心对故土的一腔热忱，主动回来任教，成为语文学科带头人。他不仅能力精湛，更有一颗善心，给学生们补习完全是无私奉献，从未收取一分一文。

对于他的无私付出，故土也给予了丰厚回报，不仅让他抱得美人归，成为县邮储银行行长的乘龙快婿，还有了一个聪明伶俐、漂亮可爱的女儿，取名童星月。

“爱如繁星美如月，这是我爸爸的意思。”童星月每次自我介绍都会自豪地说，在这座小城里，她确实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

言明阳是海晏学校初中部的尖子生，因文章写得极有天赋，深得童涛喜爱，有时补习的孩子太多，他就请言明阳帮忙带一带。

言明阳带了一两次，发现童星月和纪华秋才华出众，三人志趣相投，便经常玩在一起，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爆炸发生后，他们选了一个最远的码头上岸，远远地看见化工厂附近乱作一团，警察封了路，消防正在抢险，就连他们上岸的地方，都有络绎不绝的伤者捂着流血的脸经过，地上到处是玻璃渣子。谁也不敢逗留，各自回了家去。

童星月刚回到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母亲匆匆带上小轿车。她一路飞驰赶到了县医院，外公已经先到了，那一夜，他们就一直坐在抢救室外面。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声泪俱下地对外公道：“一家人，非要讲什么礼数，星月过生日，已打电话和您说了，您还非要他上门送请帖，这下好了，把命都送了……”

外公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一双虎目用力瞪着，语气丝毫不见软。

“别胡说八道，我给他算过命，他命硬着呢，不会有事！”

纪华秋回到家时，纪父正在厨房煮粥，老式的电饭煲，要有人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揭盖子搅一搅，防止溢出来。他抬眼看见儿子，锅也不顾就走了出来。

“你去哪疯了，化工厂爆炸，你没事吧？”

纪华秋在屋里转了一圈，说：“我没事，妈呢？”

“她去局里开会了，这么大的事故，够他们忙的。”父亲不无抱怨地说。

纪华秋快步走过来，压低嗓子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纪父摆摆手推开他，“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我给你盛粥，吃完写作业去。”

而言明阳回到家中，却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打电话也无人接听。他独自站在偌大的院子里，下午的烤炉还没有收拾，木炭的灰烬落在草地上，让绿草都失了生机。他独自坐在草地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助。

邻居家的阿姨透过镂空的红木围墙看见他，忍不住唤他：“明阳，来我家吃晚饭吧，你爸妈被警察带走了。”

后来，童涛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眼部受伤严重，终身失明。校长安慰他，会尽全力帮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言氏夫妇虽争取到取保候审，但爆炸造成的死伤严重，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巨额赔偿和严重刑罚。只有王馨因祸得福，局长和副局长因为失职被抓，县里决定由她暂时主持工作，着重抓好安全生产监管，确保全县不再发生重大安全事故。

到了一九九九年秋天，事情进展到新的地步。童涛一直没有等到新的工作，脾性大改，嗜酒又易怒，岳洋在父亲的逼迫和对丈夫的失望中离婚改嫁了。

童星月坚决要留在童涛身边，她知道父亲很难过，想要安慰又觉得难为情，有一天，便将心里话写在一张纸条上，趁吃饭时递给他。

童涛用手指拈了拈，问是什么，她说没什么。

童涛弯起嘴角笑得牵强。他将纸条收进褂子口袋，说：“星月，爸爸让你吃苦了。你到我书橱最下面一层，找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来。”

她听话照做，找到那本子，大概有竖着的一元钱硬币那么厚，打开来看，清逸整齐的钢笔字，竟是童涛手写的长篇小说，第一页第一行写着小说名：《爱如繁星美如月》。

童星月捧着本子回来，惊喜地问：“爸爸，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吗？”

因为失明后经常戴着墨镜，童涛脸上的神情她看不清楚，但问了这句话后，她明显发现他嘴角向下，显得十分难过，立刻就猜出与母亲有关，便不再多问。

童涛道：“爸爸也不指望再回讲台了，重操旧业，供你读书上大学应该没问题。这是我的旧作，你帮我投稿，出版社地址我念给你，社长是我的老友，应该会给个面子。”

童星月连声应好，当天下午就去邮局寄出了书稿。

另一边，言家花重金从省城请来一位姓江的律师，名声很大，但是事故调查一波三折，最终的结果还是归咎到企业负责人头上，因为安全隐患没有排查到位，导致储气罐爆炸。事故造成18人死亡，46人重伤，化工厂已成废墟，赔偿金额大概在300万以上，有期徒刑15年以上。

言家夫妻对此结果一言不发，会谈结束后，出门送了江律师，谁知过了半小时，夫妻俩竟携手跳了海。童星月在第二天上学时听说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去言家找人，可是，她再也没有见到言明阳。邻居说，看见他上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走了。

转眼就到了两千年春天，因为母亲王馨被正式任命为县安监局局长，纪华秋在班上的地位一下子抬高了，每位老师都对他青睐有加。而童星月因为不好好学习，时常跑出去捡破铜烂铁，被调到了后排的座位，她失去了与他同桌的资格。纪华秋感到很不安，时常来找她，她却爱理不理。

有一日，他终于忍不住，将她强行拉到操场上的小河边，板着脸问道：“捡破烂能挣多少钱？”

童星月扬起下巴，“看收成啊，铜8块一斤，铁5毛一斤。捡得越多挣得越多。”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郑重地递予她。“以后我给你钱，不要再去捡破烂了。”

童星月眼也不眨地将钱塞回他口袋，“捡破烂怎么了，废物再利用，这是环保，你懂什么！”

“你别在我跟前装了，拿着。”他抓起她的手，又将钱拍在她的掌心。

童星月反手往地上一扔，人就跑开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童星月在自家四合院的天井里，放好一盆热水准备洗头，童涛突然从屋里走出来。

“星月，爸爸帮你洗吧。”

她俏皮地问：“爸爸，你可以吗？”

“相信爸爸，没问题。我写了一天，正好活动活动。”

自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童涛逐渐走出了心理阴影，重拾自信，日渐开朗。他拿出部分稿费买了盲人专用的书写工具，每日笔耕不辍，愈加勤奋。

童星月却鼻子一酸，眼里有些湿润，只是她的声音依然俏皮。

“好啊爸爸，那你来给我洗吧，可别嫌我头发长。”她搀着他走到面盆前，自己弯下腰来。

童涛按了一点洗发水在手心，抹到女儿的长发上，轻柔地搓起来。他的指尖在她头上挠抓着，说不出的舒服。可是她却悄悄地流下泪来。幸好眼泪落在水里，无声也无息。

洗完头发，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让童星月有些意外，竟是纪华秋的母亲王馨。

因为大门敞着，她直接走进了天井，手里提着一些牛奶鸡蛋之类的礼盒，放在地上，然后与父亲去了书房坐。

童星月偷偷蹲在外面的窗户下，只是蹲了好久也没听见里面有任何声音，双腿都发麻了，正准备站起来，忽然听见女人冷冷地抛下了一句话。

她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而后开门离去。

次日上学，她没有再见到纪华秋。他和言明阳一样，突然就人间蒸发，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春天，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她的心却像一潭死水，每次路过三人曾经一起玩耍的地方，都会感到说不出的心痛和强烈的虚无。这种本不该这个年龄承担的情绪，让她的性格再也无法明媚起来。

就是这样，一场爆炸事故，让三个孩子的命运发生了巨变。我们的主人公童星月，一度以为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她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殊不知，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才刚刚拉开了帷幕，而结局还远远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