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正殿,纯嫔正头疼着,只因三阿哥永璋又玩腻了一个玩具,开始哭闹起来。于是将哄好闹心的小哭包的重任,暂时先扔给了宫女浸月。自己只身前往西偏殿的粹彩阁,找陈寿椿“救命”。但好不巧,正撞上了陈寿椿去如意馆,松鹤自然跟着一起,龟苓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正一筹莫展,不知所措,却见宫女桃子上前请安:“奴婢请纯嫔娘娘安。”
纯嫔只见这小宫女得体,笑着点了点头。桃子不骄不躁,娓娓道来:“我们主子现在如意馆,招待不周,失礼了。纯嫔娘娘若是不急,可进里屋稍等我们主子。”
“说急也不急,若不是三阿哥正哭闹着,怕我宫里小鸠应付不来,那我确实要讨你们主子一杯好茶了。”纯嫔很自然地笑着道。纯嫔这样的直率温婉爱笑,比起粹彩阁下人间的冷嘲热讽与含沙射影、又或是自家主子的幽静冰冷和捉摸不透,桃子难免觉得和纯嫔娘娘相处有些轻松。
但是,既然已经认了主,就得一心一意。
桃子道:“我们主子画的连环画,缝的小布偶,三阿哥很是喜欢。”
纯嫔道:“确实!你们主子,鬼点子忒多,总能逗三阿哥开心。嗐……这一时她不在,本宫竟不知所措……”
桃子道:“我们主子早就为三阿哥准备好了,我们主子吩咐过我们,若是娘娘和三阿哥来访,随意些就是。”
纯嫔笑道:“你们主子有心了。那以后她不在,本宫也不客气了。你叫?”
“奴婢桃子,嬷嬷们当初随便唤的名儿。”
“那本宫这就带着三阿哥来你们粹彩阁坐坐,反正一时也哄不好。桃子,既然龟苓不在,奉茶什么的,就交给你了。”
桃子听了,忙道:“奴婢惶恐,奴婢当初被松鹤姐姐吩咐,只是洒扫院子的,里屋侍奉一事不敢僭越……”
纯嫔问道:“既如此,按规矩,里屋侍奉除去龟苓松鹤二人,应该还有人才是。其他宫人呢?”
正说着,那夏花儿这会儿才从后头急急忙忙跑回来。跑到纯嫔跟前,一个顺势跪地请安,语气急切:“奴婢夏花儿请纯嫔娘娘安!纯嫔娘娘万福金安!”
这丫鬟说话大喘气的,纯嫔见人神色体态,难免不悦,遂语气严肃问道:“你个丫头,方才去哪了?既是里屋侍奉,在后头作甚?”
夏花儿急切道:“回纯嫔娘娘,后头盥洗的几个下人有了口角,奴婢听闻就过去……”
桃子道:“夏花儿姐姐一贯是热心肠的。”
纯嫔听了夏花儿回答,觉得不着边际,难免不悦:“叫你去?你能作甚?嗐……罢了。”纯嫔眼下并无心思追究,毕竟也不是正殿侍奉的丫鬟。说罢,起身转往钟粹宫正殿,准备把三阿哥接过来粹彩阁,一边带三阿哥玩乐,一边等陈寿椿回来。
而此时陈寿椿,正把画作带到如意馆,陈寿椿此行的目的正是要接触历经康雍乾三朝的元老级画师——郎世宁。
陈寿椿想认识郎世宁的目的很单纯,一是为了艺术,二是钱。陈寿椿知道自己未来在贵人和嫔位贼拉久(十一年贵人位,将近一辈子的嫔位),贵人和嫔的工资又不高,所以她需要额外的收入,其中一个路子就是靠画画赚钱!
不过加上之前共计来了三次,也吃了三次闭门羹,理由都是小太监来传,郎画师正忙。这次也不例外,不过陈寿椿聪明了,与其走了下次来,倒不如在这里候着。谁知道那几个刁钻的小太监有没有告诉郎世宁呢!
陈寿椿见小太监又给自己吃了闭门羹,索性在如意馆的院子里找个大石头坐下,拿起昨晚烤好的炭条,拿出一沓纸,对着院里来来往往的太监画起了速写。这一举动让不少小太监眼前一亮——拿木炭画画,可奇了。
穿越到古代,陈寿椿一天都没有懈怠自己画画,反而比未来的自己更高产了。所以现在随手几幅速写,根本没让陈寿椿带怕的,转眼间,一个个来来往往的人就在陈寿椿的纸上栩栩如生了起来。
直到身边传来了一声声辱骂和殴打声,那腌臜的声音入了耳,才让陈寿椿停下了自己手中的炭条。
而如意馆内屋的画室,郎世宁正死死盯着一只海东青,眼皮眨也不眨,画布上的硕然一只猛禽惟妙惟肖,眼神凶狠,一旁侍奉的小太监已经觉得很完美了。但自己的师傅还死死盯着那只海东青,就说明在自己师父心中,还不够完美,也许是色彩不够还原,也许是光感没有完全体现。
画室里,可以用死气沉沉来概括,然而就在这时,大门被人撞破,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喊道:“师父!不好了!不好了!”这一声,惊得猛禽在房里乱窜起来,那三个人也顿时抱头鼠窜起来,时不时几坨鸟粪砸下,两个小太监像躲冰雹一样窜,只有郎世宁护着那副未完成的作品,死气沉沉的画室,一时间里好不热闹!
郎世宁气得把两手五指聚成了尖尖儿——典型的意大利人手势,对着那莽撞的小太监臭骂,道:“哦,卡左(意大利语)!你瞎窜什么!你差点毁了这个作品!”
郎画师的贴身小太监呵斥道:“多大的事值得你急得冲进来?印刷匠摆一二三五——找死?你活人见阴间贴了悬赏——大白天抓鬼呢你?”
冲进来的小太监忙自己掌嘴,一阵噼里啪啦十个大耳刮子后,才敢道:“奴才知错……回师父,回郎公公,可……确实火急火燎,小禄子又被打了,这次还就照着他的手踩!”
郎世宁一听,也顾不上画了,忙冲了出去。贴身的郎公公见了,轻嗤一声摇摇头,心里腹诽:这如意馆,对师父来说和画一样放在心尖的,也就那个小禄子了吧。
郎公公倒不紧不慢,只是拉住那个小太监,凑近人轻声问道:“这小禄子平日里虽然和这里好多人不对付,但也是不爱惹事的,凡事不告状,我也是能压就压,能骗就骗,今儿怎就闹到师父这里了?”
小太监道:“公公有所不知,是钟粹宫的陈主子,和那群挑事的争起来了!”
此言不虚,郎世宁赶到时,只见地上散了一地的速写,那陈常在气场十足,那三个挑事的跪在地上,颤抖着,头低着。而那个被打的小禄子,以及一旁的松鹤都惊呆了,毕竟,自家主子在潜邸时怼贵妃的时候都没这么刚。更何况这两年一直秉着不争不抢的原则。
陈寿椿道:“你们几个真是好大的胆,敢伤了本主的脸!”
仔细一看,陈寿椿的脸上确实是有一道淡淡的红印子。是方才拦人误伤的,不过其实,陈寿椿巴不得留个印子。
郎世宁应是有作为画家的职业敏感,下意识捡起了陈寿椿的速写,再抬眸瞄了一眼陈寿椿,那气场,是有些威严在身上。那原是职场里培养出来的气质,没想到来到清朝这么多年,在特定的气场,陈寿椿还是能自然而然将它散发出来的。陈寿椿也没想到会出手,但这几个小太监对这个叫小禄子的,实在太过分了。
松鹤见状,上前拿出帕子,一边抚,一边哽咽,道:“主子,若是三阿哥看到了,定要问起了,回头和纯嫔娘娘说了,怎么交待……”
那几个小太监一开始见是不受宠的陈常在,就没当回事,只以为现眼下态度诚恳些,这事便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提到纯嫔娘娘和三阿哥,他们怕了……纯嫔娘娘在皇上心里,地位只仅次于贵妃高氏啊。
这下,他们难免心里有些没底了。
陈寿椿暗喜:前期纯嫔的威风是真的好借。
从方才的几句辱骂中可以品出,那三人应是嫉妒他的绘画天赋而起,且不是一日两日,顺带上升到平日言行和受郎世宁青睐。陈寿椿不屑,不受老师赏识,就努力画呗……虽说绘画确实看天赋,而且老师的确喜欢有想法的学生。
若不是那几个小太监从辱骂上升到殴打,又狠毒了心要废掉小禄子的右手,让陈寿椿触景生情,陈寿椿也不会按捺不住性子,出手相助。
话说这小禄子,剑眉星目,眼尾上扬,眉眼又透露出一股傲劲,陈寿椿初见便觉此人英气俊秀,颇有武侠小说男主风范。想来,郎世宁是喜欢有傲气的学生。
那三人低着头,才留意到,郎世宁来了,一步步爬到郎世宁跟前,求郎世宁为他们求情。
郎世宁见此滑稽状,抬眸再稍稍打量了一番陈寿椿,上前问道:“这位主子面生,请问是?”彬彬有礼,和绘画时判若两人。
登基后初封的潜邸侍妾里,只有陈寿椿位份最低初封常在,衣着最素净,难怪郎世宁稍稍打量就明白位份不高。郎世宁位居正三品,于是,按理,陈寿椿道:“常在陈氏请郎大人安,今日叨扰,妾身自知冒犯……还望大人海涵。”行云流水,礼数周全。
郎世宁道:“今儿什么日子,陈常在怎想到光临微臣这寒酸地儿?”
三个小太监中的一个人听后,忙道:“师父有所不知,陈常在之前就来拜访三五回了,只是师父作画,我们和常在都不敢打扰,陈常在每次都是在如意馆院子待上两三个时辰,才作罢回去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陈寿椿一时间很欣赏这个小太监。
郎世宁心领神会,顺带从喉腔里拖了长长的一个“哦——”出来,缓缓点了几个头。郎世宁捡了几幅散落在地上的速写,用炭条画人,郎世宁来这个国度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了。虽说这个画风还是头一回见,但胜在意境,且动态很大很优美,整体在郎世宁心中是打高分的,陈寿椿这孩子在郎世宁心中已经有可以塑造的价值了。
那被打的小禄子从方才开始一言不发,但见了陈寿椿的画以后,若有所思,以至于想出了神。
郎世宁笑道:“常在以前,想是有师父教习画工?”
陈寿椿自豪道:“是的,刘巨德!”陈寿椿一向对自己的学历很自豪。
一时间,那小禄子的眼睛里似乎是放了光一样,突然拱手作揖,态度诚恳道:“师父,陈常在好比刘备三顾茅庐,定是一心向学,您在看她的画,是极好的,您就让她跟着你学吧!”
郎世宁惊讶,小禄子平日心高气傲,甚至不正眼看人,而现如今,竟一例举荐这个无宠的小小常在,让郎世宁觉得很不可思议,问道:“你这么看好她?”
小禄子也不多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郎世宁见爱徒如此笃定,先是将手里的画还给了陈寿椿,道:“既如此,常在若是不嫌弃微臣这块寒酸地儿,就常来吧。”
陈寿椿摇了摇头,嘴角微咧蕴藏不屑,故作礼道:“望郎大人见谅,这地方妾身也不敢常来。”
郎世宁和小禄子听闻一惊,怔住了,郎世宁问道:“此言何意?”
陈寿椿上前,抓起小禄子的手,举到人郎世宁面前,道:“郎大人若真是爱才惜才,怎放任自己爱徒被这些鼠辈欺辱?您可知,对绘画之人来说,手并不亚于命!这三鼠辈,同欲取人性命。无异?况且三人一边打一边骂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儿脸比昨日更臭了’等等话,想来,不是一日两日了。”
郎世宁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但有一说一,郎世宁在作画时,确实会置其他于无物,而且自己确实不知道。
陈寿椿将自己有红印的脸凑了上去道:“今日,三阿哥若是留心,纯嫔娘娘若是问起,妾身也不知该如何答复。妾身不过只是个无宠的常在,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妾身自己都说不准的。”
三个欺负人的小太监急了,一时间磕头两边磕,一时间二者不知求谁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甚是滑稽。
郎世宁正色道:“那常在是想……微臣怎么处理?”
陈寿椿不假思索道:“两条路,一是不管不顾,当然这事情之后会传成什么样,这三个打我的小太监会怎么样,如意馆会怎么样,我一个小小常在,怎敢保证?”虽说陈寿椿无宠,但和钟粹宫主位在潜邸时就关系非常,宫里下人间多多少少还是有耳闻的。若不是粹彩阁那几个刁仆背后有古怪,也不会这么猖狂的。
二是……你若是真惜才,就把他给钟粹宫吧。”
郎世宁大惊,陈寿椿料到了人反应,补充道:“大人放心,小禄子的手是画画的手,定不会让他干脏活累活,妾身日后拜访,可得带上他,毕竟让大人教习妾身,是沾小禄子的光。”小禄子的遭遇,让陈寿椿想到了自己以前在画室的时候,被人嫉妒,被人霸凌,因为正值美术联考,老师就不闻不问……
郎世宁苦笑:“卡左……常在应该问小禄子才是,微臣可……”
“我去。”
这一声,郎世宁眼睛都瞪大了,他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出乎意料。然而又一声铿锵有力——
“师父,我愿意侍奉陈主子!”小禄子的态度十分坚决。
郎世宁一时间没法,本想借小禄子那股子傲劲压一压陈常在,让她另做打算,怎想到小禄子不假思索就跑路了。
见人跟着新主子远去,郎世宁那叫一个心痛。郎世宁骂道:“瓦方库洛(意大利语)!小郎子!滚出来!”
只见郎公公这才心虚跑了出来,原本他是想出来的,但场面混乱,就躲在里头看戏,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之前小禄子被这三个鼠辈欺辱,你是不是没有告诉我!”新词汇现学现卖,郎世宁是在行的,可怜三个有名有姓的,今后估计这鼠辈二字脱不了咯。
郎公公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郎世宁见人畏畏缩缩,只见拍案:“这三个月房里的粗活累活,譬如搬原料,倒夜香……你全包了!”
一阵风波,陈寿椿和松鹤倒是带着新人平平安安回钟粹宫了。一路上,陈寿椿问了小禄子很多问题,譬如——
“你叫啥名?”
“奴才,梁臣禄。”
“什么时候学的画?郎大人这么器重。”
“记事时开始。”
“几岁进的宫?”
“七八岁……”
陈寿椿腹诽:这人好没意思,脸和冻僵了一样冷冰冰的。
“这么小啊,哪里人?”
“原来是南京人,后来是山西平阳府人……”
“哦……”其实陈寿椿这里有点没听懂。松鹤这时又插了一句嘴:“南京?那是哪?”
“主子问了奴才这么多问题,奴才可否问小主一些问题?”小禄子试探道。
陈寿椿不假思索:“问呗……”
话音刚落,小禄子竟突然凑上前,这一举动松鹤看呆了,那深邃的眼眸暗含千言万语,陈寿椿在对视时更是直接怔住了。只见那小禄子嘴皮微动,轻声说了几句,那几句话声音很低,只有陈寿椿能听到。
下一刻,松鹤忙冲上去,推开小禄子,吼道:“大胆奴才!”
陈寿椿立刻阻拦道:“松鹤,无伤大雅……回宫吧。”
松鹤不解地望着陈寿椿,只见人神色中透出惊恐,让人难以放心,可是人都这么说了,也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小禄子。回去路上,让小禄子隔着陈寿椿一小段距离才安心。
松鹤问道:“主子,他到底问了什么?”
“没什么……”回答的语气无比冰冷,松鹤不是龟苓,如此语气,不敢再问了。
而陈寿椿心里,梁臣禄刚刚的两句话,一直在揪扯陈寿椿的心魄——
“清美毕业?学历可以啊。”
“纯惠皇贵妃的风你能借多久?该为自己的未来计一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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