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想去的那地方叫玉堂,是个古香古色的小县城。冬天连绵几里的梅林开放了,漫山遍野一片白雪也掩映不住的粉红,长风吹过,声势浩荡,卷起无数落英缤纷,美得醉人。这里一时间沦为网红打卡地,游客络绎不绝。
临近年关,程越珩忙得不可开交,能抽出来的时间也就那么一两天,适合去这种周边近点儿的地方。
逛梅林,游小城,看旧街景。
崔宁的相机几乎不离手,一直在对着各色的背景自拍,再修一修图,每隔几分钟就更新一条朋友圈和微博动态。
她忙得一刻不停,程越珩则百无聊赖,坐在古街边的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连同南方冬天湿冷的寒气一并吸进了肺里。
目光瞟到对面的忠武祠。
那里也是个景点,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灰白的墙上挂着告示:每逢周二、周四、周日下午三点唱大戏。
赶巧儿,今天是周四。
程越珩抬腕看表,已经过了两点半。他突然起了兴致,抬手招呼崔宁过来,问她:“想不想看戏?”
崔宁见他面上带了点笑,显然心情不错,即便心里对戏曲没有多大的兴趣,也装出一脸期待地说:“想呀。”
离下午三点越来越近,周围聚集的游客越来越多,大家一边等着大戏开场一边参观忠武祠。据说是为了纪念明代某位将军而修建的祠堂,飞檐翘角,两面墙上刻着人像和飞禽走兽的浮雕。庭中种了两棵乌桕树,分立两侧,戏台搭在正中央。
此时台后已经一片混乱,上妆的,换戏服的,全都火急火燎。
班主廖小晴是三十来岁的女人,*,身材火辣,左右两胳肢窝各夹着一个摸来后台偷看捣乱的小鬼头。
廖小晴把人直接扔出去,嗓门洪亮:“作死啊,回家写寒假作业去!”吼完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冷得浑身一颤,赶忙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拍着手催促演员们,“赶紧赶紧!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到点了啊!”
离廖小晴不远的矮凳上坐着个年轻女人,正在对镜描眉。
圆镜雾蒙蒙的似落了一层灰,总也擦不干净,映出来的那张脸却是真的好看。鹅蛋小脸,五官生得精巧,狭长的眼角晕染着胭脂的红,喜怒嗔笑都带风情。
这双眼睛的主人透过镜子看了看廖小晴,问道:“小晴姐,你感冒了?说话都带鼻音。”说着就把手边的保温杯推了过去,“里面是姜汤,你要不嫌弃可以喝。”
廖小晴接过去抿了一小口,杯沿上赫然留下一个正红色的唇印,又说:“还你还你,闻不惯这股子姜味儿。”
谢棠笑了笑,上完妆,拿梳子一下一下理顺有些打结的发尾。随后整理完身上的服饰,她站起身撩开后台的幕布,探出头朝外边张望。
今天忠武祠的人真不少,老的少的,男男女女,结伴而来。
廖小晴回过头,发现谢棠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直站在门口没动,好似一尊木菩萨,便打趣道:“看什么呢你,这么认真,是看见情郎了还是看见天兵天将了?”
谢棠指了指台下的某一处。
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身材颀长,脊背挺拔,仰头在辨认浮雕上的字迹,只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周遭人头攒动,因他比旁人都高出一截儿,实在惹眼。
廖小晴猜透了谢棠的心思,翘起兰花指,捏着绣花的巾帕,含笑揶揄:“他与你何干?”
“他曾说过要娶我。”
廖小晴戳了戳她的脑袋:“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是他违约,是他说话不算数。”
“傻子,你还真当自己是李玉珍了?”
李玉珍是谢棠常扮演的一个角色,越剧《是我错》里头的女主人公。
这出戏讲的是李玉珍和她的青梅竹马赵文骏。两人自幼有婚约在身,长大后赵文骏嫌弃李玉珍是农家女上不得台面,而他欲飞黄腾达后迎娶富家千金。两人虽然拜堂成亲了,赵文骏却提出与李玉珍做挂名夫妻,将她彻底辜负。过往承诺,皆不算数。
敲锣打鼓,大戏开场。
崔宁站在程越珩身边低头看了看手机,她心不在焉,更热衷于跟网友互动聊天。
左侧站着一个抱孩子的大婶,小孩儿调皮不安分,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在空气中乱踢,差点儿就蹭脏了崔宁的衣服。她收起手机,不高兴地鼓起脸颊往程越珩那边靠,牢牢抱住他的胳膊。
程越珩由她去,眼睛淡淡睨着前方的戏台子。
崔宁还想撒个娇,见他看戏太认真,一时也不敢打扰。
半晌,她总算听进去几句。回味过来,才发现讲的是个薄幸郎的故事。
崔宁拉了拉程越珩的袖子,说:“你可别学那赵文骏。”她开着玩笑,故作一副糟糠之妻怕被抛弃的可怜模样。
台上的角儿红衣灼灼,程越珩收回视线,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怕什么,你也当不来李玉珍。”
雨说下就下。
唱到中途,谢棠在台上看着空中雾霭蒙蒙,雨丝如银针掉落。底下的看客们乱了,有的去对面屋檐下避雨,有的直接走了,还有的急急忙忙掏出伞。很快,面前撑起一片高低起伏五颜六色的伞海。
观众多或少,与谢棠无关,她一贯这么唱,没什么心绪起伏,今天却频频看着一个方向。
雨势渐大,透明珠子连成线从屋檐上往下掉。那个撑着黑伞的男人在谢棠视野中变成模糊的一团,像个虚无的影子。
想事情出了神,谢棠差点儿忘记唱词。身旁与她搭档的赵文骏的扮演者不露痕迹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歉意地抿出一个笑来。
好歹坚持唱完了这场。
谢棠匆匆去后台换下戏服。
廖小晴双手插在暖手宝里,抱怨:“什么鬼天气,尽扫人兴。”伸出一只手揪住谢棠冰凉的耳垂,“你今儿是不是见鬼了?唱的是什么东西,戏班子都能让你给唱砸喽!”有两次,见谢棠差点儿踩着自己的戏袍摔跤,看得廖小晴心惊胆战。
谢棠捂着耳朵“嘶”了一声,像是真疼。
廖小晴看谢棠的神色,松开了手。谢棠笑着讨饶道:“小晴姐,我错了我错了。大姨妈快来了,心里燥,发挥不稳定。”
“你就编吧。”廖小晴哪能信。
她们俩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忠武祠里的人快散尽了,只剩稀稀疏疏几个游客仍在驻足参观,往功德箱里投几枚硬币。
不用想,那人也早走了。
谢棠把保温杯里剩下的姜汤喝完,有股辛辣的味道从喉咙口一路灼烧进胃里,她收拾收拾东西回家。
外面的天色仍是暗沉的,雨停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积着水。
她沿着墙根一路走过,口中还哼着几句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