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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过去,听雨楼的舞台已经按照苏久夜的规划,搭建完毕。大功告成地那一天,她站在台上沾沾自喜地打量了很久,却觉得周围的声响都静了静,整个气氛都诡异起来。

苏久夜顺着大家的目光转过去,见到一身艳丽的单丝碧罗笼裙的女子正站在她面前。一颦一笑,都极尽妩媚。

“她就是伊花坊的第一舞姬,花影。”有个小厮附在她耳边道。

花影对着苏久夜屈身一礼,轻缓地道了句:“日后愿为苏姑娘效力,还请苏姑娘多多关照”。

苏久夜听了,酥得浑身都颤了颤,傻兮兮地笑了笑,赶紧跑进包厢找孟辰初。

“你怎么把她搞过来的!你不会以身相许了吧?”

孟辰初淡淡地道:“我说听雨楼愿意加一成月银请她过来。她就答应了。”

“她绝对不是为了那一成银子。”苏久夜摇摇头,看了看孟辰初那张一本正经又魅惑众生的脸。

“人叫来了,就没我的事了吧?”

苏久夜不依:“就她那个样子,我哪敢支使她呀。再说了,我往她旁边一站,不就显出来她是多么的肤如凝脂、绝世风华、风情万种,然后,我是那个……嗯……”

“这都搞不定,还怎么做老板娘。”孟辰初听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一时感到失言。

江临照赶紧接过话来:“说起来,邺城那么多教坊,你何必要去找这一位。找个温顺些的,不是更好说话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伊花坊之所以能在邺城占下半壁江山,是因为她们家的姑娘,不仅能歌善舞,还会算命。”

“我们要算命的人干什么?”江临照不解。

“算命的人会演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换谁来都能给哄的深信不疑,喊来演戏最好不过了。”苏久夜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也得听我的才好啊。”

苏久夜走出厢房,就觉得气氛比刚才还要诡异。

她一眼便见着了封出云,一袭广袖流仙裙衬得她贵气逼人,髻上一枚银光闪闪的簪,嵌着流光潋滟的玛瑙石,正映着她嘴角那一丝温柔的淡嘲。

而那位花影姑娘,一双剪水秋瞳漾出笑意,看向封出云。

两个美人站在一处,惹得整个后堂灿然生辉,可事实上,却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苏久夜忙拉过一个小姑娘问。

“花影姑娘刚才说‘是孟将军请她来的’,封小姐刚好路过听到,不知怎么回事,就这样了……”

“呵呵呵,”孟将军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苏久夜想着摆出个十足的笑脸,“你就当我没来过啊。”

接下去的几日,苏久夜一门心思地和舞姬们商量着排舞。等终于能看她们完整地折腾完后,已是正午了。她起身转了一圈,却只见着封出云在后头帮忙调琴。

想来,这些日子还真只有出云天天过来。当然了,她很可能是来盯着花影的。

“他们俩干什么去了?有些日子没见了。”

“我也不知道呢,问几个小厮也是支支吾吾。”封出云面露忧色。

苏久夜本就了结了事情,便拉着出云出了门。

“我徐姨最喜欢探听八卦消息,像我们孟将军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徐姨肯定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她随口瞎编着,一开门却发现徐姨没在医馆里。

两人正要离开,隔壁铺子的掌柜忽然道,有伙计见过孟将军的随从,从医馆请了徐姨过去。

“孟将军病了吗?”

“这我可不敢说。”掌柜摇摇头,便抱着东西忙去了。

封出云又哪肯放过,拉着苏久夜就跟了进去,想要细问。

瞧见的那个伙计倒是恰好在,而且正是平日里常来医馆帮忙的一位。苏久夜赶紧过去跟他套近乎,可他却是怎么也不肯透露分毫。哪怕封出云搬出身份,他依旧是一副死也不说的模样。

封出云心里担心,已是有些恼了。苏久夜忙拉过他,咕哝了好一阵才回过来,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封出云离开了铺子。

“说是辰初出去围猎的时候,中了别人的箭,他们是拿着箭矢来找的徐姨。”

“箭矢……这么说,箭上有毒?”

夏日热辣辣的风从天边吹来,吹的医馆门口的铜首衔环撞着门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伴随着夏蝉不愿停歇的叫声,让人觉得烦躁又恼怒。

“辰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要了那小子的命。”这个大小姐平时总是仪态万方的,一碰到孟辰初的事,就急的跟什么似的。封出云努起嘴,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就告诉你?”

“因为你们封家人肯定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出去。他要是告诉了你,不就让人知道他嘴不严实了。”

“那你不还是会告诉我的嘛。”

“我当然说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跟他说,我仰慕孟将军好久了,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他,再顺势塞几锭银子,他看我可怜,就告诉我咯。”苏久夜看到出云的表情后赶紧举起手,“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那你陪我去找他。”封出云忍着笑。

“军营里那么多人,到时候乱嚼口舌,被你爹知道怎么办?”

“可是……”

“徐姨的医术高明,你就放心吧。”苏久夜拍拍封出云的肩,见她还是很不安心,只得提议道,“你不是一直学着熬汤吗,不如你就亲自熬一锅给他?”

“什么呀,我熬的粥那么难吃……不如,你写个药方,我来煎碗药吧?”

在教封出云厨艺这件事上,苏久夜完全没有继承“吃一堑长一智”这句名言。每次都是历经封出云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之后,迎来苏久夜默默为她做一顿大餐的结局。这一次,在苏久夜完成了一系列步骤之后,秉承着对孟辰初无比的关怀,封出云负责——非常认真地盯着瓦罐里沸腾的汤水。

“把锅盖合上吧,让它熬着就行了。”苏久夜实在看不下去了。

“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做吗?”封出云转过头。

“没关系,告诉辰初是你做的就行了。”苏久夜点点头道。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精通各类刺绣各种琴艺,完全配得上“心灵手巧”这个称号的封出云,拿起刀切菜就会慌乱无措。

可能是菜刀比绣针重吧。

哦,也可能是因为关心则乱。

半个时辰之后,封出云把扬着香气的药膳倒入炖盅,差人送去了邺城城郊的军营。

军营之中,士兵们正在演练,低沉的号角响彻方圆,马蹄声声,地面上随即扬起一层浮尘。金色的军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一派威严。

而在不远处的营房里,却是安静无比。

“将军。”侍从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孟辰初竟然亲自走了出来,还带上了门,“什么事?”

“是封小姐派人送来的,说是亲手熬了药膳,请您一定要喝完。”

“我知道了。”孟辰初接过食盒。

“我帮您提进去吧。”

“不必了,去忙吧。”孟辰初看着他行礼退下,才打开门,走了进去。

手上缠着纱布,面色苍白半靠在床上的人,却是江临照。他闻到了香味,提起精神笑道:“谁那么好,还送吃的来?”

孟辰初愣了一下:“是苏久夜。”

“她果然打听到消息了。”江临照的语气不辨冷暖。

孟辰初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打开食盒道:“是药膳,你喝了吧。”

“你不是一向谨慎吗?”江临照还是那副嬉笑的眉眼,眼神里却透着些冷意。

“她又不知道你是谁,不会害你的。”

“也是。”江临照说着就接过炖盅来,刚盛了一勺放到嘴边,“不对啊,她特意送来给你,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喝吧你。”

江临照看着手里炖的香气满溢的药膳,愣了神。他以为自己已经打听了许多,却又愈发的觉得,自己对苏久夜了解的太少。

她的师门,她的厨艺,她的朋友,还有她的心思。

江临照低头喝了几口,若有所思地道:“苏久夜她还会熬药啊?我以为她只是会做菜呢。”

“医术也是南榆谷的一绝,她又会厨艺,做药膳应该也是专长。”

江临照轻笑一声:“她的医术也不怎么样嘛。”

夏日的时光似乎格外绵长,也不过是三五日,却像是过去了很久。军营那边只托人来说了一句“将军已经大好了”,便再没了音讯。

等到听雨楼的舞姬们第一日登台表演之时,江临照与孟辰初总算是记起自己才是真正的老板,摇着折扇慢悠悠地混进了后台视察。

封出云见他们进来,本是欢喜,却也照例将心事掩盖下去。可没想到孟辰初一见到苏久夜就道“谢谢你的药膳。”

苏久夜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对着孟辰初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歌舞开场,舞姬们扬着长长的水袖上了台。她才歇了口气,走到孟辰初身边:“那药膳明明是出云姐做的,我不过是给了个方子,你来谢我做什么。”

“她哪里会熬药。”孟辰初不以为意。

她跺了跺脚,“哎呀,你不懂,那是一份心意啊。”

可孟辰初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没什么回应。

孟辰初和江临照怕被宾客认出,后来就去了楼上的厢房避嫌。等到舞乐结束,苏久夜出了门去,却见封出云站在门口。

“出云姐,你怎么不上去?”

“等你嘛。”她说着随苏久夜一同上了楼梯,“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可是他好奇怪,就算是我开的方子,也是你送过去的。怎么着也应该先谢你的,他平日里可不是这么没道理的人。”

封出云的眼瞬了一瞬:“那天有人知道了是我送的药膳,他来谢你,大概是做给他们看吧。毕竟,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我和世子的婚事……”

苏久夜急急地道:“那辰初呢,辰初对你的心意,你难道没有感觉吗?”

封出云站在舞台的入口,头顶上硕大的琉璃灯将她的眉眼映出一层柔光,却化不开她细细拧着的眉。

“他会遇到比我更好、更值得他爱的人。”

“可……”

封出云很快打断了她:“我又能怎么样,我连为他熬一碗药,都要瞒过众人的眼。他连跟我道一声谢,都要借你的名,我和他还能怎么样?”她说着侧过了身去,“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府了。”

苏久夜只得自己闷闷地上了楼,见他们相谈甚欢,更是没了好脸色。

“小夜,”江临照叫住了她,“你怎么了?”

苏久夜冷着脸道:“她要过生辰了,你们都不告诉我。”

“这不正要告诉你。我和辰初想着,我们先替她办一回。”

“然后呢?”苏久夜转过来盯着孟辰初的眼,“你明明知道过了这一年,她就要嫁给世子了。”

孟辰初一把把苏久夜拉到一边,“你怎么了?”

她刚要说话,孟辰初又推了她一把,靠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提了。”

“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吗?你就不为自己,为出云姐去争取一下吗?”苏久夜轻声反问,语气却是愤恨至极。

“这件事,不是我努力、我争取就可以改变的。”孟辰初道,“我最后说一遍,不许再提。”

五日后,苏久夜在听雨楼的后院小楼备了一桌酒菜,为封出云庆生。

孟辰初和封出云依旧如之前一般,一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模样。苏久夜看看江临照,见他脸色不大好,似是有什么心事,也不好意思再插科打诨。正有些尴尬,封出云倒是先开了话匣子,不一会儿四个人便天南地北地瞎聊起来,气氛一下便欢喜了。

又是抽花签又是行酒令的,直到小厮端着面上来,封出云才推开酒杯道:“不喝了,不喝了,你们尽灌我酒。”

“好好好,不喝就不喝。”苏久夜递过筷子去,“吃面之前先许个愿吧。”

封出云一手托着脑袋,想了会道,“我希望……”

“别别别,”苏久夜忙拦住她,“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封出云便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无法被实现的愿望。

夜色便像酒似的,一口口地醉了下来。后院一片寂静,唯有这一间屋子亮着明灯,传出欢声笑语。

四个人又闲聊了一会,苏久夜道:“我去拿些水果给你们醒醒酒吧。”说着便拉了拉江临照。

江临照喝得醉醺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并不理她,“拉我做什么,你去不就行了吗?”

“叫你出来就出来。”江临照没防备,被苏久夜拉的椅子都晃了晃,只得起身跟着她出了门。

“你可真是烦,他们两情相悦啊,我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哦。”江临照闷闷地应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你想和我单独待一会呢。”

月光映在后院廊中,在石板路上撒下一层光辉,如同浮着淡淡的雾气。

苏久夜没理会他的玩笑,反而是前后看了看,见周围并无人影,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受伤的人分明是你,为什么要说是辰初?”

江临照的步子停了停,也装作无所谓似地,向前走去:“你怎么知道?”

“虽说你们过了好些日子才露面,孟辰初恢复如常也是可以理解,可是你明显步伐轻浮,刚才还不胜酒力,想必是那箭上有毒吧。你虽然伤口痊愈,却还有余毒未清,于是现在呢,病态全露。”

他轻嗤了一声:“你还真是聪明啊。”

“可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受了伤,不能公诸于众,还要假托孟将军的名。”

“太好奇不好,你师傅没教你吗?”江临照说着,语气已经渐渐冷了下去。

“整天和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在一起,我觉得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啊。”

若是没有这一层利害,或许很多事都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可事实并非如此。墨臻师傅跟她说过很多次,拥有的东西一旦多了,遇到了知心的人,就得仔细想想,他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喜欢你身后的那些东西。师傅说,拥有也是一种悲哀,没了一穷二白时相见即欢喜的那种纯粹的感情。

可江临照并未为难,反而眯着眼看向她:“你医术那么差劲,不也敢说自己师承南榆谷?”

“我哪里差劲了?”她立刻反驳。

“一个月前你在如意医馆替人治病,不是连人家中什么毒,都没认出来吗?”

“什么治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开始装傻,“我就是在徐姨那里住罢了,我的医术哪能给人治病呀。”

“我这辈子只喝过两碗不苦的药,一碗是在如意医馆,一碗便是你给孟辰初的药膳,你敢说那个人不是你?”

“真是枉费你每日和辰初待在一处了,给他熬药的人是出云姐。”

“你开什么玩笑,出云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哪里会熬药?”

“为了心爱的人,不会也要学啊。”苏久夜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不过我倒是更好奇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会有人这么尽心竭力、三番四次地给你下毒?”

就像是一只浮纹精细的白瓷碗。偶尔被摔了一下,破碎的纹路也会隐藏在周身的图案中,不被人瞧见。可那缝隙总归是在那里的,指不定哪天碗里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汤水时,它就忽然裂了开来,将那琼浆玉露般的东西,溅的满地都是。

月正中天,明辉如流水般流淌在庭院的地面上,铺遍了听雨楼的每一个角落。摇曳的花树上宛如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一切都显得迷蒙而离奇。朦胧的月色之下,似乎掩盖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上一层银白的霜色,厢房里是觥筹交错后的一片狼藉。

“说了什么秘密,去了这么久。”封出云见苏久夜推门进来,开口便道。

“没有啊。”

“还说没有,你们两个表情都变了,这么苦大仇深的,怎么啦?”

“没什么,不过是问问她,既然学艺不精,怎么早早就下了山,不跟着师傅好好再学几年,”江临照摊了摊手,“我们小夜就不高兴咯。”

一句话出来,出云便顺势追问起了缘由,不依不休地行使自己寿星的权力。

为什么早早地离开师门,这事得从七年前说起吧。

“我去南榆谷的时候,是深冬。”

相比北方的大雪纷飞,江南的冬季更为静谧,可那股沁在水汽里的寒意,却是刺骨的凉。

山间的树林上,覆盖着一层轻薄晶莹的霜,看起来神圣得不可触碰。山下的行人,便更加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起来。

哆哆嗦嗦立在山下的小女孩,望着一路送自己到南榆谷的家仆,不舍得离开他们。又见这位仙风道骨的师傅长得十分可亲,便扭着头望来望去,不知喜欢哪边的好。

墨臻师傅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众人道:“放心,就交给我吧。”

道完别,墨臻便牵着苏久夜上了山。

她兴奋地拉着墨臻师傅的手,想象着山里的世界,想象她即将要面对的新生活。

可才走了几步石阶,墨臻就松了手:“要成为南榆谷的弟子,得通过这山中幻境的挑战,现在你自己往上走,我在山顶等你。”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墨臻便不知所踪,剩下了苏久夜一个人。她裹了裹棉衣,望了望载她而来的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又望了望云深处的山巅,只得叹了一口气往上爬。

她已经被抛弃了,剩下的路如果自己不走,没有人会牵着她、推着她走,如果自己不努力,就只有一条死路。

这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对自己的未来,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她记不清沿着这条石径走了多久,抬头只见整座山都被掩盖在茂盛的树木之间,不辨天光。

还好林间的小道上没有结霜,不然她怕是已经摔了好多次。

她便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着,直到一个巨大的石盘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绕着它走了一圈,见一侧的字迹已经磨灭不可见了。残余的卦象指示着两条路,一条正北偏西,一条沿向东北。

再一次遇上岔路,是两条遍植草木的路途。因看过两本医书,她很快认出其中一条小径边种着一路的毒草,算是轻松过关。但她真是没了力气,感觉一步也走不动了。

可此时,即使树木掩盖,也可见天色将晚,山顶却依旧隐于林间。若是入了夜,山兽异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怕是要成了它们的晚餐。

如此一想,她只得继续拾阶而上。

暮色四合,落阳将天边烧的火红,却未渗透出丝毫暖意,隆冬的寒风在茂盛的林间依旧无孔不入。

墨臻与一位少年并肩站在山顶的凉台,望向山间。

“师傅,快要天黑了。”少年一身白衣,容貌温润,堪若谪仙,言语也是和雅无比。

墨臻却是毫不在意地道:“那也只怪她走的太慢,没在天黑前到达最后一个关卡。”

少年听着便劝了起来:“她一个女孩子,又不会武艺,即便是到了……”

“每一个要上山的人,都得经历这些,你当初不也是。”

“师傅当初是帮了我的,我去带她上来吧,能破八卦阵法,识得草木,足以说明她的聪慧与勤奋了。”

“可我估摸着,此刻她已歇下了,即便没有关卡,她也走不动了。”

“邺城的女儿家,整日待在闺阁里,能有这样的气力实属不易了。”

“看来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帮她了。”墨臻转身走了开去。

“那你又可知,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的。”

墨臻说的没错,苏久夜已经坐在了石块上捶腿。即使周围回荡着无比阴森的风声,吹得她心都跟着颤,可她是真的走不动了。

苏久夜掐指一算,活了快十年走的路,可能都没有今天多。她叹了口气,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前头选错了路。

她正低头恼着,忽然觉得风声有些不对劲,成了一阵一阵地窸窣声。她站了起来,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声响,却觉得接连不断的鸟鸣都因为太过有节奏而显得虚假起来。

她慌了起来。

立刻回过身向着山顶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而那阵摩擦着植物的声响也跟着越来越快,紧追不舍。

如果是野兽的话,墨臻那死老头会来救她吗,他说了“放心”的,她安慰着自己,可是后头越跟越紧的声响,让这种安慰变得虚弱无比,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一团黑影就在身后。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仰头看了眼面前参天的古木,她记得它,刚才她就是在这里歇的脚。

她不仅甩不掉那只野兽,还陷入了迷境吗?

可越跟越紧的黑影让她不容喘息,苏久夜倒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林子里的鸟鸣声好像忽然就没有了,只剩下簌簌作响的风声,勾勒出一阵阵诡异的气氛。

苏久夜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猛地向后一转头,那棵大树正耀武扬威地立在她身后。

她向后踉跄了一步。

大树后头就是那一团逼近的黑影,一双眼在黑暗中格外闪亮。

一阵磅礴的雾气扑面而来。

一个月前,家里来了个云游的道士,见着苏久夜就说她命有一劫,得离开邺城才能避灾。紧接着,父亲便道他少年时与南榆谷的墨臻道长有几面之缘,没几天,竟然打点好了行装,就要把她送去江南。

苏久夜心里全然是被扫地出门的感觉。

他们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倒也希望能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南榆谷之后的很多年,苏久夜都会对儿时的举动感到后悔。她总是在想,如果当时她没有那么贪玩,没有故意去偷听丫鬟们在墙角跟的闲言碎语,如果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隐秘。她就不会一直想要逃,想要离开。就可以平平静静、幸福美满的过完这一生,不会遇上后来的那些曲曲折折。

那时候她只有八岁。房里的丫鬟性子很是温顺,于是总被宅子里其他的下人欺负。

那天,苏久夜看到她被茶水烫伤的手指,决定为她出头,好好教训一下那些不长眼的丫鬟小厮。

她就跟在小丫鬟后头,准备等人家出言不逊时,神兵天降般地站出来。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戏弄小丫鬟的言语竟然是——“别一口一个小姐叫的那么顺当,到时候要改口叫表小姐了,你当心改不过来,平白被老爷夫人教训。”

另一个小丫头随即接过话来,“表小姐?私生的女儿也可以叫小姐吗?”她说着便引了满堂的哄笑。

“若不是夫人待见她,我看呀,怕是要和我们一处过活呢。”

“待见?哪有什么待见,不过是留着她还有用处罢了。”

苏久夜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一步一步都像是惯了铅似的。

还以为自己是多金贵的大小姐,却原来,不过是个引人发笑的骗局。

那之后,她便开始注意起丫鬟小厮们的窃窃私语来。久而久之,终归是明白了一切。

这府上的夫人,有个庶出的妹妹,当年与人私奔生下了她,却因难产而亡。那个男人把她送到了府上,立刻随他的爱人去了。

留下她孤身一人,被收留在了府上,如亲生女儿般对待。可终归是挡不住悠悠众口。

庶出。私生。如此的身世,怕是连一声“表小姐”都当不起。

他们说,夫人这么待见她,还有别的用处。

她听说了这些前因后果后,便一门心思地想离开家里、离开邺城。哪怕饿死冻死也好,只是不想就这样的成了他们想要的“用处”。

好在,机会很快就到了。她被送去了南榆谷,再也不用听到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面前成堆的书册让苏久夜根本开心不起来,本以为进山的试炼,她输在最后一关,师傅会天天让她砍柴练武,还忧心着如何偷懒呢,墨臻老头却给了她一堆书让她看。

这会子再细想想之前听到的言语,恍然便明白了过来。

家里不愿和官宦人家扯上关系,可偌大家业,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又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正在为难之时,便来了一个她。

他们说,家里把她送到南榆谷,就是为了让她学治家之道和驭人之术。日后挑明了她的身份,好顺理成章地把她嫁给哥哥。如此,便是一个称心如意的当家主母了。

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久夜虽是不开心,却也没多大的怨恨。饶是哥哥亲生,也是从小就在铺子里学着做生意,生在他们那样的家族,一出生就被定了命运,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她愿意在这里看书,不是因为信了命。而是藏书楼的这个角度望出去,刚好能见着师兄练剑。

他依旧是一袭白衣胜雪,却因舞着剑的动作,让他又添了几分凌厉之气。周身一股行云流水之意,绝世出尘的,好似画中的仙人。

苏久夜一手托着脑袋,呆呆地看着。

那天向野兽洒了把毒粉,带她脱离困境的人,便是师兄。

他说那个幻境不过是几块相同的石头摆出的阵法,没什么玄妙。一路扶着苏久夜找到正路,带她上山,在她表现出体力不支后,他竟然背起了她,一直走到山顶。

其实除却这些,当他环住她的腰,以轻功掠地,带着她连退十步时,苏久夜的眼便已经离不开他了。

不过十岁的年纪,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就会欢喜,看不到他的时候脑袋便怎么也不安分,到处东张西望。想要依赖这个人,想要一直一直地,跟在他身边。

不过苏久夜是当真不愿意学那些运筹帷幄的大道理,分明是个没人要的破小孩,学那些堂而皇之的驭人之术有什么用,又没人给她管。

相比之下,她对药物和暗器更有兴趣。墨臻每次拿着书去找她时,都会接到她新研制的奇药。

“老头老头,你快尝尝看,这是我新做的毒药!”

“你给我吃毒药?”墨臻“啪”地把书册拍到苏久夜头上。

“不是不是,我是让你看看这个毒性怎么样。”苏久夜赶紧赔上十足的笑。

“好好的大家之言不看,偏要学这些旁门左道。”

“怎么旁门左道了?”苏久夜说着往一边烧着的瓦罐里加了一把草药,“你想啊,用你那套剑术打一只野兽要多长的时间,可师兄一把毒粉就解决了。”

墨臻听了直摇头:“当时真是不该让他来救你。”

“墨臻老头,师兄要是不来救我的话,你是不是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啊?”苏久夜凑了上去。

“他肯定会来救你的。”

“你怎么知道?”

墨臻不以为然:“这都不知道,怎么做你们的师傅。”

“既然是师傅,你就教我炼药嘛。”她撒起娇来。

“不教,看你的书去。”

墨臻不教不要紧,反正师兄早就成了苏久夜的半个师傅。他自会带她去深山老林里找些稀奇古怪的草药,仍由她变着法地瞎配,然后在院子各处看到被她不慎毒死的老鼠和鸟雀。

久而久之,苏久夜好像成了他的跟班,有师兄的地方五米之内必定会蹦出一只苏久夜。

他们还一起抓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师兄负责喂食,她负责“打骂”,把它养的温顺无比。

苏久夜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两只,师兄说明明是一只,你真是够胡闹。

可她说本来就是一只了,再叫“一只”多寂寞啊。叫“两只”的话,说不定叫着叫着就变成了两只咯。

大家都觉得是苏久夜央着师兄上山摘梨子、下水捕鱼,到处麻烦师兄,其实那些梨子她全炖了秋梨汤给师兄喝了,那些鱼也都煮了给师兄吃了。

苏久夜开始学厨艺,就是因为有天晚上和师兄去厨房里偷吃的,他无意间说了句厨娘做的菜真难吃,她便留了心,想着要亲手做一顿好吃的给他。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菜,炒了碗番茄炒蛋,番茄没熟,鸡蛋焦了,还一块有盐一块没有。刚想扔掉时师兄走了进来,就有人幸灾乐祸地喊他过来尝尝,她想着这次丢脸丢大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一口一口吃掉了。

他说师妹第一次做菜,怎么着也得捧场的。

那个时候苏久夜就想,一对要好好学做菜,以后天天做最好吃的东西给师兄吃,一辈子都不让他吃的难吃的东西。

那时候她就把钻研毒药的时间都放到了钻研厨艺上面,不知被爆起的油锅烫伤了多少次,更不知被抓来的鱼虾咬过多少口手指。直到原本玉葱般的手上斑斑点点的都是伤痕,才勉强做成了可以入口的东西。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带着这个梦想,回到邺城。把这一时兴起学的厨艺,变成了自己如今赖以生存的技能。

那些以为只是锦上添花的附属品,竟也有一日成了自己的生计。而曾经视为生命般重要的东西,终有一日会成为不重要的、甚至是想要摆脱的存在。

时间转眼就过去七年。苏久夜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在邺城派人来接她时宁死不屈,然后留在南榆谷一辈子,或是跟着师兄下山,浪迹天涯。

她唯一忧心地是要怎么面对邺城来的人,要怎么据理力争,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得独自离开南榆谷的结局。

谷中众人是不与外界接触的,就连传信也不能。只有负责采办的师兄每月可以下山,他离开的日子有长有短,墨臻说他是去各地游历、行医救人,苏久夜可不管他去做什么,只关心他每次回来,带来的小玩意。有时候是苏州的绣品,有时候是金陵的糕点,总归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最喜欢的东西。

苏久夜在山上扳着手指头等了他好些日子,却等来了邺城家中的消息。他们说她的哥哥去世了。

哥哥这两个字对她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他是特别特别温和的人,师傅让他们背诗的时候哥哥会在一边偷偷提醒她,她溜出府去玩的时候哥哥会在家里帮她编各种各样的借口,后来,他就开始去铺子里学着生意上的事了,再后来,她就被送来了南榆谷。

那些年少时玩闹过的时日,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们说哥哥只是有些风寒,自己没放在心上,刚是十五那些天,他整天在铺子里忙进忙出,没个安歇。等日子过去,一口气松下来,积压的病气都上来了。虽说是一病如山倒,到底还是觉得他年少无恙,以为好好医治一番就是了。可没想到,这一病竟然就没好起来,没几日的功夫,竟然就这么去了。

家仆说得声泪俱下,苏久夜听了也是万分悲戚。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人,就算模糊了记忆,也记得他那时候对自己的好。

她刚抹了一把眼泪,就听见那家仆说,老爷的意思是让大小姐赶紧回去服丧。

苏久夜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看那个满眼通红的家仆。她看着他眼里的血丝,就觉得虚伪的很。她连为哥哥哭泣一刻都不曾,他们就要赶过来告诉她,少爷不在了,你要赶紧回去接替他的位置。

为所谓的家业前仆后继、死而后已。

这就是他们的家族。

她不会回去。

哪怕没法为哥哥披麻戴孝,哪怕落个不孝的罪名,她都不想回邺城,不想回到那个偌大又空洞的宅院。

于是她去求了师傅,让墨臻和他们说她还没有出师,而南榆谷是不会放任仅仅学了半吊子功夫的人下山去的。

那些家仆走后,苏久夜愈发地盼望起师兄来。她想跟他说自己对哥哥的悼念,想跟他说自己很可能马上要被父母领回家去,想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去浪迹天涯,想去见一见这世上更广阔的天地。

可这一次,他回来的特别晚。

师兄终于进入山门的时候,苏久夜几乎是跑出去迎接他。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身形高挑,又纤细瘦削,看着弱柳扶风,却有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如秋水潋滟,顾盼生姿。

她的名字,唤作相思。

苏久夜说完,仰头喝下一杯酒。如果回忆能被剔除,她大概会像喝下这杯酒一样干净利落地把它们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江临照怔怔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有过去呢?在十几岁的年纪遇见,在一生七、八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总以为已经算早了。可为什么这时候的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有了想要埋在心里的隐秘呢。

虽然嘴里说着悔恨,可她提起师兄时的模样,着实难掩深情。她那么欢喜过的人,在七、八岁那个迷迷糊糊的年纪就遇上她的人,为什么就不是自己呢?

孟辰初照例还是低头喝酒。最后,还是封出云先开了口:“所以,你来邺城那么久,都没有回家过?”

“对啊。”

“你恨他们吗?”

“倒也不是,”苏久夜想了想,“他们确实也给了我很多,我也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理解家族的责任。但是,我真的没法接受‘命运的安排’这种东西。想想哥哥,十几年的生命,全部花在所谓的家族和责任上面了,说起来怕真的没有哪怕是一天,是为他自己而活的。我特别提别怕变成那个样子,莫名其妙的,一辈子就过去了。所以啊,能逃就先逃吧。”

“嗯。”封出云低下头去,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可是他们如果知道你回了邺城,肯定会找你回去的。”

“所以啊……”苏久夜本就喝得有些多了,此时也没过脑子,直接就道,“所以我要赶紧趁这些日子先证明给我的父母看啊,而他们又很有钱,他们觉得钱就是一切,觉得有钱很了不起,所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也可以赚钱的,这没什么了不起。”

“所以你其实一早就打定主意要留在听雨楼了吧,还让阿照那么费心思求你。”出云打趣似的说着,掩嘴笑了起来。

苏久夜没什么防备,也跟着笑嘻嘻地道:“对啊,现在的邺城,就像阿照说的,最好赚的钱就是达官显贵的钱,他们的钱嘛,都扔在了听雨楼呀。”

所以真的是这样。

江临照侧着脑袋看她们说话,少女欢欣的面容在灯光下映得格外明媚,可谈笑的内容,却是一桩蓄谋的骗局。

她心里有那样子深爱的人,她留在听雨楼,不是他曾经以为的那样,因为在什么地方动了情,而仅仅是为了达成一个愿望。对她而言是愿望,是明证,是生存。可对自己而言,不过是顺手的利用。

“邺城的商铺不是南宫家的,就是凌家的,只有我们听雨楼是个例外。”江临照抬起头,盯着苏久夜的脸,缓缓地道,“所以对你来说,证明自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扳倒我听雨楼,接着自立门户,对吗?”

苏久夜看着江临照的脸,依旧是嬉笑的眉眼,依旧是闪着光亮的眼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只是开了一句玩笑。

可她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他也是认真地在说。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想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看出了其中的玄机,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对她变了态度,不是咄咄逼人,只是语带嘲讽。可这嘲讽,听起来却比扇了她一耳光还要痛心。

“如此一想,如意医馆的那个姑娘还真的不是你,若是你,那时候你就不会救我了,还是一碗药就毒死了我吧。”

“我……”

“那天你说你用暗器是为了自保,是无意识,我还真信了。那么锋利的暗镖,淬了剧毒的东西,你居然不用过过脑子,就直接打了出来吗?”江临照盯着她的眼睛,“你那么聪明的人,我不相信你会蠢到做这么没知没觉的事情。”

“那真的是一个意外……”

江临照不理会她的辩解,继续发问:“让我的侍从每日在我的茶水里加的,又是什么东西?”

他说着扔出了两个药包,“你脑子那么好使,怎么不下个高明点的毒药,我拿这个东西随便去街上找个大夫,一问就知道是慢性毒药。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这是……”

苏久夜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是一个停顿,江临照很快接着问:“你就这么想送我去死吗?苏久夜,你好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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