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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的红妆,漫天的飞花,整个城池像是被装点成了一个巨大的喜房,彩灯齐挂,红绸蜿蜒。

苏久夜不是没有试想过王城大都的繁华,可当她真正走进邺城时,着实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是哪户人家的婚事,这么奢侈?”她想着就向身边看热闹的人问道。

“这哪是哪一户呀,”对方摇头晃脑地鄙夷着她的孤陋寡闻,“封家小姐就要十六了,按之前的旨意,明年就是世子与她大婚的年头了。如今,王城都已经装扮起来了。”

“原是这样。”苏久夜应了声,正巧见街角拐过来一队八抬大轿、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那花轿的装扮更胜其他,便又问:“这又是哪家?”

“是京兆府尹家的公子娶亲。”

“想必摆的是流水宴吧?”苏久夜试探着问道。

“怎么?”对方似是有些警惕。

“没什么。”苏久夜摆了摆手,腿却跟着喜轿迈了出去。

她跟在迎亲的队伍里,装模作样地贺起了喜,随着他们一路回到宅子。而后顺理成章地进了门,在小厮们的引导下入了席。

一路奔波,总算是能吃顿好的了呀。

但很快就有人开始询问她的家世,质疑起她的风尘仆仆来。苏久夜懊恼地扔下筷子,京兆府尹这么大的人家,还请不起她吃一顿饭嘛。

可没办法,为了饱餐一顿,她只得一路鞠躬作揖地走到后院,想讨盆水洗个脸。但府尹大人这个院子,造得就跟个迷宫似的。她捂着空虚的胃,正在恼火,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哎哟”一声,苏久夜歪过脑袋。

她看到一个小姑娘跌坐在地上,面前堆着一摞砖头。她哭丧着脸,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垒好砖头。

苏久夜的眼珠子乌溜溜地转了一圈,转身走进了院子。刚进去没几步,就听到一声更为响亮的“哎哟”。

与此同时,一个影子忽然压到了她身上,带着她一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这位大小姐又不幸地摔了下来。

而且她看着苗条,分量一点也不轻。被她压在下面的苏久夜十分无力地嚎了一声,不知道这个姐姐摔了这么多次,是哪里来的力气还喊得那么大声。

大小姐马上站了起来,也顾不上衣服上的灰,就对苏久夜伸出手,要拉她起来。

“你在干什么呀?”苏久夜借了把力,站了起来,哭笑不得地问。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里太没劲了。”

“唉,”苏久夜假意叹了口气,“我来帮你吧。”

可事实证明,以苏久夜的臂力,也是没法托着她出去的。京兆府尹管着邺城的治安,他家的墙可不是这么好爬的。

她四下望了望,指了指墙角那棵古槐树:“来吧,爬树吧。”

“爬树?”大小姐仰头看了看那棵古槐,还真能顺势翻出墙去,可是对她来说,爬树也太……

“爬不爬?”

大小姐只得叹了口气,“爬……”

她抱着那棵树,还没爬上两脚,身上那件及地的羽纱袍就被勾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这么好的羽纱,居然如此糟蹋,苏久夜看着一阵痛心。“把袍子脱了吧,不然一会也得勾住树枝。”

大小姐很听话把羽纱袍脱了递给苏久夜,她接过去时整只手都在颤抖,把这羽纱袍卖了,她起码能吃饱喝足一个月啊。

于是她很殷勤地跑上去教大小姐爬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位大小姐终于坐到了墙头:“谢谢你啊。”

苏久夜眨巴眨巴大眼睛,做出一副讨赏的模样。

大小姐想了想抬起手,把头上的珠钗尽数摘了下来。“送你了。”她说完便干净利落地跳了下去,随即是一声更为苦痛的“哎哟”。

“啧。”苏久夜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打量到手的珠宝,却听见外头有人喊着问了句:“什么人在里面?”

她赶紧把手里的珠钗插到头上,又一把把羽纱袍披在身上,然后迅速地回过身,装出一副在欣赏古槐的模样。

“哎哟,是小姐啊,对不住了。可是您在这做什么呢?大人正在前头找您呢。”

“没什么,随便看看罢了。”苏久夜学着刚才那位大小姐的声音说了句。

“前头新郎官已经出来敬酒了,您快回席上吧。”小厮听了,毕恭毕敬地道。

“知道了。”她说完见他还没走,只得侧过身子,低着头从那小厮身边走了过去。她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一出门就小跑起来。

可这一阵跑,她更分不清路了。转来转去腿都酸了,肚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饿。在姑苏每天有那么多好吃的,她偏偏要跑来邺城。一路受苦受累不说,好不容易到了,又不想回家。因为贪了这一时的玩乐,现在落得了这个境地。苏久夜想着抹了一把没有眼泪的眼眶,难道真的要饿死在这个迷宫里了吗?

就在这时候,她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那味道妖娆又醉人。

有酒的地方肯定也有菜,苏久夜想着眼睛里都冒出了光,欢欢喜喜地顺着味道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好不容易寻到了酒香的根源,却发现完全不是她刚才跑出来的地方。

作为京兆府尹,他儿子的婚宴上肯定有很多朝中权贵,是万万不能把他们安排在大厅里的。而这处院落,就是单独辟出来安排那几位高官的吧。

这样的地方,想必是蹭不到饭的。

她失望地在墙角跟蹲了下去,却听到屋里有几个人在说话。

“都尉坐这个位置也有许多年了吧?”一个声音问道。

苏久夜在姑苏长大,听惯了吴侬软语,这会子听到这样音调清明的鲜卑音色,一时被吸引了过去。

“是,五年了。”那个被称为“都尉”的人回答道。

“那真是有些久了,”他感叹道,“朝廷里按例,每三年是要考核晋升的。我下次见着燕王,一定替都尉提点几句。”

“多谢公子美意。”随即是椅子移动的声音,那人应是起身行了个礼,又道:“但微臣能在燕王身边供职侍奉,已是福分滔天,不敢再奢求其他,就不牢公子费心了。”

“瞧都尉这话说的,禁军都尉一职,虽是位高权重,到底得每日站在日头底下当值,辛苦的很。以都尉的资历,去光禄寺、太仆寺谋个什么职位不好,偏偏要受这般苦累呢?”

“微臣无怨。”

对方已经很明显地拒绝了,他还是不依不饶地道:“我记得光禄寺少卿的位置正有空缺,不如我替都尉去谋划谋划?”

“微臣在这个位置就很得宜,公子不必费心了。”

“光禄寺少卿依旧司宫廷侍卫,仍在燕王身边当值,不过是名义上为都尉升一个职位罢了。怎么,都尉不愿意领我的情吗?”

“微臣并不奢求高位,只求本分当值。”

听他那么说,她倒是很好奇那个“公子”的表情,她悄悄地站起身,在窗纸里戳了一个洞,探头探脑地望了进去。

刚找到人影,就看见一个青色锦袍的人蓦地站了起来,一把拎住了对面那人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本分?你若当真本分,今儿也不会在这里与我喝酒了,我看都尉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而都尉却是一脸鄙夷地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青衣公子冷冷一笑,转头看向了身侧一直无言饮酒的另一个人,给了他一个眼神。

那个人却不买账:“阿照,不可如此。”

青衣公子漠然地道:“禁军都尉这个位置上,若不是自己的人,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公子你要做什么?你真是反了天了,要是让燕王知道你……”

而后,苏久夜便看到一个墨色的影子飞快地闪过公子和都尉的身边,从公子手中一把抓过都尉的衣领。另一只手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变出了一把三指宽的刀刃,他毫无停顿地,用刀片抵上了都尉的脖颈,轻轻一划,阻断了他所有的言语。

随即,是喷涌而出的血液,顺势就洒到了围满红绸的窗棂上。滚烫的鲜血,恰好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溅了一滴到苏久夜的脸上。

她完全被这景象吓傻了,趔趄地后退了一步,而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什么人?”里面的人立刻警觉起来。

苏久夜回过神来,也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血色,慌慌张张地就跑出院子去。

那青衣公子追了两步,还没踏出院子的圆拱门,忽然捂着心口跪了下去。

“怎么了?”屋子里那位墨衣少年很快也跟了出来。

青衣公子望了一眼苏久夜逃离的方向,似是非常不甘,他拽着那人长长的衣袖,最后说了一句:“酒里……有毒。”

初春的邺城被朦胧的日光笼罩,整个城镇都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早春气息。新绿的植物渐次蹦出嫩芽,却都有些疲倦地扬着身子,似是在等待一场许久不至的甘露。

巷子的转角处种着三棵桃花树,成为这灰矮围墙间唯一的粉色,桃树的枝头缀满了紧实的花苞,只两三朵花仄仄地开着。

固定着“如意医馆”招牌的绳结脱落了些许,被风吹起素白得犹如一方招魂幡。在这灰蒙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撩人。

这儿明明比刚才那座府宅,更适合杀人。

苏久夜当时在京兆府尹的宅子里,没头没脑地跑了好一阵,终于见到院落里有一口大铜钢,才停下来照了照。

那滴凝固的鲜血留在她的鼻梁一侧,看过去就像一颗媒婆痣。可她再没有心思在这鬼地方扮什么媒婆,到时候肚子没填饱,命先没了。还是最后学着大小姐的样子,找了棵树爬了出去。

此刻,她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很怀疑这个地方究竟是个医馆还是个棺材铺。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推开了门。

里面依旧是漆黑一团。

“什么人?”角落里忽然传来了幽幽的声响。

苏久夜吓得赶紧摸了一把脸,生怕上头再被溅上滴血。她一转头见着柜台边站着一个女子,手里举着的烛光将她的脸色映得惨白,如同鬼魅。

“我来看病。”她说完抿了抿嘴,试图让唇色显得没那么红润。

女子渡步过来,举起蜡烛左右打量了一番。

“你没病。”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开去,刚走了一步,忽又转过身来:“是谁让你过来的?”

苏久夜赶紧拿出一只信封,恭谨地双手递了过去:“我从南榆谷来,墨臻师傅让我给您送封信。”

离开师门的时候,俗姓为徐的墨臻老头说:“你到了邺城,就去如意医馆找一个叫徐姨的女人,她是你的亲姑姑。当年想嫁给你师傅我没嫁成,还自说自话地让人都喊她徐姨。不过她脾气不太好,你记得一定要亲热地多喊几声徐姨,不然她一准把你轰出来。”

本以为墨臻老头说的“徐姨”,会是个和他一样古道仙风的医师,却原来是个颇具风韵的美人。

师傅当年没能娶到她,可真是亏大了。

想到这里,苏久夜又补充道:“我是他徒弟。”

“死老头就知道收漂亮姑娘。”徐姨接过信咕哝了一句。

苏久夜赶紧从她手中接过烛台,殷勤地替她举了起来,可徐姨把信展开一看,脸色却更加阴沉了,斜过眼问:“你就是小夜?”

点头。

“信我收了,你可以回家去了。”徐姨从她手上拿回烛台。

对苏久夜来说,听到这句话的震惊程度,不亚于“你可以去京兆府的牢房里待着了”。

“徐姨,”苏久夜赶紧撒起娇来,“我这千里迢迢从姑苏过来的呢,肚子饿得不行了,能先在你这蹭顿饭再回去吗?”

她其实就是不想回家。

只要能不回去,她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刚开始就是想着师傅说了,她很可能会被徐姨扫地出门,这才跑去京兆府尹的宅子里骗吃骗喝。没想到什么都没骗成,还得舔着脸来徐姨这要吃的。

可徐姨只是瞄了她一眼,道:“行了吧你,赶紧回家见你爹娘去,别搁这瞎忽悠。”

“我是真的……”苏久夜说着,肚子很配合的“咕噜”叫了一声。

太好了,她要是去唱双簧肯定和自己的肚子配合得天衣无缝。

“行吧,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徐姨说着一把关上了医馆的大门,吹灭蜡烛,回身走进了后院。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她的呼吸声,苏久夜四处回顾,想找点什么事做。忽然发现侧间的床榻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苏久夜在南榆谷的时候,勉强学过一丁点医术,就赶紧凑了上去,替对方把了把脉。脉象也是细数而无力,一副命不久矣的景象。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病入膏肓。

“大概是中毒了吧。”她想着点起了火折子,可病榻上的少年感应到了火光便身子一颤。

苏久夜忙吹灭了火,当下有了断论。

难怪医馆里头不点灯不开门窗,原是中了马钱子的毒。她打开门走进后院,见徐姨刚走到廊边,“有绿豆和生姜吗?”

徐姨本就在给那人医治,原是被打断了的,也就扭头示意给她厨房的方向,便继续端着小菜往院中的小桌走。却在两步之后回过头去,看向了苏久夜离去的背影,她眯起眼睛,紧紧地蹙起了眉。

得赶紧把她赶回家才是。

苏久夜趁煎药的时候吃完了饭,就赶紧将药碗端了过去。

她在药柜最边上远远点了支蜡烛,让屋子稍微有些光亮,走到卧榻边,一手扶起了病重的少年。

对方沉沉的脑袋靠在她身上,她忽然闻到了一缕香气。

她微微俯下头,发现少年的身上缭绕着一股幽宁沉郁的香气。原本浓重的气味,因为只是沾染了些许,而显得幽远起来。

她从未嗅到过这种好闻的味道,想着,不知不觉把脑袋凑得近了些去。

他的睫毛忽然动了一下。

苏久夜一惊,这才清醒过来,马上把药碗端了过来,慢慢地开始喂他喝药。

少年很温顺地咕噜咕噜喝下去半碗药水,却在半梦半醒间,喃喃地道了句:“甜。”

她怔了一下,没好气地道:“哪有人喝药还嫌甜的。”

话刚出口,却又想起了墨臻师父敲着她的脑袋说:“嫌苦加甘草,哪有往药里加糖的,会影响药效。”

如此,苏久夜就借着照顾病人的名义,留在了如意医馆。可认认真真地煎了两天药,少年的呼吸却加重起来。

她又重新号脉,没想到这会竟又看出白信石中毒的症状来,思及这两日的状况,才发现他是同时中了两种毒。而刚开始,她因为徐姨故意关了灯,就不假思索地下了结论。还好药性没有相冲,不然她可就把人医死了。

到底是才疏学浅,她却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厉害到可以离开师门、独当一面。

可苏久夜在药柜里翻倒了一阵,却没找到想要的草药。

如意医馆门可罗雀,大抵是为了避免变质,药柜里也就放了没几味药。苏久夜没办法,只得出门去其他医馆配药。

她没想到,药还没配上,冤家先结了一个。

春日的南榆谷应是满目的花绿,红杏白梨,妖娆又清高。漫山遍野,只闻鸟鸣,不闻人语,任何深处其中的喧哗,都会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邺城,路边即使有零星的花树,也全然被街上的衣香鬓影、翠簪珠摇抢去了风头。沿街林立的商铺里,掌柜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听着账房先生汇报着销售额又涨了几成、订单又多了几份,遂而眉开眼笑。

苏久夜先去把珠钗和羽纱袍全当了,拿了银两出来,她走进一家牌面较大的绸缎庄,打算先把自己拾掇拾掇再说。

可这店面人头涌动,想是颇受欢迎,她却翻来覆也找不到喜欢的。邺城果然是个显贵云集的地方,铺子里多是些大红大紫富贵吉祥的花色。

苏久夜略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有素淡些的吗?”

“有是有,但料子就没这么好了。”

她听了正要走,一转身却看到小厮正抱着匹蓝底桃纹的提花绸走进铺子。这匹绸缎底色极淡,若有似无地透着一丝浅蓝,上头却织着极为繁复的桃纹,一眼便看出了不容小觑的精致,整匹绸缎素雅又不失大气。

“给我看看。”

“姑娘,那匹是封相家的小姐定着的。不然您还是看看其他的吧?”

封相家的小姐,说的便是那未来的世子妃吧。

掌柜正说着,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哪个是封小姐定的?我要了。”

苏久夜听到这蛮横的声音后,转过头去,见着一个小姑娘,像身经百战似的,一步就站到了那小厮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可是……”

“封小姐若问起来,你就说我着实喜欢,你不好意思说是她定的,明白吗?你若是乱嚼舌根……”她伸手扶了扶额头,做出一幅贵妇人的模样,继而幽幽地道:“就凭我和封小姐的关系,拿她一匹缎子又怎么着,难不成她还会为了这事跟我生气吗?到时候倒霉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凌小姐,”掌柜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还是得陪着十足十的笑脸回话道:“凌家的铺子里比这好的缎子有的是,您干吗非得要这匹呢?”

凌小姐瞥了他一眼,装作在思索,末了却还是道:“我能看上你们南宫家的缎子,那是你的福气。”

数年来,大燕最为显贵的两大商贾世家——南宫家和凌家——一直平分秋色地占据着北境所有的商业。用百年的时间,谱写了富可敌国、屹立不倒的神话。而这两大商户,也因为愈演愈烈的竞争关系而势如水火,相持不下。

直到十五年前,因着南宫家的少主南宫耀迎娶了凌家唯一的嫡女凌琅,两家总算是将关系维持在了表面的平和。

可这之后,随着新都邺城逐渐成为大燕的经济中心。南宫耀虽是以少年之龄继承家主之位,却因为南宫家和王室紧密的关系,拥有御赐的丹书铁券和减免税赋的优待,不必对任何官吏有所奉承讨好,而变得愈发腾达。

与此同时,凌家虽是由经验丰富的老爷当家,却因身处王都,需在诸多官宦之间反复周旋,不得不支出大量的资金用作礼品、宴会,而且还要面对愈来愈重的苛捐杂税。生意上的本金少了,也就愈发力不从心。

凌家明明已经日渐败落,可如今看来,这位凌家小姐不知何故,还这般乐于对南宫家的掌柜百般刁难。

她想来是不知道,自己虽有个小姐的名号,还不抵这个掌柜,能够月入过万呢。

苏久夜心里头的算盘啪啦啪啦地打了一阵,想着还是来帮帮南宫家的掌柜更有“钱途”,就笑了一声,插过话去:“可这匹缎子是我先看上的,就算要和封小姐抢,也得我先抢。”

“你算是什么东西?”凌小姐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都不想理会。

“总之不是什么仗势欺人的东西。”苏久夜朝她笑笑,率先拿出了一个银锭子,对掌柜眨了眨眼睛:“给我包起来吧,这匹缎子我要了。”

掌柜赶紧利落地招呼起了人来:“来,赶紧给这位姑娘装起来。”

“你就不怕得罪封小姐吗?”凌小姐一脸怒气地指着苏久夜的脸。

“封小姐这样的身份,想必是不会与我一个区区小丫头去争一匹缎子的。”苏久夜扬着满满的笑意,“况且先到先得,做生意的规矩,凌小姐不会不知道吧?”

苏久夜抱着缎子,得意洋洋地离开绸缎庄,才走了没几步就被那位凌小姐喊住了。她穿着一袭嫩黄的菊花绣百褶裙,裙摆和袖口衬了银丝滚边,外头还罩了一件素色的薄演纱,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可她说的话语却依旧远没有本人可爱。

苏久夜一停下来,就听到她故作老成地道:“我不管你是谁,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该放聪明些。”她努力正着脸,声音却是无法改变的稚嫩。

苏久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有气势呢,可以学。千万别装,丢脸。”

“你知道我凌花重跺一跺脚,整个邺城都要抖三抖吗!”女孩气得直跺脚。

“哦,那你还真挺胖的。”苏久夜朝她翻了一个白眼,“我只听说过大燕凌家富贵无边,凌老爷运筹帷幄、德高望重,倒真是没听过凌家的二小姐有什么本事,想来也就是替南宫家做点生意罢了。”

“我可是段王后亲定的世子良媛,你惹了我就别想在邺城混了!”凌花重怒气冲冲地抛下狠话。

“哦,我好好地待着,不混。”苏久夜无所谓地道,看到对方怒不可竭却无力接话的表情,她笑着随即甩甩衣袖走了开去。

还扬了扬手道:“再见咯,良媛二小姐。”

良媛不抵良娣,二小姐不抵大小姐,什么都低人一等,还有脸出来炫耀。

这时候的她们都没想过真的会一语成谶,凌家的大小姐,真的会成为世子的良娣。让那一桩万众期待的婚事,成为一场闹剧。

苏久夜侧身走进一个拐角,很快止住脚步,偷偷地向街上望去。凌花重已经气恼地走向另一个方向,一会便没了影子。

苏久夜重新走出了巷子,快步进了绸缎庄,把缎子重新递给了掌柜。

掌柜长舒了一口气:“真是谢谢姑娘了,可帮了我大忙了。”

“没什么,赶紧重新包一下给封家小姐送过去吧。”

苏久夜说完正好撞上了掌柜的目光,可她不说,他也就不问,只是一会儿的对视,掌柜就招手喊起了小厮:“赶紧给姑娘送两张银票来!”

苏久夜买完药材回到如意医馆,却意外地发现医馆竟打开了大门做生意,虽然依旧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荒败样子。

也是,徐姨每天尽研究些疑难杂症,寻常人家的小病小灾根本无法展示她的医术有多好,来医馆的人自然就少了。

苏久夜坐下来喝了口茶,才意识到她的病人不见了。

卧榻上头空空如也。

苏久夜急急地跑去后院问徐姨,只换来一句“你着什么急,病好了自然走了。”

“可他还没好啊,他还中了白信石的毒,我刚给他买了药。”她高高地拎起手里的袋子。

“银子都给了,想走就走呗,我还硬留着他不成。”

“可作为医者不应该负责到病人痊愈吗?”苏久夜一脸伤心,这个病人走了,如意医馆看来是不会有第二个病人进来,让她有借口继续留下来蹭吃蹭喝了。

“行了,既然他都走了,你也该回去了。”她指了指门口,示意苏久夜可以回家了。

“徐姨……”苏久夜又拿出了她那没什么用处的撒手锏。

“怎么着,让我喊你爹娘过来接你?”

“不不不,”听到这话,苏久夜赶紧摇起了头,“我自己走,自己走。”

虽然是依言离开了医馆,苏久夜还是不想回家,只得在邺城的长街上随处胡乱地逛着。

四月的天气开始回暖,北方的春日极短,天一热就像已经入了夏似的。这会,沿街已经出现了零落的凉茶摊子,每一个前头都挤满了提前尝鲜的客人。

可相比之下,拥有着精致装饰、广大楼阁的诸酒楼,却显得门庭冷落。

苏久夜路过了好几家,都只有寥寥几个穷汉子在喝酒,一副难以为继的模样。

她随便找了个人打听了一番,才晓得前些日子,邺城西街开了家听雨楼,不知用什么法子,竟然将邺城酒楼全部的生意都抢了过去。

正说着,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街角一闪而过。

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熟悉了,更想不明白自己在邺城为何会有熟悉的人。

可脚下的步子却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袭藏青色的衣影跟了上去,绕过街角,苏久夜远远地跟在那个人后头,很快便看到他走进一家酒楼,轻车熟路地径直走进了人家的后院。

苏久夜正要跟进去,忽然停住了脚步,仰起头来看向它富丽堂皇的金漆牌匾。龙飞凤舞又不失周正地写着四个字——听雨楼。

虽已知晓听雨楼如今是邺城最大的酒楼,苏久夜却未曾料到它早已超越了“楼”的范围,居然占据了半条横街的范围,也难怪其他的酒家都没了生意。

惊讶完了,苏久夜便负手走了进去,顺着刚才那人的路线,想要走进后院一探究竟。

却被小二一把拦住了。

苏久夜只得回过身找起了空桌,随便点了两个菜便坐下来打量起四周。楼里吃饭喝酒的人,皆是衣着华丽,非富即贵,一眼望去竟没有略穷苦些的平民百姓。这么大的地方居然全是饭桌,还门庭若市。看来富贵人家的银子还真是好赚呀。

可菜上来之后她却皱起了眉,桂鱼做得栩栩如生却是副盐足油重的样子。她没了兴致吃饭,拍拍手想要离开,小二立马跟了上来:“这位姑娘,请结个账。”他拨着算盘合计道,“一共是二十两。”

“二十两足够普通人家吃一年了。”苏久夜做出生气的样子。

“我们店里都是明码标价的。”小二虽然嘴里陪着笑意,眼神却全然不惧,镇定非常。

这样的人,该是训练有素的影卫,而不是店小二。

“我没钱。”她一本正经地道。

她是真的没钱,才不是泼皮耍赖。

僵持不下。

最后她只能故作老成地挥了挥手:“我着实没有银子,不然喊你们老板出来,我和他说。”

不一会儿小二便领出了一个中年男子,对方体态略胖,看起来挺精明的像个商人。

苏久夜看了那人许久,摇了摇头:“我也不想赖你的账,我这里有个主意可以让贵酒楼继续发财,不知能不能拿出来交换这一顿饭钱?”

“姑娘请讲。”

苏久夜见到这种慢慢悠悠、磨磨唧唧的人就来气,语带嘲讽地道:“不过我看先生似乎没有这样的权力,来决定这楼里的事情吧?我倒是想不明白了,你们这青天白日地开酒楼,怎么着,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那人见她声音略响,怕引来众人质疑,赶紧接过话来:“并非如此,只是我们老板不太愿意见人罢了。”他说着一欠身,“请姑娘到后院详谈。”

听雨楼的后院颇大,建有一方池水,一侧堆累着青石,一侧建着亭台楼阁,棠梨水榭倒很有一番江南的风味。

两位少年正站在长廊边上低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一袭藏青的云锦袍,正是苏久夜尾随而来的那个人。他如今的位置直面着苏久夜,眼却一直看着他对面的另一位男子。

苏久夜正好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她在南榆谷时,见的都是面目温润的南人,从未见过如此的面目。少年的如雕刻般棱角分明,眉峰形成一个完美的三角,似乎因为在思考什么,而让眼角微微下垂出一个迷人的角度。

中年男子快步过去行了个礼,凑上去低声说了几句话,苏久夜见他们看过来,赶紧假装在看庭院里的风景。

却依旧有了一瞬的对视。对方望过来时,眉眼舒展,嘴角露出一个粲然的笑,而她却只是抓住了他的眼。他的眼睛里的,似是有盈盈的光气流转。

她认出来了。

这就是她在医馆救的那个人,那个毒还没解就自己跑了的人。那个仅仅是黑暗中的烛光一闪,就让她记住了面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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