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县令上任后会在风水好的地方买一处宅子,因为如果住在县衙后院,便常常会被百姓和公务滋扰。但显然进士出身又恪守高洁之风的江遥不这么想。
后院的宅子虽小,也被他差遣下人收拾得很利落。阔朗的庭院里栽种着一株梅树,一丛青竹。梅花已落,枝头有点点绿色。青竹则更绿些,随风摆动起来,在青砖白墙下分外怡人。
自从那夜江琢把歹徒捆住,又亲自审问停当连同林姨娘送进监牢,这江府的上下人等都对她保持着敬畏般的疏离。
这样也好,她是喜欢清净的人。
不过再清净也躲不开江夫人,她每日的热忱从求医问药烧香祷告江琢开窍,变成了指点她做女工学礼仪读诗书管家事。
江琢坐在绣架前,眼睛却看着外面的竹子,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找回自己的晓山剑把绣架一劈为二。如果她宝贵的时间被消磨在绣花这种事上,还不如离开江府这艘小舟独自北上呢。
教导的婆子站在江琢身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小姐,”她压低着声音,努力让自己更耐心一点:“这片花瓣,您已经绣了一上午了。”
“哦,”江琢慢慢点头:“原来我已经该休息了吗?”
旁边站着的墨香噗嗤一声笑了,婆子阴着脸正要说话,院子里忽然有了很大的动静。
一个男人正跑进宅院,他身穿皂衣腰佩长刀,头上戴着的帽子几乎被他巅掉。这里是后宅,虽然偶尔也会有主薄之类的衙内文职低头走进来寻江遥,但是从未有衙役这么慌慌张张冲进来。
院子里婆子丫头惊叫躲避着,有管事拦住这男人。
“陈班头,你怎么来这里了,老爷在衙门里,不在家宅。”
县衙有两班衙役,每班一个班头,他们平日里是连垂花门都不能进的,此时竟跑进后宅来了。
陈班头脚步不停大声冲着后面喊:“我找夫人,夫人!老爷出事了。”
县里前月出了命案。
去香山寺进香的香客车马被截,一位老妇人被打晕在车内,伴她同去的儿媳妇被虐杀。除此之外,还死了一个丫头一名车夫。江遥为此事夙夜难寐,多方查探。
昨天排查出黄府老爷的孙子黄云庆有嫌疑。因为黄家势大,江遥为显郑重亲自带着县丞去提人,只说来县衙问话。可黄老爷却包庇孙子把黄云庆藏了起来,江遥无奈要求同去的衙役搜府。
“那便搜呗,”江夫人一头雾水:“以往也不是没搜过谁家。”
“不一样啊,”陈班头跪在地上满脸怒火:“老爷一说要搜,黄老爷就不知躲哪里去了。院子里涌进来百多护卫,围着咱们老爷和衙役就打。小的护不出老爷,只好先逃回来复命。”
“什么?”江夫人猛地从八仙椅上坐起来,踉跄着前行几步道:“他们敢打老爷!他们不顾王法吗?是哪个黄府敢嚣张至此!”
室内静了一瞬。
陈班头有些后悔。
江夫人是从汴州嫁过来的,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连澧城有名的黄府都不知道。
他也是急糊涂了,竟然以为江夫人一介女流能够把老爷救出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因为前日听说小姐忽然能言善辩,就对这县衙后宅有了莫名的期待。
其实再怎么样,也都是女人啊。
陈班头正想解释一下黄府为什么可以如此无视大弘律法胆大包天,就听到斜刺里一个声音道:“是致仕而归的原兵部尚书黄巨恃吗?”
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来。
说她是女子都早一些,她约么十四五岁的年纪,鹅蛋脸小山眉,清丽里透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疏离冷静。看她的打扮,应该是小姐无疑。
陈班头连忙施礼。总算有个明白的了,他心想。可惜小姐还小,且是女儿家,如果是个儿子,也好为父亲出头。
江琢一看到动静就过来了,正巧便听到陈班头提起黄老爷殴打江遥。要知道江遥乃朝廷命官,除皇帝、吏部和大理寺外无人敢问其责。如今已经打上了,想必对方认为皇帝是会给脸面的。
那这澧城也没有别的姓黄的敢如此,必是黄巨恃了。
黄巨恃,致仕之前正三品,兵部之首。因为子孙没有能考中科举的,仅有一儿子捐了个小官,在河南道青州府做通判,所以他便返乡了。澧城是他的祖居,致仕时皇帝赐银千两,准他修缮宅院,格局可仍按三品官员府邸来造。
不光如此,他还有一块免死铁券。
那是崇灵帝为表彰他曾有的功绩专门厚赏的。
江琢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人,还是遇上了。
“是呀小姐,”陈班头不敢多看她的面容,垂着头道:“还请夫人小姐示下,眼下如何救老爷?卑职是不是应该连夜快马前往许州府,陈主薄已经先在府衙写上陈状,卑职手持陈状,就是头磕破也要闯进去面呈知府老爷,请他一定要为我们老爷做主。”他说着眼泪涟涟,竟然像是要急哭了。
如此护主,也是少见了。
江琢微微摇头:“此处距离许州府,快马需大半日才能到达,等你回来,老爷——父亲大人就不知怎样了。”
“那当如何?”陈班头手握腰刀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咱们衙役也有几十,要不然把皂役和捕快都喊上,砸了他黄府大门吧!”
江夫人急急地握住江琢的手,看向陈班头道:“这样行吗?你们人手够不够?宅子里也有护卫,再去请几个走镖的吧,他们会功夫。”
陈班头应了一声连忙起身,眼看就要奔出去。江琢忽然喊了他一声。
“你等等,”她缓缓道,眉目间看不到焦灼之色,反而有一种临惊不乱的淡定:“去砸黄府事情必然闹大,待上峰来查,他们便可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只不过强留了一下老爷,就被你们上手砸了。”
陈班头的脚在地上蹭磨,急得他想顿脚又不敢:“那可如何是好。”
江琢从丫头墨香手里取过她的兜帽披风,罩住形容,淡淡道:“老爷去黄府是为了提人,不如我陪你走一趟,我们去找黄巨恃聊聊。”
“聊?”江夫人惊讶地看着江琢:“琢儿要跟他聊什么?”
“自然是聊道理。”她说完这话放开江夫人的手,越过陈班头走了出去。那红色的披风在他眼前一闪,如同一抹烈日下的暖光。
黄府建得犹如半个王府。
从外面看,可见青瓦白墙拢着亭台楼榭,观之让人失神。从角门进去,更随处可见汉白玉、胭脂木之类名贵的材料。阔郎的园路两边种着中原不易见的南方花树,为了防冻,树干用棉布裹着。
管事引他们到了一处抱厦,说会报请老爷。
“请问小姐可有名帖?”管事神情倨傲。
江琢知道自己无论送上什么名帖,他恐怕都会随便转上一圈,然后差小厮来说老爷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未有名帖,”兜帽把江琢不屑的神情遮掩,她缓缓道:“就说是永安三年,凉州郸城西石榴巷的故人。”
管事神情惊讶。
如果他是跟着黄巨恃从京都回乡的,就该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果然,他掩下情绪退后一步转身离去。江琢从后面看,发现他走得明显快了许多。
“小姐,”陪着她来到这里的陈班头道:“永安三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卑职也才十多岁,小姐更是尚在襁褓。怎么——”
怎么便跟黄巨恃是故人呢?
就算黄老爷在那个时候去过小姐说过的地方,一听小姐的年纪,恐怕也会把他们当做骗子赶出去吧。
江琢抬眼欣赏这抱厦内贵气盈天的装饰,扶着一根柱子淡淡道:“我说了自己是来讲道理,如果连面都见不上,还怎么讲?”
那就真的是在骗人了。
陈班头抹了一把汗。
他偷偷从抱厦内往外看,也不知道县令大人被打了没有,此时被关在何处。如果不是需要在这里保护小姐,他真的想偷偷出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找老爷。
屋里有两个貌美的丫头在侍茶,陈班头也没心思喝。
正想着,忽然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刚走不久的管事打开帘子冲进来,脚步踉跄险些绊倒自己。
“快,”他喘口气道:“老爷说快快有请。”
陈班头在厅外被拦住,他有些着急地跳起来:“我得跟着小姐。”
江琢示意他不必担心,抬脚迈入厅内。
屋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关得太急,甚至轻微弹了一下。
江琢抬头去看。这是一个十二根立柱支起的会客厅,前后近十丈,又因为太高,甚至在中堂上方界出了一个供巡查的回廊。如今回廊上正站着一排黑衣护卫,他们人人手持弓弩,对着江琢。
而护卫下方红木八仙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是黄巨恃。
他六十多岁,须发白了一半,颧骨很高,嘴唇削薄,穿着青色绣云纹袍服。如果江琢没有记错,那袍服上的云纹是仿照着朝服略微修改的。
为礼貌见,江琢抬手摘掉帽兜。
黄巨恃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此刻见到江琢的面容,他野兽般的眸子清亮一瞬,眼皮骤然收缩,对着江琢道:“我不认识你。”
他的声音阴冷嘶哑,似乎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魅。
江琢在心底笑了一声。
虽然父亲跟黄巨恃从不来往,但她和他也是打过照面的。那一年中秋宴,因为崇灵帝看到黄巨恃衣袍上缝着补丁,当场夸赞他清正廉洁,正啃着肘子的江琢笑出声来。满座都看向她,场面有些尴尬,黄巨恃怕她被责怪,还夸她剑术高超,请皇帝命她以剑舞助兴呢。
她那日塞了满肚子好吃的,撑得偷摸松了好几下腰带。听说要当场舞剑,恨不得用剑把黄巨恃的衣袍割得更烂些,好让他装得更像。
如今再见,他当然不认识自己。
江琢对他略施一礼,清声道:“奴家姓江名琢,家父名讳江遥,乃澧城县令。面见黄老爷,是为了接家父回去的。”
“是吗?”黄巨恃默然点头,眼睛盯着江琢,似乎在等她被回廊上的弓弩吓哭。
然后他失望了。
红色斗篷下的女孩子面容清丽,脸上有浅笑有思索,就是不见半分胆怯。
于是黄巨恃站起来,看着江琢道:“那你怎么说,自己是我在西石榴巷的故人?是你听到什么风声,以为可以拿此话威胁我吗?你那县令老子尚不敢如此,你倒是胆子颇大。”
“不是威胁,”江琢淡淡道:“奴家只是来跟黄老爷聊聊天,讲讲道理,然后接父亲大人回去。当然,如果聊得好,黄老爷也可以亲自起身离府,送父亲回去。如果聊得再好一点,奴家希望黄老爷能把您的亲孙子黄云庆交出来。”
“哈!哈哈!”黄巨恃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只会耍花嘴皮子的小姑娘。亏得老夫以为真是有故人来见,不过是不是故人不打紧,既然你知道些什么,便和那些故人的下场一样,受死吧!”
话音刚落,如雨的箭矢直奔江琢袭来。
江琢觉得这具身子有些粗苯。
江遥夫妇把自己女儿养得忒胖了些,蛮力倒是可以,但身子不够灵活。这让她避过箭矢跳向回廊时险些抓不住栏杆掉下来。还好她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把这肉嘟嘟的身子练出些筋骨,所以才勉强没有爬高不成掉在黄巨恃身上。
一把老骨头了,江琢可不想压死他。
所以她才能夺了一名侍卫的手弩转而跳回地面指向黄巨恃的胸口,浅笑道:“弓弩受朝廷管制,奴家觉得还是好好聊聊吧。”
侍卫都退出去,江琢把十字弩的机括慢慢装好,看到黄巨恃额头冒汗老老实实坐回去。
她觉得:终于能好好聊聊了。
“黄老爷,”江琢清冷的声音响起:“永安三年冬,朝廷跟西蕃在西北开战,都护府筹集粮草五十万石送往前线,只两个月,当时坐镇指挥的岳将军便报称粮草不继。恰逢冬天,缺衣少食的士兵被冻饿致死近万。这件事情,恐怕当时任兵部侍郎的你不会忘记。”
黄巨恃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三两点精光,微眯着看她。
随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我是谁。
江琢继续道:“当时兵乱连连民怨沸腾,朝廷派大理寺去查,查出兵部员外郎贪腐叛国,把近半粮草都偷摸卖给西蕃,得银十万两。那位员外郎后来被判满门抄斩,可是抄检时却只搜出千两银票。”
一直没有提到他,黄巨恃似乎松了口气。他斜眼看了看一扇开着的窗,那里有一根弓弩的箭矢正对准江琢后背,只等待他一声令下便会从后面把这女子的脊背戳一个窟窿。
在杀她之前,听她废话几句也没什么。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黄巨恃道。
“因为没有人知道,员外郎只是为侍郎大人你背了黑锅。永安三年正月,你趁巡视边疆守备,在凉州郸城西石榴巷和那位员外郎一起,见了西蕃大臣禄波,密谈两个时辰。”
在战前秘见敌国官员,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何吧。
“你胡说!”
这句你胡说,基本等同是:你怎么知道。
江琢继续说道:“又隔两年,大弘与西蕃通亲和谈,当时的新任大理寺少卿雷嘉查出通敌之事另有其人,结果刚刚查到你头上,他就被污蔑贪腐。朝廷把他流放到漠北充军去,而当年知情的西蕃大臣也突发重疾而死,而这个时候你却就任兵部尚书。是不是,你觉得这事永远揭过去了?”
黄巨恃冷笑两声。
江琢也笑了笑:“可惜你派去暗杀雷嘉的杀手哄骗了你,雷嘉没有死,且拿到了你通敌的证据。”
黄巨恃身子一僵,掩饰不住的震惊在眉心荡开。
“你这女子胡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胡乱说几句话就能震慑住老夫吗?你,你,罢了!”黄巨恃摆着手退后几步,免得一会儿江琢中箭时溅自己一身血。
他右手拇指食指曲起,只要再弹开一瞬,外面的护卫就会松开十字弩的弓弦,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命丧当场。
却见江琢冷眼看着他,报出一串数字来:“十月初十,二道坡,卸军粮八百石接走;十月十三,西越岭,卸马粮一千石接走;十月二十一,八角弄,卸干草五十车接走……”江琢转过身去,一手指着那个隐藏弓弩的窗户,眼睛看向黄巨恃道:“还需要我报吗?”
“你,你……”黄巨恃呆立当场,薄薄的嘴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江琢随手扒拉一个椅子坐下,颇有些慢条斯理:“因为禄波死了,他儿子禄世礼还活着,且当初交割军粮时他记了非常清楚的账。所以现在,”清丽的女子似乎很满意自己把事情说完,此时终于能休息片刻了。她轻声叹了口气:“黄老爷可以跟我好好聊聊了吧。是要满门抄斩还是要舍弃一个没有前途的孙子,这笔账我觉得很简单。”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师父就算被充军发配,也都记着这件事。
——芽儿,我就算死,也要让奸臣被查办。
——芽儿,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需要人来用命守的。
黄巨恃脸色苍白神情变幻,胸口起伏得像是再喘不匀一口气。她说得分毫不差,十几年来,那些数目在他脑海里清清楚楚。如今她敢来,必然还有后招。那如果杀了她呢?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江琢斜眼看他道:“如今御史郑君玥正在河南道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今日奴家若出不了这黄府,自有人把账册送到他面前。”
黄巨恃颤抖的手松开,似再抓不住任何东西。
澧城的街道很是平整。自江遥上任后,带着百姓和沿街商户规划摊位,整治路道。此时快到正午,虽然沿街叫卖者众,却看起来条理清楚,并没有敢挡道的。
只是快步跑往黄府的县衙陈主薄撞倒了一个烙烧饼的妇人。那妇人五大三粗,拦住陈主薄让他赔打翻在地的五十多个烧饼。
“这可是人家凝春院老爷们点名要吃的烧饼,你赔!你赔!”妇人怒气冲冲,就差把手里的竹筐扣在陈主薄脸上。
“我是,”陈主薄慌忙解释:“我是县衙主薄,有很重要的事。你这妇人别生气,随后去县衙找我就行。我走的急,没带钱。”
妇人并不认识陈主薄,且江遥治下严苛,从不准衙内吏役跟商户有私下往来,所以只当他是在冒名耍赖。
“主薄了不起了?主薄就可以白占我便宜?”妇人大声吆喝着,摊位前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陈主薄是文职,性情也内向,并不擅长跟这些粗野人打交道。他急得满头大汗,想走又走不开,急怒交加之下只好喊道:“你们快让开!咱们县令老爷在黄府被困了!眼下江小姐也去了黄府救老爷!我写了陈状去找黄老爷,你们快让开!”
原本陈主薄写完陈状是要去许州府的,结果一问才知道陈班头带着小姐去了黄府。这还了得,那黄府的小公子是个好色的,万一小姐吃了亏……
围观民众并不相信,有人大声道:“瞎说!咱们县令老爷怎么会被黄老爷困住,他们都是当官的。”
陈主薄无奈之下道:“香山寺的案子知道吗?咱们老爷想提黄小少爷问话,结果——”
这下民众信了。香山寺一案死三人重伤一人,这在澧城是少见的大案。街头巷尾一直在议论,那案子的苦主每日里都要去县衙问案情,哭一场。不少人见过他痛哭着从街巷里走过的样子。
卖烧饼的妇人松开陈主薄的手,转身拿了翻饼子的锅铲道:“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他说困就困了?咱们小姐痴傻,还跑去救自己亲爹。成!我白大花也去!”
一声招呼带动不少人。
黄老爷虽然势大,但毕竟身份是卸任归乡的前朝廷命官。江遥就不一样了,在任几年颇得了好声名。
“我丁大状也去!”一个汉子把酒壶挂回腰上,随手提起一把扫帚。
“哎你这人,那是我的扫帚!给我!我许观天也去!”
……
陈主薄眼眶潮湿身上似平添了不少力气。
这就是民意啊,这就是咱们澧城百姓对衙门、对县令老爷的敬重爱戴啊。这是多好的百姓啊。
他当先一步快步朝前:“那就赶紧的!今日若有什么事,咱们衙门担着了!”
“这是要打群架?”有不明原因的青年跟在后面:“打群架还有衙门买单?得了!我也去!”
陈主薄只当没有听见这句。
算了,特殊时期,管他是什么人,能来一个算一个。
一行人直奔黄府而去,刚转出商户所在的大街,便见前面有三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立着青底白字的小旗,正是“黄”字。
“停下停下!”百姓们喊着拦住马车:“我们江大人呢?给我滚回去接江大人!”
黄府的车夫平日里嚣张惯了,哪见过这个,他支支吾吾指了指身后。
“你指什么指!”一个锅铲拍上来:“我们江大人呢?”
好在这时候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江遥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黄巨恃。
“老爷老爷,”陈主薄从后面挤过来:“大家是来接您回去的。”
黄巨恃目瞪口呆。
江遥倒还好,他笑着跟百姓里认识的商户打招呼。
“一点小事,劳动大家了。宋老板还要卖酒,胡老板的烩面要烂在锅里了,快回去,快回去吧。江某在这里多谢诸位了。”
百姓们松口气,嘿嘿笑着把举着的“凶器”背在身后。
“这就回这就回。”
“大人改日来我家吃饼子啊。”
“一定一定。”江遥应着。
还有青年莫名地挠挠头:“我滴天老爷啊,原来不是打群架。”
第二辆马车里坐着江琢,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当日得胜还朝,她骑在马上跟在父亲身后,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安国公辛苦啦,什么时候来吃我做的泡馍啊。
——你的泡馍算什么,我的凉皮才是一绝!
——岳将军,岳将军,收下这个肘子吧!
江琢放下车帘坐回车内,心中有浅浅的暖意泛起。
第三辆马车里挤着随江遥来此处的衙役们,他们有几个被打伤了,虽然黄老爷赔了钱,心里还是很不自在。如今见到百姓们如此,纷纷挤出车帘看那些百姓,车夫险些被他们挤下去。
看完以后衙役们又挤回马车,他们心里舒坦了不少。
“跟着咱老爷没错的。”一个道。
“就是,”另一个道:“老爷会为我们做主,百姓们也会。”
心中暖意融融。
马车继续向前而去,百姓们并不急着散开,都随侍在前后。
黄巨恃坐在车中叹了口气。
他想起当初自己致仕离京,送行的不过几名同僚,十几个同科。果然还是做地方官好啊,跟百姓们走得近。
话说今日自己也太没脸了。
那江琢答应这件事后军粮的事揭过不提,但自己因此可能要失去一个孙子。他也就那几个孙子,弄些钱还不是为了子孙吗?
想到这里叹一口气。
家丁已经赶去嵩山别院,要捉回藏在那里的孙子黄云庆。想要让他活命,只能等江遥审完,看看能不能动用自己在大理寺的关系了。
死刑需大理寺核准,无论如何,他要为孙子争出一条命。
江遥在颠簸的马车里想的是如何审案,如何把证据找齐,把案子定成死案。他又想起江琢说自己只是跟黄老爷讲了道理,黄老爷就同意道歉交人。
他心里百感交集。
自己的女儿一朝长大,处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虽然身为女儿,但未必就需成日绣花织造不出闺门。
江遥想着,或许这案子他可以带着江琢一起审理,也让她见见世面,却不知她愿不愿意。
在江府书房,江琢听了江遥试探地问了这个问题后,清淡的眉眼有了很多神采:“女儿正想看一看,是什么手段可以做到杀了人对方却像是自杀。”
看看吧,江琢心想,她若想进京撼动朝廷,破案不失为一个手段。而且她师父雷嘉教了她那么多,不用用怎么知道灵不灵。
担心女儿被吓到,江遥离家之前让江夫人在他的手巾里包了一团掺了白醋的盐巴。
“行不行啊?”江夫人看着屋子里被江琢的丫头抬回来的绣架,有些担忧。
江遥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他为了让夫人同意自己带女儿出去可没少费心,故而劝慰她道:“万一吓晕,我会立刻让她闻一闻的。”
所以当陈班头屁颠屁颠地给江琢解说当时林子里三人死亡的场景时,江遥连忙走近几步道:“琢儿,你要不要闻闻盐巴?”
江琢屈膝施礼:“女儿不需要这个。”
“就是,小姐胆子大着呢。”陈班头自从昨日随江琢去过黄府后就对江琢有了别样的敬意,此时跑前跑后,连比划带解说,把当日案发时的情形讲了。
当时马车倾斜,五十多岁的周氏被人击中头部晕倒在车厢里。香客发现后报官,等陈班头带着衙役们赶到,才在距离马车停放的地方有近半里的林子里,发现三具悬挂自缢的尸首。
“就在这棵树下。”陈班头指着一棵柳树道:“他们脚下倒着从马车上搬来的板凳。”
这一家是商户,马车宽阔,里面有跟车厢一体的连椅。小板凳是为了让丫头们坐的。
江琢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棵树,又蹲下细细看那泥土,抬头看向江遥道:“可是父亲大人,这下面泥土松软,却并没有被板凳腿按压的痕迹。”
人有百斤重,站在板凳上时肯定会压下几处痕迹。
江遥脸上露出赞赏的神情:“正是如此,琢儿很细心。”
江琢又走到树旁一处青草倒伏的地方:“这里像是有人躺过,且一人费力挣扎过。”
江遥脸上更是惊讶:“为父和陈班头细细查看两日,才发现这一处问题。没想到琢儿你一来就发现了。”
陈班头笑起来:“小姐要是男儿便好了,可考功名做个提刑官。”
又回到大路上,那里有一片被青草掩盖的血迹。江琢用匕首划开地面,看血迹下渗的深度。江遥弯下身子问:“琢儿要不要嗅一下盐巴?”
江琢摇头:“尸首在停尸房吗?父亲大人可不可以也准我去看看?”
停尸房?
江遥呆住。
自己女儿也太胆大了。
江琢轻抿嘴角等他同意。
停尸房算什么可怕的地方吗?那一年她随父打仗,中埋伏后来不及为死去的将士收尸便撤出包围圈。夜里是她独行百里,在月光下收走死亡将士身上一个个刻着名字的木牌。
那些木牌要辗转交给他们的家人,马革裹尸尚不能做到,只能用浸*鲜血的木牌聊以慰藉了。
夜风呜咽,寒鸦嘶鸣。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向来是人心。
罗仵作烧了小半个时辰艾草遮掩气味,才敢请江琢进去。
虽然知道他是好心,江遥还是斥责了他一句:“气味有时也是破案时的关键,既然让琢儿来,就不用顾着这些。”
“是是。”罗仵作忙低头。
虽然肩负破案要职,但其实仵作和坐婆在吏役里地位最低,甚至可以说是身份下贱,他们的子孙更是连科考都不准参与。罗仵作平日里不受众人待见,时常低着头,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弓背。此时视线里只见一天青色的衣裙闪进停尸间,在门口水盆边站定。
罗仵作这才敢慢慢抬头去看,见江琢正在用皂角净手。这面容他是认得的,毕竟之前江小姐痴傻,时常在大人断案时拿着什么吃的就闯进来。此时她的神情很安静,那一双眸子更是亮得厉害,像汪着一池落花的春水。
果然是病好了。罗仵作想。
只见她洗得很仔细,洗完后用帕子擦净,再把宽阔的衣袖折起来,露出光洁的手腕。那腕子上也没有佩戴玉器金饰,只一串檀木珠子。
这是对死者的尊重,罗仵作觉得大人教得很好。
江琢洗完转身,对着罗仵作轻声问:“验出了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声音清亮悦耳,一扫室内令人窒息的死气。罗仵作只觉得心神震荡一瞬,接着才回归灵位。
他正要引着江琢到尸床边,就见江遥连忙走几步道:“琢儿,你要不要嗅一下盐巴?”
还没等江琢开口,跟在江遥身后的陈班头就抢先答:“不需要不需要,大人您这一路也问了忒多回。”
江遥给他一个白眼,陈班头才赶紧噤声。
江琢仍然摇头说不用,然后她随着罗仵作站在尸床前。
这里停放着三具尸首,两女一男。掀开白布,脸皆惨白,尸斑在身体底部淤积。
罗仵作道:“小姐请看,一开始根据现场痕迹,大人便怀疑是人死了以后又被吊在树上,伪造成了自缢身亡的假象。但是卑职仔细看过,这三名死者嘴唇青黑、唇开露齿、喉骨断裂,且血气淤积于肚腹下侧形成尸斑,所以推定是自缢身亡无疑。这就跟现场的情形有所冲突,不知——”
罗仵作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只是翻检尸体找线索的,无论他怎么想,推定案子都需要交给上峰。他不能越权。
就是不明白县令大人为什么让小姐来看这个,难道要培养成女仵作不成?而小姐倒是真的来看,也是个胆大的。自己说的话她能听懂吗?毕竟是女孩子。
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到江琢道:“罗仵作查得细心,可有查看套头的绳索是活扣还是死扣、脚悬起离地多高、牙关是否紧咬、发现时舌头是否长出、双手是否虚握于胸前?”
罗仵作怔住。
这辨别是真自缢还是假自缢的细节,自己是跟着同为仵作的父亲学了好多年才粗浅懂得。没想到这江小姐一个大家闺秀,说话句句正在关窍。
江遥惊讶之下连连点头:自己女儿真是了不起,懂诗书是因为自己曾经读过,这懂验尸难道也是因为曾经坐在膝上听过案情?因为江琢痴傻又赖着他,他倒是时常一边抱着她一边跟吏员讨论案件细节。
站在门口的陈班头嘴咧起来,这仵作平日里没什么人搭理,如今可算找到愿意跟他切磋尸检的人了。
江琢淡然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百般滋味。这些算什么,她的师父,可是做过大理寺少卿,掌天下刑案核审的雷嘉啊。天下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没有他误判的鉴定。
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知不知道她死了。如果知道,会不会喝酒喝得更厉害了。
片刻跑神后,江琢听到罗仵作把自己问的一一答了。就算带上这些细节,仍然只可推定自缢。当然自缢也分是自己爬上去的还是被迫两种。
“身上可有别的伤吗?”江琢问道。
罗仵作答:“卑职已经查看过车夫,头上有血口,那案发现场的血便是由此而来。王氏和丫头是女人,卑职不能动,得让坐婆来看。”
“坐婆何在?”江遥问。
罗仵作躬身:“坐婆病重,说是起不来床了。”
什么起不来床,大家都知道坐婆是专验女尸的,这次一下有两个,且死相恐怖,那老婆子必定吓得不敢来了。
“无妨,”江琢道:“请诸位背过身去,奴家来看看吧。”
罗仵作惊讶之下看向江遥,见江遥犹豫片刻后点头背转过身,陈班头已经对江琢唯命是从,也扭过头去。
小庑房内响起悉悉索索的脱衣服声,然后他们听到江琢“嗯?”了一声。接着又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江琢道一声:“得罪了。”
似过了许久,众人听到江琢道:“咦?”
这些声音让大家莫名更添紧张,原本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的陈班头也有些忐忑。接着他听到江琢道:“这个王氏,她肚子里有个孩子,不,应该说是死婴。”
乍一听到这个发现,江遥和罗仵作都惊了一下,然后室内响起陈班头大喊的声音。
“大人大人,”他扶着门框像是要倒下:“让卑职嗅嗅你的盐巴,卑职,卑职要晕过去了。”
惊堂木拍响,衙役们立在大堂两侧,手持水火棍剧烈击打地面,发出“威——武——”的声音震慑凶徒。
堂下跪着痛哭的苦主孙多祥,他二十四五岁,留着八字胡,身上穿着丝制的立领半臂袍服,正是商户的寻常打扮。而一旁站着的是黄云庆,他不到二十岁,衣衫华丽,头上还簪着一朵茶花。因为昨日被黄巨恃送来后就投进了牢房,此时茶花枯萎,看起来颇有些好笑。
见黄云庆未跪,陈班头提着水火棍上前,一棍子打在他*上杀威。黄云庆踉跄着趴下,娘啊爹啊地叫了起来。
“跪好!”陈班头厉声道。
江遥今日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神情不怒自威、眼神让人望之生寒。他坐在堂上,冷声道:“说吧。”
“老爷,我冤枉啊——”黄云庆终于明白厉害,知道他爹和他爷爷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给他撑腰,连忙喊冤。
江遥道:“二月初二那一天,你去了哪里?”
“回老爷,那一日龙抬头,小民去上香了。”黄云庆还算老实,回答道。
江遥身旁不远站着陈主薄,他身前一张书案,上面铺着审讯纪要。听到黄云庆这么说,他持笔记上:二月二,去上香。因怕记错,写完还读了一遍。
江遥又问:“路上可有停留?可遇到同去上香的孙氏家眷?”
黄云庆斜一眼旁边跪着抹泪的孙多祥:“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江遥冷冷一笑,唤证人上堂。
第一个证人是吴寨口卖茶小贩,证黄云庆卯时三刻买茶一壶,未付钱。
第二个证人是香山寺门口卖糖人的,证黄云庆辰时三刻经过山门,踢倒糖人摊子。
江遥道:“从吴寨口到寺门,不足十里,你骑马而行,竟然走了一个时辰。你是爬着去的吗?还是你们黄府的马是爬着去的吗?”
陈主薄一边记一边轻声念:大人问,一个时辰,马是爬着的吗?
黄云庆不死心,默然答:“天气回暖,小的的确走慢了些,这也不能证明小人就是杀人凶手啊。”
江遥冷声道:“剥去他的上衣。”
立刻有三名衙役上前,两人按住黄云庆,一人剥去他的上衣。这便看到他白嫩的脖子和胸膛上道道抓痕。
江遥又道:“给他看证据。”
又有衙役上前,手里端着瓷盘,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香袋。
“你当时走得太急了,不知道那王氏拼命挣扎之下,把你的香袋抓住拽下。香袋上绣着你的名字,你可抵赖吗?”江遥的声音里透着洞察秋毫和不容置疑,他话音刚落,孙多祥就扑上去捶打黄云庆。
“你!我杀了你!我可怜的桂娘啊……”他的眼泪鼻涕流出来,抹了黄云庆满身。
人证物证俱在,黄云庆目瞪口呆。他勉力把孙多祥甩开在一边,跪行几步到了大堂案前,哭道:“老爷,老爷,我招了!是小人强要了那桂娘不假,可我并未杀她啊!”
陈主薄一边记录一边低吟:强要了,没有杀。
这声音入了黄云庆的耳朵,他焦躁地大叫一声:“你闭嘴!”
“那就是杀了?”陈主薄抬头皱眉问。
黄云庆更哭起来:“老爷,老爷,您要为小人做主啊。您为小人做主,我祖父会承了您的恩情的。”
“啪”的一声巨响,江遥清声道:“公堂之上休要胡言乱语!”
站在屏风后的江琢看到这一幕,不由心中一笑。这江遥倒是颇有刑断的能力,不知道当初师父是不是也这样。
大理寺,可是问案情,审脏官的地方。
据黄云庆所说,他那日让小厮先把车夫用棍子打得半死拖到路边草丛里,又击打车中老妇使之昏迷,然后使用*把丫头迷晕,把王氏拖入树林。小厮在外面看着车马,以免路过的香客起疑。
他喜女人挣扎,故而对王氏没有用*。完事儿后他恐吓王氏,说对方若敢报官,自己家人必然让他们商铺倒闭产业充公全家死绝,这之后他便继续去寺庙上香,完全没当回事。
欺负小媳妇也不是第一次了,对方一般为了名节都会隐瞒不说吃了这个哑巴亏。就算闹到公堂,顶多赔钱私了。哪知道第二日他听说死了人,且是三个。他吓得就往嵩山别院跑,却被爷爷捉回来送进大牢。
黄云庆满脸委屈地哭喊:“大人你要信我,小人好色不假,却不敢杀人啊。不信您可以去问我祖父,我祖父,黄巨恃,做过兵部尚书啊,我们家,还有免死铁券啊。”
孙多祥也悲恸地哭喊:“大人你要为小人做主啊。桂娘她才十九岁,正是花般的年龄。她贤惠孝顺,诚心敬佛,就算不是黄云庆杀了她,也是节烈之身不愿苟活故而自缢。望大人不畏权势,为草民做主!”
屏风后的江琢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她当然更希望黄云庆今秋过后脑袋在菜市口搬家,但是师父说了,法和情是要分开讲的。
不能因为他是恶人,就忍不住去行恶事。
公堂上吵闹声一片,直到江遥拍响惊堂木,对黄云庆道:“本官信你。”
一时间举座皆惊,就连黄云庆都似乎难以置信。
他嗫嚅道:“大人——信我?”
“信,”江遥又看向孙多祥:“接下来由你交代,你是如何目睹王氏被污,继而伪造现场,杀害三条人命的?”
公堂之上人人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巴,陈主薄的笔戳在自己脸上,画了好大一个黑点。
这不怪他。江遥他们在验尸房已经把案情推定完,因为想要保密,并没有跟他细说。
黄云庆的鼻涕流出来,深吸回去转身看跪在他左边的孙多祥。孙多祥眼如铜铃看向江遥:“县,县令大人,草民是苦主啊。”
许是坐太久感觉不适,又许是心中愤懑坐不下去,江遥站起身来,看着孙多祥道:“你是苦主不假,你也是凶手。”
陈主薄终于反应过来,把小狼毫重新蘸墨,写上:是苦主,也是凶手。这次他没有敢读出来,因为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审案时一向神情冷淡的江遥额头青筋暴露,显然是在忍着怒火。
孙多祥左右看看,跪行一步道:“这是怎么回事?县令大人您说的是什么,草民不懂啊。”
他眼里的泪已经干了,鼻涕也抹去,此时看起来却更显悲恸,且这悲恸里又有委屈,让人不忍直视。
这次开堂审理没有准许百姓围观,所以很可惜无人替他喊冤也无人陪他落泪。堂内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空落落掉在地上。
而黄云庆,已经在顺头发、整衣袍、换成跪坐的姿势,准备好好看一场大戏了。
江遥绕过大堂案走到孙多祥身前,冷然道:“为不辱王氏遗体,本官已着小女亲自验看尸首。”说完他转身看向屏风,招呼道:“琢儿出来说说吧,你看到了什么,可与他当堂对质。”
江琢从屏风后走出来。
今日为显郑重,江琢身穿圆领袍腰佩墨玉坠,足着小蛮靴,头发简单盘起戴着个软脚幞头。这种打扮虽不是男装却也比衣裙看起来冷肃,这也是之前安国公府内女官的打扮。
见她走出,众人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查验女尸向来都是坐婆的差事,澧城坐婆五十多岁,满脸抹着白色的铅粉,哪里是这般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子。哦对了,县令说了,这是他的女儿。
让女儿去摆弄尸体,这老爷对女儿也太狠了些。
黄云庆扭身去看江琢,抬手把簪花扶正,又大力拍抚衣服上的灰尘想引起江琢注意。他身边不远处肃立的陈班头忍不住把水果棍甩过来,给了他*一下。
黄云庆敢怒不敢言地又跪回去,看到江琢停在孙多祥身前,低头看他。
“孙多祥,”江琢淡淡道:“县令大人的意思是,你是黄云庆*王氏、迷晕丫头、击打车夫一案的苦主,也是打晕王氏且把他们三人吊死在柳树上的凶手。奴家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孙多祥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我没有啊小姐,我和桂娘年少夫妻情深意笃,又怎么会杀了她呢?”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要拉住江琢的衣袍,听到陈班头的喝止后又连忙松开。
“情深意笃,”江琢冷然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犹如嚼蜡般无味,继而道:“王氏身上新伤旧痕遍布,有鞭痕有刀痕更有手指掐痕。旧的还留着浅色淤痕,新的破溃未愈。你身为她的夫婿,可解释是为何吗?”
孙多祥呆住,双眼下意识往右边斜视一瞬,似在思索。
江琢转身看向江遥,施礼道:“大人可命衙役带人证上堂。”
第一个证人是北同街康顺堂出诊大夫,证自己曾在月前去往孙宅出诊,当时王氏脚踝扭伤,探查时更看到小腿鞭痕。
第二个证人是王氏陪嫁丫头,证孙多祥施虐成瘾,王氏日夜心惊胆战身体损毁。
孙多祥目眦欲裂转过身去,指着丫头道:“你们!你!你背主忘恩不得好死!”
丫头垂头哭道:“婢子的主人是我们家小姐,不是姑爷。小姐因担心我家老爷夫人受不住这伤心事,故而从未请娘家做主,没想到竟被害死了!”她说着又要大哭,被衙役请出去。
室内凝滞一瞬,似过了许久,孙多祥才开口道:“这只能证明我曾殴打桂娘,证明不了别的。”
江琢道:“没事,找他们上来作证,只是想先扒掉你自诩情深的这一层皮,之后的慢慢讲。”
孙多祥沉沉地呼吸,身体僵硬看着江琢。
江琢道:“二月初二那一日,你的母亲周氏携王氏去香山寺上香祈福,行到一半,周氏看到路上香客有不少男人,问了才知道那日香山寺来了一游方道人,这道士投缘发放求子符。为表心诚,很多妇人又返家带夫婿前来。于是周氏便让随车的小厮回铺子里找你来。”
孙多祥神情变幻不说话。
江琢又道:“因为铺子忙碌,你让小厮留守,自己骑马前去。等你到了道旁,看到自家马车斜斜地停在那里,周围无人,继而听到林子里有哭声传来。你钻进去看,见车夫满头是血跪在地上说要报官,距他不远坐着哭泣的王氏,丫头正帮她穿衣。对吗?”
孙多祥双手按地似要站起来,又强忍心绪重新跪下,掩饰着惊惶道:“你这小姐真会编排,倒似亲眼见到。”说完又转身看向江遥:“老爷,老爷,这到底是老爷的大堂,还是你家小姐讲故事的茶馆?老爷要为我做主,不能听这女人胡言乱语啊。”
未等陈班头水火棍打来,他身边的黄云庆便大力把他推倒:“说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你仔细听这美人怎么讲。”
“叫江小姐!”陈班头又给了黄云庆一棍子。
江遥不理会他们,抬声道:“现场找到车夫跪痕,且根据草叶上的血迹,证得车夫曾在道旁草丛里醒转,找到林中王氏。而车中无拖拽痕迹,丫头的鞋踩过车夫流淌在草地上的血。车夫头上共有两处伤口,一处外伤在右侧额头,是黄云庆家奴棍打。一处至晕伤在左侧耳后,是铁链剧烈击打。距离案发现场半里一积水潭子里寻到铁链,血迹尚有。铺子里的人已经愿证你那日离去,且回来后铁链不见。”
江遥说完这些心中有几分庆幸。多亏他找江琢一同查证案情,女孩子到底细心些,她不知怎么竟能在杂草中寻到脚印,这才找到水潭中的铁链。杀人要见凶器,这便完美了。
孙多祥有马场生意,铁链是用来恐吓马匹的。
“那也不能证明便是我打的!”孙多祥大叫。
“能证明,”江琢低下头看他,娇俏的脸上神情中带着厌恶:“车夫和王氏都是被你打晕,车夫背对你,伤在左侧。王氏面对你,伤在右侧。丫头的伤同样在右侧。挂在柳树上的绳子扣环抽绳在左边。知道为什么这些方向这么奇怪吗,因为你,孙多祥,是个左撇子。”
孙多祥伸出的手臂猛然收回,右手搭放在左臂上像是要遮掩。这下意识的动作被众人看在眼里。
“不!”他哀叫一声:“桂娘他们不是我杀的,是桂娘她不堪受辱只能上吊,是丫头和车夫害怕被家法处置畏罪自杀。不是我杀的,天下左撇子多了!”
证据面前他仍要狡辩。
江琢走开几步不愿看他,江遥坐回公堂案前叹口气:“你当日杀了人仓皇逃去,已被果园子里农夫瞧见身影,可需农夫对峙呀?”
孙多祥静跪不语如同呆傻。
江遥又道:“你的母亲周氏昨日已经醒转,听闻她谢绝了你问候的孝心,可需本官把她抬至大堂,让她听听你的狡辩吗?”
孙多祥露出几分胆怯之态。昨日母亲醒转,质问二月二那日为何小厮没把他找来,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被母亲责骂出去。
“也罢,”江遥道:“证据确凿,就算你不招认,本官也可写好案卷上呈大理寺复核。可怜你乃家中独子,周氏余生凄惶啊。”
江遥说完示意陈主薄整理好当堂陈词。
孙多祥神情变幻,口中仍不时啰嗦他是冤枉的。江琢已走至屏风处,忽然转身道:“孙多祥,昨日大人问过丫头,说之所以桂娘被你辱打却委屈忍受,是因为你责骂她嫁人四年不能生养,而你母亲却不准你纳妾不准你休妻。你可知道,她死时腹中已有胎儿。”
“什么?”孙多祥惊道。
“她死之时,腹中胎儿已近三月。奴家查探得知,又请了坐婆亲验无疑。你不能休她,又不能忍受接受她被人玷污的事实,故而痛下杀手。孙多祥,你好狠的心。”
江琢说完转身离去,远远听到孙多祥因为这消息崩溃大哭的声音:“桂娘!桂娘!这不可能!我的孩子!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孩子,桂娘!你们不要索命啊!我招了,是我,是我见桂娘被人折辱,又怕不能休了她一辈子被人看笑话,才昏了头……都怪你!”
大堂内响起孙多祥厮打黄云庆的声音,衙役的恐吓声。
陈主薄记下最后几个字:孙多祥招认昏头杀人。
江遥拍下惊堂木。
这样,案卷就完美了。
迎春花已开了几丛,淡淡的黄色给山景添几分生动。
江琢静静站在小路上,见前面僧众正在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
“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若有众生不孝父母,或至杀害,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这经文出自《地藏经》,不知道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力,能不能抚慰王氏三人的魂灵。
江琢转身就要离开,见一僧人念诵完毕越众而出。他没有去往香山寺方向,而是往下山小路走来。
江琢避过身子在道旁恭让,僧人却停下来。
“阿弥陀佛。”僧人行合十礼,对着江琢道。
江琢还礼抬头,见僧人年约五十,神情温和慈悲,一双眼睛似乎能看穿她的魂魄。江琢浅笑道:“师父是对奴家有何开示吗?”
僧人道:“一切皆空,唯有业不空。施主执念过重了。”
这是用经文祈示她放下仇恨吗?
江琢屈膝施礼道:“水月道场,梦中佛事,奴家愿造恶业以证菩提。”
师父雷嘉说过,有些公道是不能依赖老天的,是要人用命来夺的。不然怎样,等善恶果报自然而来吗?那恶人到底什么时候死?她没见过地狱,不知道是否会有夜叉恶鬼的审判。她不信,也等不及。
僧人神情微怔之下立在原地,少顷忽的笑道:“若如施主所言,贫僧该去往京都以惩恶僧。”
江琢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索性浅笑不语。
“好,好。”僧人说完这两个字,忽然便拂袖大步朝山下走去。道旁诵完经书的一个小和尚忽然跑过来喊道:“大师父去哪里?”
僧人头也不回道:“京都!”
阴暗的牢房里,孙多祥正痴傻般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大笑,他旁边的黄云庆正不胜其烦地喊:“有没有人啊!能不能换换地方?瞧他那鬼样子,小爷我还怎么睡?”
喊了许久,有缓缓的脚步声传来,黄云庆大喜之下跑到铁栏旁。只要有人就好了,有人他就可以贿赂,就可以要来好吃的好喝的。不,说不定来的是他的祖父,他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祖父。
青色的裙角一闪,来的却是江琢。
“是你呀。”黄云庆咽下口水,慌忙把身上沾着的稻草拍掉,身子更贴在铁栏上几分。
要说他还得谢谢这女子,不然说不定如今在死牢里的就是自己。大弘朝对*罪判罚虽重却不至于死,等他家人打点上下,更可以提早出狱。到时候还不是想怎样就继续怎样?看江琢这模样这么好,家世也还不错,要不然问问父亲,干脆求娶好了。
黄云庆这么想着,对江琢道:“小娘子是来看望我的吗?”
江琢点头道:“来看你。”说完这句她忽然纵身向前,手里提着的东西没入黄云庆裆下瞬间即回。
黄云庆呆怔间大叫起来,他往稻草上倒去,捂住下身嘶吼不止。
青色衣裙的女子丢下手中短棍,慢慢朝外面走去。听到动静的狱吏远远看着不敢过来,江琢冷冷道:“喊他们家里人来吧,就说顺便带个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