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越来越大,夹杂在这中间的是府中上下主子、丫头、仆妇乃至护卫小厮死去时的哭喊挣扎声。
岳芽把她病弱的二哥打晕藏进密室,她自己又转身回来。她要再救一些人,她的母亲还在外面,她的大嫂以及侄子侄女还在外面。可她刚出来,迎头便有一柄钢刀砍来。
她曾经在军中待了五年,她认识这种刀,这是破甲断铁的利刃。持刀的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嘴中说话口音却很重,显然是西域过来的武士。
“你就是庆阳郡主?”他并不敢小视这女人,说话时甚至把刀收回,端在手臂上施礼。
“是。”岳芽冷冷道。
她并不喜欢繁文缛节也并不想多等,她的家人还等着她去救。所以说完这句话,便手持长剑击去。
剑意在身前把她裹成密不透风的网,第一剑,她划破了西域武士的肩膀。第二剑,她击向他的胸口。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听到身后的机括声响。
她认识这种声音,那是十字弩的声音。
一旦分神,剑意便散了,那武士趁机一刀砍来。
岳芽避开从身后射来的劲弩,用剑挡住这一刀,可那西域武士却又从身后迅速抽出一把刀。
这真是不寻常又诡异的刀法。
她最后的记忆,是那把刀划破她的腰部,把她拦腰砍断。
然后,便是空冥的一片白色。
空中似有诵经的声音和男人的哭泣声。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
她听了许久这经文,知道是《地藏经》,是超度亡灵的经文。
可那男人的哭泣声是谁啊?她不记得那声音。
忽然有一日,一个声音道:“去吧!”
岳芽猛然惊醒,却觉得喉咙被人扼住。她闷闷想睁眼看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慢慢去往门边。一边走一边道:“江琢,你别怪我。你又痴又傻,还能因为你让老爷断子绝孙?江家的列祖列宗会感谢我的。”
岳芽怔在床上没有动弹,腰间仍然剧痛,碰触却是完整的。
没有鲜血没有伤疤。
她起身看铜镜,这里面是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
她明白那梦境中“去吧”二字是什么意思了,她来的不是奈何桥,而是另一个女子的身体。
这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有些圆润,但是很结实。模样生得好看,一双眼睛如有水银在眼窝里滑动。她试着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安国公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死了。
岳芽盯着镜子里江琢的脸,抱紧膝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要徐徐图之。
在这府里摸清情况。
这是河南道,许州,澧城,距离自己被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江琢的父亲名叫江遥,是澧城县令。那夜要杀她的人,是江遥的姨娘。
江遥夫妻都很宠爱江琢,并不因为她痴傻而对她有所苛待。江琢在这府里日日晃荡着,偷空也溜进县衙库房看各种文书,寻找京都她亲人的消息。
这一日正在院子里看小厮斗虫,忽然听见一声悲哭,有丫头跑来对她说:“小姐快逃跑吧!听说京城来了人要抓你!”
江琢怔立原地。
半晌才弄明白,原来前面大堂来了许州府的人,说是个兵曹,带着京都的密旨。
不可能!皇帝怎么能想象到她重生了?
江琢偷偷跑到大堂窗户边往里看,见江遥跪在地上正在哀求:“小女还未行及笄之礼,仍是个孩子。且她一未触犯王法二未冲撞圣驾,实在是没有理由被杀。就请王大人网开一面吧。”
王兵曹面露尴尬之色。江遥的官位比自己高出一阶不说,还是文官。他只能屈膝拉住江遥,免得落下个藐视上官的口实,嘴里解释道:“这次我等奉命而来,已连杀十一人,贵府千金在名册之上,是第十二个。县令大人如果阻挠,咱们就都不好办了。”
他又把名册展开,指着那个唯一没有被红笔勾画的名字给江遥看。江遥神情悲痛着急却强忍着泪水。
王兵曹劝:“密旨密令都在,大人你也算是为国尽忠,末将复命时一定会为大人多说好话,待明年考绩时也能写上一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兵曹提起了“为国尽忠”这几个字,江遥忽然悲愤地站起来:“虽然下官职务卑微,但今日不管是谁来,我就是舍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也不能让你们杀了我女儿!”他说着胡乱从身后衙役腰里抽出一把刀,恨恨道:“建朝百年,有法为度。如今就因为我女儿痴傻,就要杀了她吗?法在哪里?度在哪里?我要去都城谏言,我要面圣,吾宁一死!”
他说着猛然前冲几步,挥动长刀指着王兵曹,竟然是宁死不遵密令了。
王兵曹行伍出身并不怕他这样,可事到如今知道若想完成任务,只能如实相告了。他屏退左右,卸下江遥手里的刀,压低了声音把机密相告。
原来前月司天监登台占卜,占得“三星一线、荧惑守心”大凶之兆,又合无相八卦,推知不出五年,将有一女进入朝堂,杀死皇帝。
“可这卦象管我女儿什么事?”江遥似乎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急道。
“是破法啊,”王兵曹抓住江遥冰冷的手:“司天监和慧圆法师一起寻求破法,说是那女子痴傻,且在许州,只要杀死许州痴傻女子便可。陛下怎么敢大意?末将手上正是许州十二名痴傻女子的名籍。听说大人您把女儿管束得很严苛,可他们还是知道小姐曾经在大街上把衣服褪得只留亵衣,哭闹着被您抱回去。这是瞒不住的,名单里有的,必须死。”
江遥重重跌坐在地上。
“王兵曹你信吗?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怎么会信这些?”
王兵曹叹口气:“大人慎言,我等也是奉旨办事,知道你父女连心,朝廷那边拨了每户二十两白银的抚恤,聊表心意吧。”
二十两白银足够一个寻常人家吃穿用度一年,所以他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人吧。所以自己这个澧城县令从未听到有人因痴傻女儿死去而报官的消息。
原来是要杀掉痴傻女子。
江遥听到此处,推开门帘走了进去。
男女有别,王兵曹只粗粗一瞥,心中便痛惜几分。
这女子约十四五岁,身上穿着月白色绣墨兰及地小交领衫襦,因为尚未成年,鬓旁束着小髻,其余头发乌黑浓密地披在肩膀上。她垂着头,却可见额头饱满。皮肤虽然不算很白,可微垂的眼眸上睫毛很长,想必面容很清丽。
“琢儿!”江遥猛然扑上去抱住江遥。
王兵曹此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示意卫兵把江遥拉到一边,露出同情的神色道:“江大人放心,我们会给小姐一个痛快。”
县衙里的衙役都不敢动,一边是自己的县令大人,一边是更招惹不起的州府军将。他们只能小心地扶住江遥,期待这些人手里的刀快些,免得小姐多受苦痛。
正撕扯间,却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兵曹大人要杀痴傻女子,可奴家并非痴傻,是不是弄错了?”
开口的正是江遥的女儿江琢。
不光是卫兵和王兵曹,连江遥都怔住了。
他的女儿是怎么样的他是最清楚的。自小呆傻口不能言,偏偏还力气大,时常打晕婆子丫头翻墙到外面去。养了她十四年,没有听过这么囫囵的话。
江遥甩开衙役几步扶住跪地的江琢,仔仔细细盯着她看。这的确是他的女儿,小巧的鼻子小山眉,鹅蛋脸有些肉嘟嘟的,唯一的不同是眼睛。之前如细雨般空濛的眼睛此时有了神采,透着一股子清亮。
“琢儿……”江遥嗫嚅道。
江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似乎是*,随即抬头面向王兵曹道:“奴家这般,是呆傻吗?”
别说呆傻,这模样简直可以进宫选秀了。
王兵曹心里骂了声娘。
这真是见了鬼了。
却见江琢缓缓站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规规矩矩施礼道:“兵曹大人奉命而来,说是要杀尽许州痴傻女子。奴家是否痴傻,还请兵曹大人当面询问清楚。”
“问……”王兵曹吞吞吐吐:“问什么?”
眼前的女子盈盈而立,身上却似有藏不住的气势席卷而来:“《女诫》、《女训》,奴家可倒背如流;《孙武兵法》、《太白阴经》,大人也可询问一二;《四书五经》,奴家也浅显懂些,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也可跟大人稍作切磋。只要能证明奴家不是痴傻就行。”
王兵曹通红着脸怔在原地。
且不说本朝女子识字的仅有官府或阔商人家,就说《孙武兵法》和《太白阴经》这些,他自己都不曾读过。而君子六艺里的骑射,他虽然不错,但是要证明一个女子不是痴傻,用得着比这个吗?
“一定是弄错了吧。”王兵曹下意识退后一步,喝骂左右,“叫你们去请江家小姐,这请的是哪家的?”
“这的确便是小女。”江遥道。
王兵曹神色尴尬对着江遥拱手:“江大人的女儿既然已经痊愈,怎么不说一声呢,险些误杀了。末将这就回去禀明少府大人。”
他说着灰头土脸告退,厅内很快就仅剩下几名衙役和江遥江琢二人。
江琢仍站在原地,江遥脚步微晃,向江琢这边走来,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时落下。
江琢看他走过来,依然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恭敬地屈膝施礼。
“父亲大人,让您受惊了。”她神情恬淡,似乎从痴傻之态突然应答随意并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走!”江琢颤抖着牵住她的手道:“快去见你母亲。”
他们刚穿过花墙走进后院,就见江琢的母亲苏氏从内跑出。她显然是昏迷后刚刚醒来,脸色苍白鬓发凌乱,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她身后跟着几个丫头婆子,拼命阻拦却被她当先冲过来。
“谁敢杀我女儿!”她喊着,看到江遥父女后脚步停下。
“你救下孩子了?”江夫人冲过来抱住江琢大哭起来,全然不顾仪态。江琢的身子却很僵硬,她看向江遥,好在江遥已经不再抹泪,伸手把苏氏拉开。
“孩子好了,你看看,孩子好了。”
一家人哭哭啼啼从虚惊一场到欢天喜地,除了江遥纳的小妾林氏外,其余人都围着她询问为何突然会说话,还懂这么多。江琢推说自己半年前零星已经懂些道理,只是说不出来。今日面临生死考验,一着急就能说了。
“那小姐怎么懂那些书呢?”江琢的贴身丫头墨香问。
江琢示意她看房间架上的书籍:“父亲大人之前读给我听过啊,我都记得,只是说不出来。”
江遥听到此处,转身说衙门有事便慌慌张张离去。他脚步匆匆走到庭院里,趁人不注意又抹了一把泪。
女儿痴傻,还好自己从未放弃。
苍天有眼啊。
江府俭省,晚间只有一碗清粥。江琢陪着不停絮叨的江夫人待至亥时才回屋子,丫头墨香帮她卸去头上钗环,梳洗好后退至帐外。江琢正要睡去,忽然听到廊下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一根铜管刺破窗格上的桑皮纸伸进来,接着便是无味的青烟。
江琢看到距离窗户近一些的墨香疑惑地“咦”了一声,便跌倒在地昏睡过去。
接着窗户被人掀开用长竹支起,一个男人跳了进来。
他约么三十多岁,眼睛细小长相普通,头戴棕色幞头身穿半臂袍腰系革带。他一边朝着帐子里的江琢走来,一边自言自语道:“她痴痴傻傻什么都不懂,在杀她之前不如让老子爽一把。”
说完便脱掉长裤,把下袍往腰间一系,光着半个身子打开了床帐。
白色的床帐上绣着红梅花,男人的手还未触及那几点红色,便有一团粉色从帐中掷出。那是一床被子,他猝不及防间被兜头捂了个严实。
“哎呀!”男人大叫一声向后退去,抬手去掀被子。眼神的余光看到一个红色的裙角摆动,接着什么东西踢中胸部。他往后倒去,双手胡乱向上抓,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绳子把他缠了个严实,连同被子裹得紧紧的丢在地上。
他像虫子一样拼命挣扎,厚厚的棉被捂得他透不过气来。棉被隔音,男人勉强听到有人撞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棍棒落在身上。虽然有棉被裹着,他还是疼得满地打滚,光着的腿更成了被人踢打的要害。
干这行也好几年了,因为都是先迷晕再下手,他身上连一点功夫都没有。此时只剩下哀叫连连。
“小姐,这是怎么了?”丫头墨香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屋门大开,两个护院围着什么东西殴打,而江琢正站在屋内,冷眼看着地上的人。
很快,府里的人都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江遥匆匆而来,身上穿着一件单衣,江夫人连忙给他披上大氅。
说话间护院已经把男人身上的被子剥去,又见他下身不堪入目,胡乱给他盖了件衣服。男人在地上连呼饶命。
“原来是个闯门歹人。”江遥见江琢没什么事,放下心来,发号施令道:“丢牢里去吧,明日开堂问审。”
江琢看了眼躲在门外的一众女眷,走到江遥身边轻声道:“女儿觉得还是在这里问一问比较好。”
江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女儿自从突然能说话后已经让他很是惊叹,现在又是为什么?
自己让人把歹人押走,也是为了江琢的名节着想。如今私下里问,万一有人议论怎么办呢。
他心底挣扎片刻,还是觉得应该听女儿的。
护院把歹人绑在柱子上便带着女眷退出去。江琢看着正随女眷们一起往外走的林氏,清声道:“请林姨娘也留下吧。”
江遥看着林氏,神情有些复杂。
因为夫人生下江琢后没能再生养,内疚之下便把府里样貌好的一个使唤丫头给他做了姨娘。江遥每日里公务繁忙,根本没把这姨娘看在眼里。怎么如今女儿竟然也要她在场吗?
江夫人也是神情惊讶。
屋里再没有旁人,林姨娘进来后把房门关上。
“请父亲问吧。”江琢道。
这澧城虽小,每年的案子也有百多件。江遥审案细致认真,从不敢漏抓错放,手底下更没有冤假错案。
可如今他竟然觉得棘手。
地上的歹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可一双眼睛左右乱转,根据他审案的经验,这人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实话的。
这里不是大堂,没有杀威棍更没有肃然之气。且时间紧张,也没有摸过这人的底细。从哪里问呢?
江琢见江遥不开口,索性走过来屈膝施礼道:“若父亲大人允许,女儿也可以问上一句。”
虽然民风开化,但未出闺阁的女儿家还是不能跟男人多说话的。江夫人正要阻拦,被江遥挡了一下。
她是惯听江遥的话的,心想那就让女儿问吧,想必就是个贼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此处,便听到江琢开口说道:“你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你来的时候说了,今天是要杀我的。”
杀——
江夫人险些晕倒在地。
地上跪着的男人猛然抬头,又慌忙摇头:“小民没有杀人的胆子,小姐误会了。”
虽然他的脸被打得像是酱菜坛子,但江琢还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狡猾。
“你没有,”江琢看着他一笑,娇美的脸庞露出一丝慑人的冷光,顿了一下说道:“那林姨娘有吗?”
噗通一声,原本站着的林姨娘跪倒在地,扯住江夫人的衣角哭道:“奴婢绝对没有杀害小姐之心啊,请夫人做主。”
一屋子人看着江琢,有怀疑的有委屈的还有狡诈的。
江琢抿了抿嘴淡淡开口:“其实这是家事,我本来不想说也不想提。但林姨娘一而再再而三要杀我,就是完全不想做一家人了吧。”
林姨娘的嘴唇动了动,辩解道:“可我为何要杀小姐?我受夫人的大恩,从丫头成了半个主子,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小姐?”
怎么会杀。
江琢微闭了一下眼睛。
因为人心啊,永远是贪婪和不知足的。
江琢不再搭理林姨娘。
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除非自己拿到证据,否则不会招认。突破口还在这歹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江琢对着男人问。
男人放松下来。这小姐虽然趁自己大意抓住了自己,可显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就算问自己一个盗窃之类的罪,也顶多关几天便放了。
想到这里他答道:“小人姓金名大缸,澧河上的船夫。”
“好,金大缸。”江琢转身从梳妆柜上的小筐里拿了几根铁簪子,闻着室内若有若无的鱼腥气,对着他道:“这一句是实话。”
男人的心里“嘁”了一声,就算我说谎你能把我怎么着?
刚想到此处,就见江琢的胳膊动了一下,手里铁簪飞出,梆的一声钉在了他脑袋旁的桌腿上。
男人被惊吓得浑身发抖,慢慢地转过头去,见簪子深深没入桌腿,只留一颗木珠在外剧烈颤动。
他觉得自己的下身也颤动一瞬缩在腿窝间。
娘的!这是个会功夫的!不是说是个傻子吗?
心念到此,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林姨娘。这目光顿时被江遥捕捉到,他突然明白女儿为什么要在这里问一问了。
原本他想顾全女儿声名,却不知道需要人顾全的是他自己。
毕竟如果外人跟林姨娘勾扯到一处,那就是坏了他的门风。琢儿竟然能为他考虑到此处,江遥心里热热的。
可是琢儿怎么还玩起了暗器?怎么审案子充满威慑力?这也是像她所说的,是原本就知道只是说不出的?
江遥一双眼睛甚至忘了看歹徒,只顾盯着江琢上下打量。
江琢神情冷淡,似乎丢簪子穿破桌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淡淡道:“如若说谎,犹如此桌腿。”
金大缸的心里打起了鼓。
没想到县令的女儿这么厉害,竟然准备对他动用私刑了。但他还是不能招,此事非同小可,招了就不是坐几天牢的事。
权衡得当,他脸上挤出几分笑道:“小姐尽管问。”
江琢看一眼垂着头的林姨娘,淡淡道:“你说自己是船夫,这自然不假,可你除了船夫,还做别的买卖。”
金大缸神情微怔不说话。
江琢又道:“寻常船夫,腰间系草绳脚蹬厚布靴。你腰里系着革带,一条革带五十文钱,恐怕你划上一个月船也存不到这些;你的靴子是牛皮制,价格更比革带贵上几倍。所以你是船夫,又不是船夫。如果我没猜错,你别的买卖就是替人消灾,是个用船夫的身份伪装的杀手。”
金大缸看看革带又看看被他脱在床边的靴子,脸色发白。
娘的有钱就要对自己好,谁知道还被人抓到把柄了。
同样脸色发白的还有江夫人,她抚着胸口看看江遥又看看江琢,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这个夫君一向是宠惯女儿的,就算女儿痴傻,也常常抽时间给她读书陪她玩耍,所以如今江遥让女儿做主问话,她觉得很正常。可是她女儿是怎么回事?今日才能说话怎么就说这么好了?还会审案子还会掷飞镖,难道是平日跟丫头婆子打架练出来的?
江夫人神情犹疑紧张,考虑是不是该去庙里问一问,别是入了邪祟了吧。
江琢继续道:“你犯过的案子以后再交代,今日我且问你,谁人指使你来?”
金大缸靠着桌腿往后缩一下脖子,还想装迷糊:“小姐说的什么,我,我不懂。”
话音刚落,一根簪子就抵上了他的喉咙。
明明刚才说话时江琢还在丈远外,可此时却如鬼魅般突然出现,金大缸觉得自己的脖子一热,是鲜血淌下,随即他才感觉到疼。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狠的招式,稍微不慎他就会死。
“别杀我!”被人道破身份又有性命之危,他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大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收了三十两银子替你家小妾把你丢湖里!”
铁簪退去血线飙出,金大缸才捂着脖子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光溜溜的两条腿在地上胡乱捶打几下,失心疯般道:“娘的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眼前这女子像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怎么她身上有浓重的杀气?怎么自己只被她一吓就全都招了?
然而江琢不愿意再跟他废一句话,她退到一边,对江遥道:“其余的就请父亲问吧。”
牵扯到林姨娘,她问着的确不合适了。
金大缸被丢入监牢,江遥还未问半句,就见江夫人颤抖着手把被林姨娘抱住的衣袖扯开,难以置信般道:“我听琢儿之前说,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杀她?”
林姨娘的头仍然垂着,似木头般一动不动。
江夫人抬手在半空做出要打的样子,可又缓慢收回,痛心道:“林雅儿!你十四岁要被发卖到暗娼巷时我们救了你,这么些年并未亏待过几分,怎么你!你好狠的心!琢儿虽然顽劣,却也不曾伤你!你……”
她说不下去,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哭起来。
江琢知道此时她应该过去劝慰,可她还未动,江遥已经越过她站在江夫人身边,扶住肩膀*。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凡行凶杀人,必有恶念,你为什么?”
室内的空气似乎被浓密的丝网罩着,里面的人毫无动静。过了很久,林姨娘才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没了慌乱,取而代之是衰败的神情。她的视线落在江夫人身上,空洞得像是没有尽头。
“对我好,”林姨娘的声音竟然是凄惶的:“我原本想到了年纪嫁给府里的小厮,你却让我做姨娘。做姨娘也好,半个主子,吃穿都好一点。可是三年了,老爷碰过我一次吗?他的心里只有你们娘儿俩,就算江琢是个傻子,都一味宠惯着。我问过老爷,是不是没有心思再添子嗣。老爷说江琢便是子嗣,养好这一个就够了。”
她猛然转头盯着江琢:“便是吗?她是个女儿,又是傻子!老爷竟不怕绝后!竟宁肯无后不孝也不愿意碰我,我这才明白过来,只要她活一日,老爷就无心去西院。是杀一个傻子还是守一辈子活寡,这个选择不难。上个月月初我趁她睡觉勒死她,没想到她睡一觉又醒了。原本我想放过她的,可今日她竟然开了心窍!”
开了心窍,会说话,便可指证她曾试图谋杀自己。
这便只能除去了。
说到这里林姨娘叹息一声:“这是天意了,我没有做主子的命。”
江夫人听她说到勒死江琢的事,慌忙站起来去看江琢的脖颈。那里的瘀痕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她抱住江琢又哭起来,哭完抹干净泪水,转头看向林姨娘道:“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又让老爷聘你为妾。如此毒妇,当逐出家门。”
“不。”开口的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江遥:“虽然林氏算得上家中一员,但亦是我朝子民,诛恶不避亲近,我不怕丢脸,也关牢里去吧。明日审明画押,按大弘律法办。”
林姨娘没料到江遥竟不怕家丑外扬,她挣扎着站起来,凄厉一声道:“夫人!你看呀!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哪里好了……”
还未等她说完,大门打开,两个婆子进来抓住她的肩膀拖她出去。零碎的叫唤声在夜色里分外刺耳,慢慢消失。
江夫人已经不再哭,她的手轻轻触碰江琢的脖颈,心疼和自责在脸上浮现。江遥劝她宽心,让丫头扶她回屋歇息。
等她走了,江遥忽然转头对江琢道:“琢儿,你真的是我女琢儿吗?”
江琢微垂着头没有答话,她收回刚才的凌厉之势,思量如何解释。
是被看出来了吗?
纵使长相没有变化,壳子里毕竟换了一个人。江遥是常审案的县令,怎么不会看出自己的女儿不一样了?
她其实已经来了一个多月,那日刀斧把她一砍为二,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脖子火辣辣地疼,而林姨娘正转身离去。这些日子里她每日都在不可思议和震惊中努力装傻,如今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不能再装,若被江遥认出,她便只能离开了。
那会更难一点。
那会让她要杀光李氏皇族的目标更难实现一点。
澧城县令江遥慢慢朝着她走近。他的眼里星星点点透着洞察和温和的光,然后他的脚停在江琢面前,开口道:“琢儿,你太让为父惊喜了。”
竟然……
江琢怔了一下,她在江遥脸上看到自己曾经很熟悉的神情。
——芽儿!你这马驯得不错!
——此计神妙,芽儿是如何想到的?
全天下的父亲都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是骄傲里有一点惊讶,欣慰里掺杂着赞赏,这是父母对子女认可时的神情。
江遥举起胳膊似乎要抱一下江琢,她脸色发红下意识退后半步。这动作突兀不自然,江遥抬起一半的胳膊只好顺势背在身后。他轻声咳嗽着掩饰尴尬,半转过身去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抬脚离开时,还轻轻关上了窗户。
江琢心中几分酸涩。
在江遥心里,自己是他突然开蒙的女儿,可其实真正的江琢一个多月前便死在林姨娘手里。
他再不会有一个女儿了。
不会有一个即使痴傻也被他宠爱的女儿。
一直瑟缩在门外的丫头墨香等江老爷离开才敢上前,她一边整理屋子一边偷眼看江琢。
江琢忽然问:“她——我以前,常常跟父亲大人——抱?”
墨香停下动作看她。
原来小姐会说话后忘记以前的事了吗?想到这里墨香原本有些害怕的脸庞上立刻神采飞扬,对她的惧怕也少了些:“是小姐常腻着老爷要抱抱,夏天打枣子的时候还非要骑在老爷肩膀上呢。”
又提起有一次江琢闹着要钻狗洞,夫人拦不住要打,老爷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硬是拖拽住夫人,任她钻了出去。
纵使江琢痴傻,也都十四岁了,这江遥还真把她当做孩童般溺爱啊。与之相比,自己的父亲就从不这样。他严苛得更多一些,就算夸她,也常常再添一句提防她自满的话。
——这马虽驯得好,却瘦了不少。
——计策虽好,偷袭时也要多加小心。
可就算是这样的话,也再也听不到了。
江琢突然转身看着北方,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很久后才被她隐忍地咽回去。
车裂,那该多疼啊。
“墨香,”她忽然道:“我记得匣子里有一串檀木珠子,你拿来给我。”
珠子圆滚滚的,穿在细细的银箍上做成手链,总共九颗,每一颗都有小半个铜钱那么大。江琢随手拿了一根铁簪,在每颗珠子上刻下一个名字。最后那颗只刻了一个“李”字。
做完这些她认认真真把手链戴在腕子上,长舒一口气驱走心中的悲恸,躺下闭眼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