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红日当顶,春风拨动柳叶,入耳几声鸟鸣,清脆悦耳。
卫国公与苏氏回了府,沈惊晚也就在这个空当突然病了起来。
心疼的苏氏又是乌鸡炖汤,又是王八锅加黑枸杞,总之什么补她要东厨做什么。
问及银朱怎么回事,银朱也只说是夜里没睡好,踹了被子。
苏氏老泪纵横,心肝好似被挖去一半。
瞧着敷着湿毛巾的沈惊晚巴掌大脸,本就瘦弱,这一生病,更单薄如纸。
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想到昨日,开口问她:“你们放河灯没?”
沈惊晚垂下眼帘,声音细如蚊呐,带着颤音:“放过了。”
心里却堵的喘不过气,她默默伸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微微张口喘息。
苏氏没觉出味儿,只在埋怨卫国公:“我就说,你们都快成亲了,这段时间别跑了,他非说做了不好的梦,要去求几个御守,别的没见着,给那边的院子倒是算了几卦,心都长歪了。”
沈惊晚垂眼转了话题:“母亲求的什么?”
一说这个,苏氏的目光缓和了许多,她让身边的丫头呈上一个木匣。
匣子一打开,露出两个红彤彤的绣包,缀着墨玉,一个上面是“福”字,一个上面是“顺”。
“听说那个庙求姻缘子嗣最是管用。我这次替你和彦辞各求一个,你是女儿家,讲求后院安宁,福意满满,他是男儿,志在四方,讲求万事顺遂。你兄长啊,别说娶妻,连个通房都没有,自他去。”
苏氏满眼慈爱,伸手抚过沈惊晚的脸颊。
这几年,沈惊晚越长越开,褪去了幼年时娇憨傻气,没了圆润下巴,面如鹅蛋,透亮洁白,脖颈修长莹玉曲线极美,平添妩媚动人。
鼻腻鹅脂,眼如绣面芙蓉,一笑,梨涡浅浅甜的人不忍移目。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么个掌心珍宝就要嫁入安陵候府,一时感慨良多,几欲滴泪。
“那会儿你才只有你爹小半截手臂长,日子过的是真快......”
苏氏心思敏感,说起往事总是尤多感喟,沈惊晚每每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就静静听她说着,苏氏每回忆一句,她的心就往下坠一分。
忽听门外有丫头通报,说是谢小侯爷来了。
沈惊晚心猛一抽,没吭声。
苏氏急忙擦去眼泪,笑道:“傻孩子,还愣着做什么,瞧瞧,彦辞一听你病了,来的倒快,去换衣裳。”
沈惊晚没同她说自己究竟为何发烧,苏氏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这样得一个女婿,对自己女儿如此体己,心里宽慰许多。
若是日后嫁进安陵候府,断不会受谁欺负。
这便是顶好的了。
沈惊晚觉得嘲讽,笑出了声儿,笑着笑着,红了眼,哽道:“好。”
苏氏只当她是因为生病见了谢彦辞心生委屈,便笑话她:“这么大个姑娘,怎么反而不比小时候了?你同彦辞青梅竹马长大,又不是多年未见,哭什么,快些起来,我去瞧瞧东厨汤好了没。”
待苏氏走后,银朱站在床边,看着沈惊晚,不免替她委屈:“姑娘,要是不舒服,就不见了吧......”
沈惊晚双手掩面,缓了许久:“你去将我那天青色襦裙拿来,再替我挽个髻,该见还是要见。”
眼睛是红的。
银朱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着沈惊晚的脸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默不作声转过去擦了把泪。
沈惊晚坐在黄铜镜前,大丫头替她描眉,傅粉。
点完胭脂后,终于是有了血色,她瞧着颜色不一样的口脂,笑的苍凉,面向镜子中惨淡的自己,缓缓道:“我要最红的那个。”
待收拾完毕,沈惊晚站在镜子前定定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眸中雾蒙蒙一片:“我是不是很憔悴?”
银朱替她系好腰间的丝带,又替她簪上了从未戴过的攒珠双鹊步摇,眼含惊艳:“我们的姑娘便是憔悴了,也是西施捧心的模样,顶顶好看。”
这话并非恭维,沈惊晚得美貌向来不必质疑。
活泼明艳,如同朝生初阳,晨间露,林间风。
沈惊晚的眼泪又如断线珠子,一颗接一颗,银朱忙替她擦去眼泪。
沈惊晚强忍着酸涩弯起了唇角,这一刻她委屈至极。
—
谢彦辞端坐在正厅中,周遭的纷乱好似都与他无关,就那么静静的端坐着,不言语,便是绝美画卷。
只见他单手撑桌,目不斜视地看着墙上名家笔迹古卷,寂寂无言。
逆凤分明的狐目微微挑起,带着审视的味道。
眼睫如鸦羽垂落,纤长浓密,眸中寒星点点,下颌曲线锋利深邃,弧度优美。
叫人移不开目光。
下人奉上茶点,双手交叠,恭敬立于他身后,等候随时差遣。
室外阵阵鸟鸣,落于枝头切切喳喳。
谢彦辞一袭白袍金绣铜蟒纹,外搭一件银纹白袍,着云锦黑裤,得体考究,脚蹬黑色金边朝靴,玉冠束发,意气风发,
于他耳后脖颈处有一颗小小黑痣,青色的静脉隐于其下。
忽然听到门外别人喊了声:“二小姐。”
她来了。
谢彦辞没动,只是微微侧头看向门的方向,静静等人出现。
少女倏然落入眼中,一袭青衣长裙,素净典雅一如往昔,
温香软玉,纤细若柳。
谢彦辞站起身子,似专程为了某件任务而来。
他直接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枚小小木匣,递给她,并未开口。
沈惊晚有些诧异,半晌后合上惊讶的唇,迟疑道:“送我的?”
说不惊喜是假,只是更多却是惊。
却听谢彦辞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痛快,他冷声道:“他让我给你的。”
这几年,他再也没有喊过谢候为父亲,只是以“他”那般称呼着。
沈惊晚刚要打开的手顿住,她笑了一下,转手合上递给身后的丫头,只是柔柔道了句:“替我谢谢谢伯。”
听他口吻,大抵是被谢候派来的,或许是逼,更合适。
谢彦辞嗯了一声,抬脚要走,沈惊晚突然喊住他,犹豫了片刻,问道:“你没话同我说吗?”
谢彦辞步子微顿,扬袂翩跹,风穿堂而过,带起他腰间玉带。
周围的下人别开眼,装作各忙各的。
沈惊晚走到他身边,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难得的,谢彦辞没有拒绝她,只是跨步朝着府门走去,便是允了的意思。
沈惊晚急忙跟上。
贴身丫头要跟,银朱急忙拽住她,摇了摇头,众人心知肚明,也就各自忙去了。
两人避开拥挤的巷道,走到了人迹渐少的巷子,右手边是乌河,水流不如小时候清澈,也不如小时候那般湍急,像一个暮年的老人,水声变得平和,一如沈惊晚的心,开始趋向平静。
谢彦辞腿长,走起路来也快,沈惊晚跟不上,只能两步一小跑,走路带喘,她低头看路时心跳如雷,终于一股脑将话问出口:“昨天,你在做什么?”
她有千万句诘问,结果搜肠刮肚,只能吐出这么几个字,连着一点重话都不敢说。
指尖掐的发白,她想,谢彦辞会找什么理由来解释?不免局促。
没关系,只要有一个理由,丁点的理由,她都会好受许多,她就会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谢彦辞步子忽然放缓,偏头扫了一眼沈惊晚,眼神掠过她低垂的头时,回的很随意,就好像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昨天同人有约。”
几个字,轻飘飘的,落在沈惊晚耳中,格外刺耳。
原来一直以来,在乎的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也只有她自己。
她以为他会想办法解释,到底他连骗都不肯骗。
谢彦辞听不到回应,步子顿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回首看向沈惊晚,问道:“昨天是河灯?”
沈惊晚捏紧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掐的很用力,她试图呼口气平稳心绪,旋即抬头看向谢彦辞,故作镇定,笑的风轻云淡:“嗯。”
谢彦辞愣了片刻,也不过一瞬,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等了很久?”
沈惊晚快步超了谢彦辞,走在河边回的很慢,声音很低:“我有事,也没去。”
她说的坦然,其实心里早已翻江倒海,甚至有些好奇,他若知道她没去,会如何做想?会不会有一丝半点的吃味?
可是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谢彦辞没有吃味。
他只单单嗯了声,再没一点解释。
如此明显的谎,他究竟是看不出还是根本不想看出?
沈惊晚遍体生寒,三月春刀变得锋利冷峻,剜着她的心,她笑的肩膀发颤,很轻很轻地吸着冷气。
—
谢彦辞见二人没什么好说,便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惊晚的步子僵在原地,最后一步尚未来得及跨出。
她的眼泪忽然又掉了下来,不过两天的功夫,她好像把前半辈子没哭完的眼泪都哭了个干净。
看着谢彦辞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甚至没办法去质问他,狠狠斥责一次。
他不爱她,她不怪他,一厢情愿是她自己给的。
巷口渐渐归于平静,除了她抽噎的声音。
他一定听到,可是他没有转身。
—
沈惊晚哭的很凶,又哭的打嗝。
自小就有的毛病。
她哭的忘情,伸手要拿袖子擦眼泪,未来得及擦,忽然鼻尖一窒,猛被人捂住口鼻,死死叩住脖颈,掐的近乎窒息。
她抬手扑腾,奈何对方孔武有力,根本敌不过。
胡乱地抓着,抽到了头顶的步摇,一把抽出,带着狠劲儿朝着身后人扎去。
只听耳边传来阵低吼,脖颈的力道一松,她顺着身后人整个滑了下去。
脱离束缚,沈惊晚当即想到的就是谢彦辞。
他一定没走远,沈惊晚不敢回头,踉跄冲谢彦辞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力过。
她跑的快要咳血,终于在亮光中看到谢彦辞。
只一步,他就要跨出去了。
“谢彦辞,救我!”
—
谢彦辞刚走到巷口,恍惚中听到沈惊晚呼救。
他眉头微蹙,步子顿了顿,却也不过是原地顿了一会儿,迟疑须臾。
踌躇片刻,并不想立即转身,叫沈惊晚捏住软骨。
更何况青天白日,这种借口未免荒唐。默了片刻,没再听到什么响动,思量大抵是她新花招。
终于,那道颀长身影在光亮中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
沈惊晚如遭闷雷,脑中炸开了花。
她不知道自己后来到底跑没跑,一片空白,胸口浮上股铁锈味儿,呛得她直咳嗽。
身后的手趁着空档将沈惊晚整个人狠狠一扯,扯回了漆黑的巷子中。
连拖数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