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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仲春,雨水渐多,乍寒乍暖。

烟雨水雾中南明变的嘈杂,自凛冬苏醒。

渡口行船,街巷叫卖,似乎在昭示新一年气象更迭。

国公府内粉裙丫鬟鱼贯而出,托着各色绫罗绸缎,玉珠首饰,碎步朝库房迈去。

昏沉的室内,沈惊晚着一袭藕色襦裙,披着水色凤裘,厚重的白色毛翎尚未摘下,毛翎沾着晶亮水珠,更显她削瘦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她坐在床边收东西,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一如往常,身后的银朱踌躇不前。

犹豫许久,终于打破了这个沉闷的氛围。

“姑娘,中午我给您去醉玉楼买刚出油锅脆脆的小酥肉,再去街头买碗桂花蒸酥酪,咱们吃些东西好不好?”

自打昨夜从乌桥回来,沈惊晚就一直不说话,躲在屋子里不停收东西,收到天亮还不罢休。

原想着,累了大抵就停了,结果还是不停,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老夫人和国公爷去四丰山烧香,回来估计得明儿。

世子爷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身边能拿主意的也就她。

沈惊晚不吭声,将最后一对看不出形状的泥娃娃放进木匣子,咔哒一声锁好后。

才抬头看向银朱,眼中一片茫然,没有焦点:“什么?”

银朱眼睛就红了,她何时见过沈惊晚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能强颜欢笑,哄她道:“咱们吃些东西吧,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日子也是自己的,何必同身子计较。”

这句话说完,沈惊晚眨着眨着,忽然就蓄满湿雾。

她轻声笑道:“好啊,我也饿了,我要吃酥脆的小酥肉,桂花酥酪给我多来些糖吧,嘴里发苦。哦,再给我买一盒蜜酿藕糕。”

谢彦辞喜欢街头那家蜜酿藕糕。

她好像又恢复了叽叽喳喳,明艳如娇阳的模样。

沈惊晚的性子若是活泼起来,最是可爱,若是沉稳起来,谁也看不穿。

银朱听了这话,转忧为喜,自家姑娘肯吃东西,就是好的。

在银朱眼中,世间除却生死,其余皆是小事。

昨日是银朱陪沈惊晚去的乌桥。

沈惊晚早在月前就同谢彦辞说好,农历二月十一要去放河灯,这是南明的规矩。

新婚前两个月要去放河灯,预示二人举案齐眉,婚后生活和美。

她怕他忘,提早一天晚上又送了一遍邀帖。

本该男儿记挂心上的事,若是她兄长知道,恐怕又要恨铁不成钢,不过有什么呢?谁做不是做,她不在乎。

世家大族的锦绣良缘,郎才女姿,世人无不称好,沈谢两家也是高兴不已,这一个月来,府中都被巨大喜讯笼罩着。

有官家内眷从桥上过,见她拎着两盏精巧的鸳鸯河灯,便明了这场喜事将近,笑着同她招呼,贺了句恭喜,叮嘱届时别忘了送他们府中消息,好来喝喜酒。

沈惊晚红了脸,抿唇谢过对方。

这场姻亲注定备受瞩目,到时候凤冠霞披,红妆十里,少年郎高坐马上,红袍冠身,俯身朝她摊开莹润如玉的掌心,真叫她开心。

五岁那年,两人第一次见面。

安陵候府的老侯爷喜欢娇憨可爱的沈惊晚,蹲她面前给了她块麦芽糖,捏着她肉嘟嘟的脸颊问她:“我给你一块糖,你给我家做儿媳妇好不好啊?

沈惊晚抱着糖,不明白儿媳妇是什么意思,倚着卫国公的腿晃,奶声奶气问:“爹爹,我能给侯爷家做儿媳妇吗?”

惹的大人哈哈大笑,卫国公伸手提起她的衣领,一把抱到怀里,亲了口小姑娘粉嫩的脸颊:“一块糖就给你收买了,真是丢我们沈家的脸哟......”

语气却极为畅快。

沈惊晚抱着麦芽糖,啃得坑坑洼洼,涎水拖了一米长。

后来,也不知怎得,她在后院和安陵候府的庶子闹了起来,他们抢她糖,一个不嫌弃口水,抢去后就塞进了嘴里,边吃边抠鼻。

另一个拿树杈子冲她吆五喝六。

糯米团一样软绵绵的女娃娃,倒是不好惹,上去啃的粉头小男娃哭爹叫娘。

她张嘴咬在别人*上,咬出了血印也不肯收嘴。

哭声惊动谢彦辞,那年他七岁,抱着量身定制的短剑出现在桃树下,一张脸漠然无波,冷冷看着粉头男娃儿鬼哭狼嚎,不悦的斥道:“丢人。”

引得火力冲向了他,原先要打沈惊晚的小男孩,转头冲他张牙舞爪。

七岁的孩子终归势单力薄,纵使短剑相护。

他被一个更年长的男孩子压在身下,年长的男孩子命令身边与沈惊晚同龄的小孩踹,小男孩下了死手,一脚踹到谢彦辞鼻上,登时血流入注。

最后是新夫人发现了动静,拉开了孩子,偏袒自家孩子,冲着谢彦辞严声问责。

少年倔强,冷眼看着新夫人,纵使胸前血渍一片。

沈惊晚不会说,急的满头汗,指着其余两个小男孩,骂他们坏人。

后来如何结局,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桃花开的烂漫,小小少年站在树下,怀中抱剑,眼神中带着一股子不屑的傲气,缓之又缓道:“丢人。”

她如遇神明,尘土纷扬下,一袭白衣记挂了很多年。

再后来八岁,这次是谢府登门。

印象里,谢彦辞很少同她说话,回回不是一转身,冷冷的瞪着她,就是越走越快。

少年个子说长就长,他已经身形颀长,沈惊晚仍旧又矮又胖乎乎,还是个小团子。

少年走的快,身后的小丫头腿短,只能连跑带追,边跑边喊,喘着大气:“彦哥哥,你慢点,你等等我呀......”

不过徒劳。

好不容易追上他,得到的也不过是谢彦辞满脸不耐烦,狠狠地睨她,眼神中满是警告。

沈惊晚看不懂眼色,听不出弦外之意,只是神秘的地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盒子,宝贝似地递给谢彦辞邀功,脸颊通红,满心雀跃。

谢彦辞不接,她急了,伸手放他环着的臂弯中。

无奈,谢彦辞只能接过去。

这一打开,吓白了谢彦辞的脸,他猛将那盒子抛进湍急的水流中,恶狠狠地怒斥沈惊晚:“你疯了吗!”

沈惊晚当即红了眼,她不明白,谢彦辞为什么这么说她,好凶。

盒子中装着一只小小的干瘪枯虫,快要破茧成蝶,她铺了柔软的瓣,红绸垫底。

先生说,那只虫子马上就要成蝶了。

是最好看,最好看的蝶,她在家里放了很久,为的就是在成蝶前夕送给谢彦辞,让他看到破茧的蝶。

哭到最后,她又打起了嗝,两个人后来一路没说话,到了门口后,沈惊晚伸着袖子擦干净泪珠子,怕老侯爷看到她哭训斥谢彦辞。

虽然伤心,只是她从来不记仇,心大。

到了晚上也就忘了伤心,只记得谢彦辞同她说话比上次多了,这次他说了四个字。

她快活不已,告诉银朱,他比上次多说了两个字。

她在武备志上算,一年能多两个字,两年就能多四个,三年多六个。

等到了八十八,他们会说好多好多的话,虽然她也算不过来,但是够了,能说完她想说得很多话。

更深露重,料峭春寒。

那一晚的乌桥很冷,风打桥下过,如鬼泣狼嚎,吹的衣袍鼓起。

她等来了一批又一批人,内眷已经从街那头回来了,见沈惊晚还在桥上站着,鼻尖通红像萝卜尖儿。

有些唏嘘,问道:“小侯爷还没来?”

沈惊晚头埋的很低,闭着眼睛才敢说谎,她说:“他觉得这个鸳鸯不好看,说去买个花样再新奇一些的。”

内眷心如明镜,同她告了别。

内眷没说,她在街头瞧见谢彦辞,他身边有位粉衣姑娘。

那一晚她等了很久。

银朱几次想要劝说,都被沈惊晚拂了,她固执的说:“他会来的。”

其实沈惊晚心里早已明白,过了那个时间,他还没来,那么就是不会来了。

她明白,银朱明白,从她面前走过的内眷也明白。

后来街上出现了巡夜的武侯,银朱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说话,静静等着沈惊晚的决定。

僵了片刻,那处的灯笼亮光渐渐朝着这边靠近,驱赶声越来越大。

眼见巡夜就要朝着这边来了,银朱终于开了口,小声道:“姑娘,咱们回去吧,小侯爷他肯定不来了。”

沈惊晚的眼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越来越多,像夏天的暴雨,急且密。

她哽咽,双手掩面,单薄的双肩颤动,那种从脚底涌上来的委屈,击的她溃不成军。

不过就是一句他不来了,却叫她所有情绪尽数坍塌,这辈子她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多年后她想,那晚肯定丑极了,还好他没来。

银朱见沈惊晚哭的一直抖,静静站在她身后,少女太单薄了。

她想说,姑娘,咱不回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只见沈惊晚晃了一下,没把住栏杆。

忽然整个人重重栽倒在地。

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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