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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后大家接着谈,又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拟定了一个方案。潘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领导秘书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汇报一下初步调查结果,其实就是想探一探口风。处理这类事情,他不是第一回了,已经驾轻就熟。

他说:“……我们高度重视,下午就组织三方进行自查自纠,没有发现其他墙壁存在同类问题。今天倒塌的墙是个临时建筑,当时着急赶工,做活的农民工是几个新手,掺多了沙子。但这件事性质恶劣,天科的项目经理负有主要管理责任,监理公司负有连带责任……”

秘书打断了他:“领导刚才看完天科的资料后,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天科这样资质的公司,是如何拿到分包的?”

这是要深挖的意思吗?潘总心里突了一下,说:“天科是振华集团的子公司,是用它们集团的资质拿下分包的。”

“潘总,领导知道天科是振华集团的子公司,振华的董事长赵显坤下海之前是他的下属,今天上午已经来过了。他问的可不是这个。”说罢,秘书啪地挂断了电话。

事情棘手,潘总想了想,把老余叫了过来,将秘书的话复述了一遍。老余的脸顿时白了。潘总说:“你得有个心理准备,领导既然这么说了,就得给他一个交代。”

老余胡乱点点头,说:“我去打个电话。”

潘总点了点头,看着老余走了出去。他知道老余要给谁打电话,但他不会过问,人际关系之所以复杂,就是因为存在太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一深究,藤扯出蔓,蔓又牵着瓜。

等老余打完电话,两人一起回到会议室,接着开会讨论,把处罚的结果调整了一下,变得更加严厉了一些,比如直接开除了天科的项目经理。黄礼林很是舍不得,那个项目经理跟着他十几年了,一直忠心耿耿。

当一切结束,夜已经深了。

老余忧心忡忡地回到办公室,发现苏筱还在。“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叫你先下班吗?”

苏筱说:“我正好把天科的结算书审完,说不定用得上。”

老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回去吧。”

苏筱看他满脸忧色,关切地问:“经理,这件事很棘手吗?”

“能不棘手吗?黄礼林真是一个混蛋。刚才还反咬我一口,说我们的招标文件里没有规定那堵墙的水泥型号。”

“没有标的不就是约定成俗用 400 嘛。”

老余没有心情同她探讨,不耐烦地再次摆摆手:“回去吧,明天再说。”说罢,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着潘总那番话,心里七上八下。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没精打采地掏出来,看到来电显示“李大小姐”,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大小姐,这么晚还没有睡呀?”

“你刚才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会,不方便接。”

“哦,还以为您跟老爷子在一起呢。我想跟老爷子汇报一件事。”

“是安居工程的事吧?”

“是。”

“明天我会跟爷爷说的。”

老余精神大振:“麻烦大小姐了。”

“我也有件事……”

“您说您说。”

苏筱收拾好挎包,回头,担忧地看着老余办公室的方向。门开着,他在接电话,站得笔直,就跟站军姿一样。她看他的时候,他也突然抬头看过来,目光有些奇怪。她怕他以为自己在偷窥,赶紧走了。

苏筱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两站地铁,转眼就到。房子不大,统共一室一厅,地段不错,绿化不错,配套齐全,价格自然也不错。考虑到结婚后还住在这里,前不久她又花了一笔钱重新收拾了一下,换了北欧风的原木色家具,简洁明亮又舒适,很有家的感觉。

回到住处,洗过澡,周峻的电话打过来了,说是市领导在工地受伤,很生气,将住建局领导骂了一通,骂他不作为,尸位素餐。领导回到局里召开紧急会议,要成立调查小组,他刚开完会,今天不回来了。

苏筱已经习惯他不回来了,上个星期他也只回来了一天。

“筱筱,你最近注意些。”

“注意什么?”苏筱不以为然,“我就一个成本主管,干活的,调查也调查不到我头上。”

又闲扯几句,挂断电话。

第二天,调查小组就来了,施工安全管理处的科长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干事,苏筱和另一个负责桃源村安居工程的同事一起被叫去问话。问话的时间很短,有点像走过场。出来后,同事推推苏筱的胳膊小声地说:“你看到那个女的戴的表没?”

“没有,怎么了?”

同事表情夸张地说:“那是古董表,值一套房子呢。”

苏筱哦了一声,她对这些东西并不关注,也不羡慕。她只记得那个女人的目光挺高傲的,看着她的时候是一种大剌剌的审视,让人不舒服。同事继续一惊一乍地说,那表是民国时期的,现在存世没有几块了,吧啦吧啦一大段,从表又推测出那女的来自一个不简单的家庭。

调查小组只逗留了一天,就去了工地。

这期间,苏筱一直留意报纸,没有任何关于桃源村安居工程墙壁坍塌事件的报道。她琢磨着,多半各方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还在博弈之中。她心里很矛盾,既希望调查小组深入挖掘,又担心深入挖掘后老余会栽了。这几天,老余明显憔悴了,不怎么待在公司里,神出鬼没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第三天,苏筱到公司刚坐下,老余的电话就来了。“你进来一下。”

苏筱走进老余办公室,打了一声:“经理早呀。”

“早。”正在泡茶的老余指指面前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苏筱坐下之后,老余把泡好的茶搁在她面前。

这种非同寻常的行为,让苏筱很是诧异,赶紧欠身接过。

老余在对面坐下,叹着气,欲言又止。

苏筱纳闷地问:“怎么了经理?”

老余说:“你还记不记得,校招是我面试的你。”

苏筱点头。

老余说:“当时我是一眼相中了你,帮你争取了一个进京指标。这四年来,我用了很大的心思栽培你,对你期望也很高。”

“我知道,我一直很感谢经理。”

老余摇头说:“感谢就不必了,别恨我就行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只是听领导的命令行事。”

苏筱没听明白,但是直觉不妙。

“我让你跟进安居工程项目,原本指望这个项目给你镀金,让你更进一步。没想到事与愿违呀。”老余叹气,十分痛心的样子,“你天分很高,工作又勤奋,原本可以走得很远的,走到我这个位置的。”

苏筱脸色渐变:“经理,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余迟迟艾艾地说:“你也知道,安居工程是民生工程,上级部门很重视。发生倒塌事故后,上级领导做了指示要严查到底。那个……调查小组认为你没有尽到跟踪审计的职责……我跟他们解释了很久,但领导班子还是认为你的失职,给集团造成巨大损失和不良影响……”目光闪烁几下,咬咬牙说,“决定给你……开除处分。”

苏筱不敢相信,愣了半天,觉得荒谬,反而笑了。

老余心虚,将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小苏,你先喝口水,冷静冷静。”

苏筱深吸口气,平静了一下,说:“安全事故都是现场管理不善造成的。现场有安全主管、监理、项目经理,怎么会把责任落到我头上?没有尽到跟踪审计,跟现场发生坍塌事故又有什么关系?”

老余张张嘴,答不上来。领导班子决定开除苏筱的真正原因自然不是所谓的“没有尽到跟踪审计的职责”,明面上的原因是说她审核分包商资质的时候没有把好关,他不敢跟她这么说,因为她就一个奉命干活的,没有决策权,有决定权的是老余自己。所以不管他脸皮多厚,都说不出口这个明面上的原因。一说出来,苏筱不就知道是替他背黑锅了吗?何况这个明面上的原因,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原因,他更不能说了。

“现场的人也都被处罚了。你对这个处罚不服气,我理解,我也不服气。为了你的事,我昨夜一宿没睡,跟潘总打了一个小时电话。”老余指指嘴巴,“嘴皮子都磨破了,但潘总觉得我在包庇你。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器重你,这样的结果,我比你还心痛呀。而且,不瞒你说,我也被处分了,降级行政处分还有党内警告处分。”稍顿,他闭闭眼睛,露出心痛的表情:“小苏,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能力护着你。”

他说得掏心掏肺,苏筱沉默了。老余对她确实很好,器重她,栽培她,给了她很多机会。造价工作是一步一个脚印,做过 500 平方米的项目后才能做 1000 平方米的项目,做了5000平方米的项目后才能做上万平方米的项目。她入行四年,有他的指导,才没有走过弯路,资历很漂亮。老余说“心痛”,她相信。

苏筱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办公室,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巴士站的椅子上。依稀记得老余说,让她先回家等消息,他还会帮她争取的,只要公告没有出来就还有斡旋的余地。这句话又给了她希望。她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好学生好员工,遵守法律法规,遵守公司纪律。她管结算,有分包商也曾示好过她,比如说送个大牌护肤品,她都没收过,也没有因为人家不送而卡过人家。她越想越觉得领导一定是搞错了,闹哄哄的大脑渐渐地安静下来。

一安静,被隔绝的外界信息便涌了过来——巴士站旁边那个小小的书报亭,其中一张铺开的报纸正好是地产建筑版面,头版是《振华严把施工质量关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长篇累牍地报道了振华集团如何开展安全生产自查自纠活动,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效以及振华集团的价值观。与头版同一个版面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豆腐块,则是桃源村安居工程坍塌事故的报道,轻描淡写地说,经初查,坍塌原因是作业人员操作不当引起,在相关部门的指导下,目前天科建筑已经停工整改。报道里连振华集团的名字都没有提。

渐渐安静下来的脑袋又闹哄哄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候的苏筱毕竟还是太年轻了,生活又过于一帆风顺,虽然工作四年,但一直处于底层,所见所闻有限。还没有明白老大和老二竞争,最后倒霉的为什么是老三?也没有明白恩格斯所说,每一件事情的结果都是无数个力的四边形相互作用后的合力。

脑海里那些纷纷乱乱的念头最后有了一个明确指向,她想见周峻,想和他说说她的委屈、不解、迷茫,想要他的安慰和拥抱。她拨通了周峻的电话:“你在单位吗?”

“不在,在医院。陪领导来医院了。”

“哪家医院?”

他报了医院的名字,问:“怎么了?”

苏筱说:“我有点事,现在去找你。”

“什么事?”

“急事,当面说。”

“领导也在,我不方便出来,等下班再说吧。”

苏筱搂不住了,声音里带上了委屈:“我现在就想见你,一小会儿就行了。”

周峻感觉到不对:“怎么了?”

“我去找你。”

周峻着急了:“筱筱真不行,我现在不方便,听话,晚上我一下班就回去。”

苏筱气馁地挂断了电话。

时值四月,阳光正好,温暖又无燥气,照着满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派人间四月天的繁华。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巴士车带着人来,又带着人去,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各有方向。唯有她,四顾茫然,孤单无依。眼泪就这么冒了出来,她假装用手遮挡阳光,悄悄地用手背抹掉眼泪。

最终,她还是去了医院。哪怕见一眼也好,见一眼也是安慰。

周峻应该是陪市建委领导来探望受伤的市领导,她不知道市领导住哪个病房,于是在门口等着,看到探视人员衣着打扮像公务员的,便远远地跟着。果然,看到周峻在走廊里坐着。

她心里一喜,朝他走过去。这时病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女人,她走到周峻面前,说了几句话,突然伸出手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周峻没有躲开,反而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下。苏筱顿住脚步,五雷轰顶。这个女人她认识,是调查小组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干事,同事提过她的名字,叫李什么。

世界坍塌了。

一直以来,苏筱以为哪怕世界坍塌了,她和周峻都是磐石般的存在。他们的关系就像725 的水泥,坚固、抗压、没有缝隙。然而眼前这一幕,让她知道了,那只是她以为的。

她一步一步地后退,逃离了医院,逃回了住处。

可那是她跟周峻共同的住处,到处都是他的气息、痕迹、影子。书桌上摆放着他们多年来的合影,在山顶相拥着看朝阳升起,在大雪纷飞的校园里拥吻。枕头上落着他的头发,洗手间残留着刮胡水的气息。她手指上戴着的是他亲手设计的订婚戒指——榫卯对戒中的卯戒。

榫卯结构是中国传统建筑里最稳固的结构,互相支撑,不离不弃,越是承受巨大的压力就越是稳固。他亲手给她戴上了戒指,说榫卯万年牢。苏筱抚摸着戒指,哭了一场又一场。撕心裂肺,原来是这种感觉。

夜晚来临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如核桃。

周峻回来,进门就看到她的眼睛,顿时心疼不已。“你下午找我就是因为开除的事情吧,我刚刚才知道,这件事情不合理,你先别难过,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苏筱坐在椅子上,睁着红肿的眼睛审视着他。

“怎么哭成这样。”周峻走过来,伸手搂住她,“我今天在医院里真是走不开,对不起。被人冤枉,你一定很难过。”

苏筱语气平静地说:“当时确实很难过,就想靠着你,哪怕一秒也好。”

周峻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一定抽时间出来。”

苏筱接着说:“于是我去找你了。”

周峻神色微变:“你到过医院?”

苏筱点头说:“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周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什么女的?”

苏筱伸手轻点手机,现出周峻和李某手牵手坐在一起的照片。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周峻僵硬地保持着搂抱的姿势半分钟后,松开了手,他到床沿坐下,双手交握,低着头。半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责怪地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非要去医院呢?”

尽管亲眼看见,苏筱依然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周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想到他直接承认了。这一刻,她的心完全碎了。她转过椅子,瞪着周峻,伤心欲绝地问:“为什么?”

周峻说:“别问我为什么,我不会说的。你只需要明白一点,我没变心。我的心里自始而终只有你。”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

周峻反问:“为什么不信,这么多年,我对你如何,你不清楚吗?”

苏筱拔高声音:“那你到底为什么?”

周峻也拔高声音:“我说了让你别问,非要问为什么,叫你别去医院,你非要去医院。你就是这么任性,非要把事情搞得无法回头。”

苏筱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所以,做错事的人是我吗?”

看着她泪流满脸的模样,周峻心里难受,摇摇头。“不是你。只是你不应该去医院,真的,你不应该去,你为什么要去,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我都叫你在家里等我了……”车轱辘一样地来回几句,带着深深的懊恼。

“我幸好去了。”

周峻看着她,从她红肿的眼睛里看到坚定,不回头的坚定。

“刚才我理了理,去年你突然搬到宿舍,就是因为她吧。”

周峻矢口否认:“不是。是因为工作,我必须要留在市建委,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不能再回头,那会让别人笑掉大牙的。”

苏筱说:“但那个时候,你已经将她列为备胎了,对不对?至少你不想让她知道,你和我住在一起。”

周峻不说话。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过年的时候还要说结婚。”

“因为我真的想和你结婚,我真的好想和你结婚,生一双孩子,一起白头到老。”周峻闭了闭眼睛,把泪意、愧疚、懊恼都压了回去,再睁开时,眼睛里只有坚定了。“可是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苏筱难以相信地说:“我让你累了?我什么要求都没有提过,连在出租房结婚都不介意……”

周峻突然拔高声音,面容扭曲地说:“我介意。”

苏筱惊了惊,怔怔然地看着他。

“从小到大,我都是我们家属院里读书最好的,最聪明的,别人都说我将来要做大事的。可现在我混成什么样子?我一个 985 研究生,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到现在还是个借调的,每天累死累活,看他们所有人的脸色。想跟自己心爱的人结婚,但连一套房子的首付都交不起,这样卑微的生活我不想过。”

苏筱恍然大悟地说:“所以你出卖自己。”

周峻语气强硬:“选择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

“你忘记了?你和我说过,我们要一起奋斗的。”

周峻嗤笑一声说:“那时候我太天真无知了。奋斗,这是世界最可笑的词。很多事情一出生就决定了,所谓奋斗,不过是用来哄骗无知少年的,让他们以为可以改变命运。事实上,他们穷尽一生的努力所达到的终点,不过是别人的起点。”他拉住苏筱的手,语气酸涩地说,“筱筱,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愿意拉着你一起吃苦,以你的相貌,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家境比我好的男人。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苏筱震惊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明明这么熟悉的脸,这么熟悉的声音,但他显然是她从来不认识的周峻。渐渐地,苏筱的眼神由不敢相信到伤心再到死心,她缓缓地抽回手:“那是你以为的更好生活,我所理解的更好生活,是自己双手创造的。”她低头,抚摸着订婚戒指。

一滴泪落在戒指上。

苏筱抹掉眼泪,怕自己后悔,迅速地摘下戒指,扔向周峻。

周峻没有接。

戒指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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