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带走农民工没有多久,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进来汇报,说是市领导的车队已经过了长安街,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潘总赶紧率领副总、部门经理等十来个人在大门口候着。天公作美,开始飘雪,落了他们一身。他们挺着啤酒肚站得比树还直,一动不动,唯恐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显不出内心的十二万分诚意。
苏筱级别太低,没有“接驾”资格,就回到自己的工位,站在窗前等着。她等的不是市领导,而是她的男朋友周峻。周峻和她是不同部门的同事。半年前,市建局人手不足,想要借调两个人去帮忙。想去的人不少,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哪怕将来不能留在局里,在领导们面前露过脸,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周峻是经过一番明争暗斗后胜出的。今天他陪着领导们一起回单位视察,开着小轿车在前面开路,一个工具人的角色,却也是他跟另一个借调者竞争得来的。
两个红绿灯也就是五六分钟的时间,苏筱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车队驶入大门。开路的小轿车停稳,驾驶座下来的年轻男人就是周峻。他快步走到紧随其后的商务车前,刚伸出手准备开门,潘总三步并作两步抢在他前面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其他人跟着一拥而上,将他挤出了人群。
市领导扶着潘总的手下来。大家满脸堆笑地围着他,寒暄、握手,一套流程走完,这才往楼里走。周峻落在最后,抬头看着窗前的苏筱,嘴角翘了翘,算是打个招呼。他还不能脱身,得全程跟着,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倒茶水递稿子,没有人注意他,但他必须精神抖擞一丝不苟,只要有丝毫懈怠之心,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直到市领导和潘总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他才得空给苏筱发了一个消息,约她在老地方见面。老地方是商务合约部所在楼层的消防楼道,苏筱来得很快,看到周峻倚着栏杆拿着一支烟嗅着。
“没带打火机吗?办公室里有,我去拿。”
周峻摇摇头说:“带了。”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领导不抽烟。”
这是怕身上沾了味儿惹领导反感,苏筱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做领导真幸福啊。”
周峻也笑,揽住她肩膀说:“今天我回不去了,晚上还得加班赶稿子。”年底事多,他天天加班赶报告到半夜,便搬到宿舍暂住。两人恋爱多年,早过了腻腻歪歪黏黏糊糊的时期,苏筱摸摸他的脸颊说:“你好像瘦了,注意休息,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写。我这边的工作基本收尾了,现在有时间了。”
“忙得过来,你不用担心。”周峻好奇地问,“不是说有农民工堵门吗?人呢?”
“让人带走了……”苏筱简单地说了一下事情经过。
周峻看着她直摇头:“你呀你。”
苏筱心虚地干笑两声,说:“知道知道。下次一定不会再管了。”
“多少个下次了。”周峻瞪她一眼,“这下老余肯定对你有看法了,你记得跟他解释清楚。”
苏筱听话地点头:“知道的。”
但是年底有太多的杂事,老余在办公室的时间很少,一直到过年放假,苏筱也没有找到解释的机会。老余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她心想,或许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也就渐渐地放下了。
很快到了春节长假,苏筱跟周峻一起回了老家,南方中部某省份下辖的一个山明水秀的三线城市。两人不仅是老乡,还是高中校友,周峻比她高两届。因为都是尖子生,时常在老师嘴里听到各自的名字,时间稍久,便留心上了,只是高中的时候全力以赴奔着学习,并没有确定关系。后来苏筱跟着周峻考进北方某 985 学校的同一个专业,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周峻大学毕业后,又读了一个本校的经济管理研究生,苏筱没有读研,因为造价专业没有研究生,她一心一意想考造价师,便出来工作了。
周峻的父母特别喜欢苏筱,觉得姑娘白净秀气又聪明伶俐,家境虽然一般,但父母都是双职工,没有养老的麻烦。所以两人一毕业就催着他们结婚。苏筱的父母却不太积极,倒不是不喜欢周峻,男孩一表人才,做事稳重家世清白,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两人结婚就要在北京买房,前些年苏筱的爷爷生病花了很多钱,家里欠着外债,想缓一段时间凑些钱出来再说。苏筱知道父母的顾虑,周父周母提起时,便把原因揽到自己身上,说是想工作出点成绩再结婚。
转眼四年,她升了职,又通过造价师考试,成绩不说斐然也可算优秀。大年初五,周父周母请了苏筱一家三口吃饭,客客气气地又提起了婚事。说话的是周父,他在开发区当主任,官虽不大,但平时迎来送往见的人多,说话很有一套,先是将苏筱一顿猛夸,然后说:“……我们想筱筱做儿媳妇都想了四年了,都想成一块心病了,今天你们要是再不点头,我们就不让你们出这个门。”
大家都笑了。
笑罢,苏父和苏母满了酒敬周父周母,郑重地说:“我家筱筱就拜托你们了。”
周父周母也满了酒,郑重地说:“放心,我们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接下去说起婚礼的细节,婚期定在五一,北京和老家各摆一场酒……最后才说到最最重要的房子。周父大手一挥,很有气势地说:“我家娶媳妇,自然是我家准备房子。亲家你们不用担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又对苏筱和周峻说,“你们回北京就赶紧看房子,直接看三房,一步到位,省得将来有了孩子还得搬来搬去。”
苏筱有些诧异地看着周峻,原本以为他家比自己家略好一些,没想到好这么多。周峻冲她笑了笑,在桌底握紧她的手,虽无言语却是让她放宽心的意思。苏筱回了他一个笑容,放下心,静静地听双方父母讨论将来要生一男一女凑成个好字,然后又聊到小孩子取名叫周爱苏会不会太肉麻了……都是一些遥远的事情,他们聊得兴致勃勃,她听得津津有味,因为那都是她期待的。
第二天,苏筱和周峻返回了北京,一边工作一边看房子。
周峻很忙,都是苏筱在跑。她拉着好朋友兼大学同学吴红玫一起将周边的楼盘都看了个遍,还做了一个楼盘的优劣势分析表,周峻也会忙里偷闲抽出时间来跟她讨论地段、户型、配套……这样持续到三月份,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态度淡了,消息回得慢,说是工作太多了。当时正好是两会期间,政府部门都忙到飞起,苏筱以为他真的忙,无心他顾。
两会结束后没多久,她看到一套喜欢的房型,兴奋地发了资料给周峻,左等右等,只等来一句:“我觉得一般,再看看吧。”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想来想去可能跟工作有关,问:“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
周峻回了一句:“是有些累。”
“其实不用这么拼,实在不行,回原单位就是了。”
“那不行,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苏筱又婉转劝了几句,周峻有些不耐烦了,态度强硬地说:“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苏筱吃惊,不说话了。他大概意识到不妥,缓和语气说:“筱筱,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现在就很好了。”
“现在算什么好。”周峻的语气带着一丝愤懑。顿了顿,又说,“别人有的,你也应该有。”
虽然觉得他态度奇怪,但能感觉到他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苏筱只当他压力太大了,没有再过多纠结。过了两天,她上班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先拉家常般地问了问她和周峻的近况,突然语气郑重地说:“筱筱,我跟你说个事,你先得答应我要冷静处理。”
苏筱觉得好笑:“老爸,我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呀。”
父亲说:“那个……周峻他爸爸被免职了。”
苏筱吃惊:“什么?”
父亲详细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有一天,他在超市里碰到周母,正想打招呼,对方却装作没看见躲开了。他觉得奇怪,就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周父收了贿赂,让上司发现了,上司念他初犯,让他把钱退了,免了他的职务。周父抹不开面子,直接以身体原因办理了内退。父亲愧疚地说:“……他当了这么久的开发区主任,一直名声不错,临到退休了,突然收钱,大家都不理解。我寻思着他是想给你和周峻在北京买房才铤而走险,筱筱,你可不能因为这件事看轻他们。”
苏筱也觉得愧疚:“我怎么会看轻他们呢?我不会的,爸你放心吧。原本我就和周峻说过,在北京买房靠我们自己的能力,有多大能力就买多大房。怪我,没早点跟他们说清楚。”
父亲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你们俩还年轻,两个人一起奋斗,买房也不是难事。既然周峻没跟你说,你也就装不知道好了。婚还是要结的,咱们不能负了人家。”
苏筱郑重地说:“我懂的。”
她装不知道,又怕周峻知道她装不知道,于是照样看房,照样做楼盘优劣分析表。只是在周峻说话之前,先将地段户型批得一钱不值。又在周峻从宿舍回来那天,按着腰愁眉苦脸地说太累不想看房了,看来看去也没有合适的,其实结婚以后再买也一样。周峻当时没有太多表情地说了一声“那就以后再买”。晚上苏筱睡熟了,突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模模糊糊地醒来,发现他紧紧地抱着自己,抱了很久才松开。
一晃眼就到四月,桃源村安居工程封顶了。这是民生工程,市里很重视,要到现场视察。接待是工地现场的事情,苏筱坐办公室的,和她无关。周峻自然又要充当工具人陪同前往。
视察定在上午,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一栋栋崭新的楼房整齐又清爽。市领导在潘总的陪同下,走走停停,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后面跟着一串人,老余、黄礼林,其他分包商、项目经理们、监理公司总监、随行官员等。另有十来个拿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时不时地咔嚓一下。
黄礼林拉着老余落到最后,低声问:“你们那个市政工程什么时候招标?”
余经理说:“那个你就别想了。”
黄礼林问:“怎么了?”
老余没好气地说:“搞出这么多事你还想呀。”
黄礼林急眼了:“老余呀老余,你说说,这么多年我对你是不是掏心掏肺的?就那一回,我是真没钱,后来那钱是跟集团调的。倒是你,就为这么一点小事,还跟我们董事长告状了。”
老余说:“不是我,是苏筱跟潘总建议的,当时我也挺生气的。”
黄礼林愣了愣:“她呀。”
老余说:“那个市政工程真不行,你们的资质够不着。”
黄礼林一听有戏,轻轻撞他胳膊:“不是有你嘛,条件都好说。”
这时,前头的领导们已经走到一堵写着“保质保量铸辉煌”的墙壁前,记者们嚷嚷着:“领导,在这里拍个照吧。”
市领导看了一眼墙壁说:“保质保量铸辉煌,行呀,就这儿吧。”走到墙壁前站定,记者们围着他一阵猛拍,闪光灯大作。
黄礼林蠢蠢欲动,就要往前挤:“我去找他合个影,挂在办公室里。”
老余拽住他:“现在合适吗?晚点吧,座谈会以后。”
话音刚落,听到一声巨响传来。两人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尘土飞扬,几个人扶着市领导向前跑着。刚才的墙壁已经不见了,地上乱七八糟全是砖头、水泥渣子,一片狼藉。
混乱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不好,领导流血了。”
紧跟着又有人大喊:“赶紧送医院。”
市领导气愤地喊了一句:“这就是你们说的保质保量!”然后就被大伙儿抬走了。
黄礼林先是蒙了,等回过神,顿时万念俱灰。老余脸色发白地抓起水泥砂浆,摩挲片刻,明白是沙子掺多了,心里又是恼火又是害怕,指着黄礼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他跺跺脚,追着领导去了。记者们没有走,比刚才还起劲,对着水泥砂浆、砖头和一摊鲜血一阵咔嚓咔嚓,然后各自散开,拉着工地上的人开始采访。
黄礼林回过神,先给项目经理下了封口令,又安排保安去拉警戒守着现场,不让闲杂人等靠近。然后给夏明打了一个电话:“工地出事了,你赶紧过来一趟。”挂断电话,正琢磨着要不要跟集团报告一声,手机响了,是董事长助理许峰打来的。他在心里暗叫一声“完了”,硬着头皮接通了电话。
许峰的声音永远是一板一眼的:“董事长让我问你怎么回事。”
黄礼林不敢隐瞒,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想着一顿骂是少不了,没想到许峰听完,一句话没说,直接将电话挂断了。他越发不安,脑袋里乱哄哄的,想了很多应对之法又一一否决了。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
夏明大概半个小时后赶到工地,往现场一站,便明白来龙去脉。他生气地看着黄礼林:“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黄礼林说:“没有。这次是意外。我干了这么多年的工程,做事还是有数的。这堵墙就是一个临时建筑,搁两年就拆了,所以就……毛糙了一点。”
夏明反问:“这是毛糙吗?”
黄礼林干笑两声:“这一回长教训了,以后绝不再犯。你主意多,快帮我想想办法,董事长已经知道了,刚才让许峰打电话来问了。”
夏明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黄礼林明白他的意思,说:“真没有,凡是永久性的真没有偷工减料,我做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点好歹呀。”
夏明默了默,说:“这件事太大了,咱们扛不下来的,必须得找人一起扛。”
黄礼林说:“找谁呀?”
“汪明宇。”
汪明宇是振华集团分管施工的副总经理,也是集团第一副总。他是山东人,身材高大壮实,在加入振华之前,他是某建筑学院的老师,爱读书勤思考。过多的思考催人老,他明明比黄礼林小好几岁,但看起来年纪却差不多,宽大的额头上一道道抬头纹层次分明如同梯田。
他的办公室在振华大厦 29 楼,很大,从窗口可以看到内环的风景。办公室装潢很豪华,整面墙做成巨大的书柜,摆放着《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三国演义》《曾国藩家书》等高大上的书籍,在这些书籍的正中间搁着一个裂痕纵横的安全帽,上面写着“赵显坤”的名字。
现在,他就坐在赵显坤名字正前方的真皮大班椅上,双手按着扶手,不怒而威地看着黄礼林说:“老黄啊老黄,让我怎么说你?你可真是凭一己之力,把整个集团都坑了。”
黄礼林讪讪地说:“汪总,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夸张?你把领导砸了,这是夸张吗?董事长原本要去美国谈合作,都上了飞机马上要起飞,就因为你搞出的破事取消了,现在正赶往医院,能不能见到领导还是个未知数,你说这夸张吗?”
黄礼林心虚,嘴巴却依然很硬:“看你说的,好像我存心要砸领导似的。安居工程,长脸的机会,我又不傻。这次是意外事故,我也头疼。”
汪明宇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什么事故是意外的。”
黄礼林赌咒发誓:“真是意外。”
汪明宇摇摇头,露出夏虫不可语冰的神色:“得了,咱们认识二十年了,你那点小动作能瞒得过我吗?你想清楚,这件事你是扛不下来的,你要不交代清楚,集团怎么帮你?”顿了顿,见黄礼林眼神闪动,又劝了一句,“说吧,事故原因,责任人。”
夏明按住黄礼林,说:“汪总,这次事故责任人不是别人,是您。”
汪明宇嗤笑一声:“什么意思,想拉我下水呀?”
夏明摇摇头说:“用不着拉,您就在水里。事故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水泥质量不过关,二是施工时掺多了沙子。您作为集团副总经理,分管施工和物资,天科是您管的,水泥厂也是您管的,无论哪一家出事都是您管理不善。您在二把手位置上十几年了,集团里、董事会多少只眼睛盯着。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汪总觉得别人会放过吗?”
汪明宇眼神微动,打量着夏明:“早就听老黄说你是个高才生,看来还真是呀,很会蛊惑人心。不过年轻人,我在这位置上十几年,一点风吹草动,就想撼动我,搞笑了吧。”
“那就当我是搞笑吧。”夏明将媒体名单推过去,“这是今天的随行媒体名单。最快的晚报下午四点钟印刷,一旦见报就没有小事了。汪总,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汪明宇看看名单,又看看夏明,眼神捉摸不定。座机突然响了,他接起来。电话是董事长秘书打来的,说是董事长马上回集团,请他去会议室开个紧急会议。挂断电话,汪明宇思索片刻,看着黄礼林和夏明,缓和口气说:“说吧,是什么样的意外?”
黄礼林心里一喜,说:“那堵墙是个临时建筑,以后要拆的。”
“董事长从医院里回来了,要开紧急会议,你们俩先不要走,在办公室等我。”汪明宇站起来,拿了媒体名单,走出办公室。
等他出门,黄礼林松了口气,赞许地拍拍夏明的胳膊。
夏明看着书柜上写着赵显坤名字的安全帽问:“这帽子是怎么回事?”
“以前,那个时候我们刚开始做项目,工地没有规范安全施工,乱七八糟的,有一回,一块钢筋掉下来了,差点砸在汪明宇身上,董事长把他推开了,自己挨了一下。”黄礼林拍拍脑袋,“就这位置,缝了好几针。后来,汪明宇就把这顶帽子供起来了。他是知识分子,文化程度高,拍马屁也比其他人高明。”
汪明宇到会议室时,总经济师徐知平、总工程师胡昌海、总会计师高进、人力资源主管玛丽亚都已经在了,正脸色凝重地细声讨论着。他心里想着夏明那番话,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坐了一会儿,听到开门声,以为是赵显坤来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没想到进来的是分管地产公司的集团副总经理林小民,他嘻嘻笑着说:“汪总不用客气,请坐请坐。”
汪明宇白他一眼,坐下,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出差吗?”
林小民在他对面坐下,跷起二郎腿说:“董事长都从国际航班上下来了,我这个副总能不赶回来吗?”看一眼其他人,“一个个黑着脸,默哀吗?”
汪明宇皱眉说:“你这张嘴巴,一天到晚没有吉祥话。”
“不要上纲上线,我只是让大家放轻松点,别死气沉沉。咱们集团也不是没有经过大风大浪。”林小民不以为然地说,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三十七岁,除了走后门的玛丽亚,振华集团领导班子里就数他最年轻,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虽不是刻意嚣张,但那股劲总时不时地露了出来。
开门声再次响起,汪明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但看到林小民还坐着,他一下子僵住了,屁股半抬着。林小民理理西服,潇潇洒洒地站了起来。其他人也站了起来。汪明宇反而变成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人。
这次进来的是振华集团的董事长赵显坤和董事长助理许峰。
赵显坤四十多岁,典型的中原人长相,细看五官都不突出,但是组合在一起就觉得周正,颧骨不显,眉眼线条柔和,好在长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下颌,给他增添了几分硬朗,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平易近人而又不失威严。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都坐吧,说说你们的想法。”
汪明宇关切地问:“领导伤得严重吗?”
赵显坤说:“脚砸伤了,缝了几针,没伤到骨头。”
汪明宇松了口气。
林小民看着他说:“汪总你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吧。砸到领导的一根头发都是大事,现在还伤了脚缝了针,那就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汪明宇不搭理他,看着赵显坤说:“我问过黄礼林了,他说那堵墙是个临时建筑物……”
林小民打断他说:“这话你也相信。”
汪明宇说:“我相信。我认识他十几年了,他虽然爱偷奸耍滑,但是大事上没有含糊过。”
林小民说:“行,就算真像他说的,这堵墙是临时建筑,但是这堵墙倒了,它就是一个事故。而且它倒在领导面前了。你跟领导说这是一堵临时建筑,他信吗?他不会信,还会认为整个安居工程所有的墙都是这样的。所以,现在倒下的不是墙,而是整个安居工程的质量。”
“小民,咱们说的是两回事。你说的是事情的严重性,我说的是事实真相,这堵墙是个临时建筑,这就是事实。”汪明宇举手阻止林小民说话,“大事小事,咱们先放放,先把这件事处理好。处理得好,大事也会化成小事,是不是?”
赵显坤颔首:“明宇说得对,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那我先来说说吧。首先,跟甲方成立联合调查小组,在政府部门过问之前,先进行自查自纠,把咱们的态度亮出来。其次,控制舆情,最大化地减少负面影响。”汪明宇说。
赵显坤赞许地点点头。
汪明宇扫一眼会议室:“大家要是没意见的话,我就先这么处理了。”
林小民想了想说:“媒体这块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们地产公司每年在媒体有大量的广告投放,容易说上话。”
汪明宇正想说不用麻烦了,赵显坤说话了:“也行,你们俩分个工,动作可以更快。媒体交给小民,明宇你呢尽快把联合调查小组落实下来,处理好后续事情。同时组织所有项目组自查自纠,进行安全教育。”
汪明宇点点头,将媒体名单递给林小民说:“辛苦小民了。”
作为一个老江湖,汪明宇收到安居工程出事的消息后就猜到这件事自己躲不开干系,他原想着让黄礼林揽下全部责任,然后自己处理好后续事情将大事化小,将来董事会问责,也就是一个“治下不严”,动不了他分毫。
但是一个个都不肯让他如意,先是夏明扯到水泥质量,接着林小民又抢走公关媒体的活,将来即使大事化小,他也没有办法说是凭一己之力了。汪明宇心里怄火,面上却还是平静的,回到办公室对黄礼林和夏明说:“我已经和潘总约好了开会,你们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夏明试探着问:“我从前在其他公司工作时,跟媒体打交道比较多,有一些资源,要不要我来跟他们对接?”
汪明宇摆摆手说:“不用了,媒体我已经交给林副总了,地产公司每年都投放大量广告,让他来处理比较合适。”
夏明顿时明白,汪明宇在林小民那里吃了暗亏,便不再多说。等和黄礼林到地下停车场坐上车,他问起林小民其人。他进天科不到半年,人都还没有认全,和林小民只在走廊里打过照面。
“林小民这个人野心大着呢,能力也很强。”黄礼林说,“地产公司是他一手干起来的,这两年发展得越来越好,营收快赶上汪明宇管的总承包公司了。董事长很看重他,他心思就大了,不甘心屈居汪明宇之下当第二副总,明里暗里地对着干。董事长心里清楚,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明说:“这对咱们来说是好事,汪明宇要是不想被林小民咬,只能下功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赶到众建建筑集团大厦时已经下午了。
夏明走进会议室时,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正埋头整理合同、标书、结算单等资料,应该是众建商务合约部的员工。听到动静,那姑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工作。夏明不属于那种会主动来事的人,加上心里有事,拉开椅子坐下后便从公文包里拿出标书看。黄礼林拿下桃源村安居工程的时候他还没有进天科,标书不是他经手的,之前没有认真看过,只能现学现用了。
黄礼林坐下,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小苏,又说辛苦了。
苏筱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翻着标书,在可能用得上的地方贴便利贴。
黄礼林的性格正好和夏明相反,属于跟谁都能唠几句,跟谁都能自来熟,越是心里有事越喜欢唠叨的人。他看苏筱把标书翻得哗哗作响,叫人莫名心慌,说:“小苏,不用这么认真,这次是意外,那堵墙是临时建筑物。”
苏筱淡淡地说:“这可不是意外,这是必然。”
黄礼林怔了怔:“怎么说?”
“拖欠农民工薪水,偷工减料,这不是黄总您一贯的做事逻辑吗?”
黄礼林皱眉说:“小苏,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意见很大呀。”
苏筱正色说:“我跟您就是工作关系,能有什么意见?我只是……”语气突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奈,“只是想对造价表负责。我上大学的第一堂课,老师就告诉我们,造价师的职责是保证造价表的干净。造价表的干净就是工程的干净。”
夏明抬起眼皮,非常认真地看了苏筱一眼。这个年轻姑娘穿着白色衬衣,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明亮,就像清晨落在树梢的第一道阳光。
黄礼林被震住了,不再说话,会议室里的气氛有点尴尬。老余推门进来,感觉到气氛诡异,扫了三人一眼:“这是怎么了?”
黄礼林干笑两声说:“你们苏筱在给我上造价课呢。”
虽不明白究竟,但老余了解苏筱,猜了个七七八八,看着苏筱问:“整理好没?”
“好了。”苏筱将贴了便利贴的合同、标书、结算单等一股脑儿推到老余面前。
老余点头说:“你先出去吧,别着急下班,等我通知。”
苏筱点头,走了出去,并带上门。
关门声传来,老余立刻变了脸色,瞪着黄礼林说:“真是被你害死了。”
黄礼林叹口气说:“老余,你觉得我想吗?”
老余又瞪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下,没有再说什么,毕竟现在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一会儿,潘总和汪明宇一起进来了,后面跟着众建集团和监理公司的几个高管,大概七八号人物,一一落座,会议室里顿时拥挤起来了。
潘总先发话,意思是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现在必须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紧接着汪明宇表态,说了一些类似于我们振华集团将全力以赴消除不良影响之类的话,然后监理公司也跟着做了配合工作的表态。但是具体到责任划分时,谁也不让谁了,开始只是互相指责,到后来拍桌子,指着鼻子对骂,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又奇迹般峰回路转,好声好气地商谈起来……快下班的时候,终于明确各自的责任,达成阶段性目标,大家松了口气。潘总提议休息一会儿,顺便吃点东西。大家都表示赞同,吵了一个下午,吵累了,也吵饿了。
老余打电话给苏筱让她去食堂里打十几份饭菜过来,其他人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刚才吵得面红耳赤的人开始和风细雨地聊起天。夏明整个下午没有说几句话,也轮不到他说话,但是被迫接受其他人的噪音轰炸,以及观看了各人在利益面前的嘴脸,让他有些疲惫以及厌恶。他躲到空无一人的走廊,倚着墙,点了一支烟。
苏筱拎着两大袋饭菜从电梯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他。他正吐出一个烟圈,烟圈慢慢散开。他五官深邃,眉目冷峻,原本就自带疏离感,灰白色的烟雾又给他增添了一丝萧瑟,以及一丝寂寥。他看起来并不属于这里。这是苏筱的感觉。他身上有那种很浓烈的商务精英气息,应该在律师楼里、CBD的投行办公室里、跨国企业的董事会上,就是不应该在满是沙与尘的建筑圈。建筑圈里最多的就是糙爷们,就像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长着一张风吹日晒的黑红脸膛,说话粗粗鲁鲁,举止大大咧咧,即使穿着最好的西服,口袋里也兜着几颗沙砾。
他应该有个很不错的家境。苏筱这么想着,目不斜视地经过夏明身侧,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大学的第一堂课,老师也跟我们说了这么一句话——造价师的职责就是保证造价表的干净。”
苏筱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没有看她,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这句话分明就是对她之前在会议室里那番话的回应。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老师告诉我,这句话其实还有下半句。”夏明转眸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一张造价表都是一张关系表。”
苏筱迎着他的目光,脑海里电石火花般闪过许多念头。一开始是迷惑他究竟想说什么,片刻后恍然大悟。她已经不是职场萌新,但也还没有成为老江湖,是以看到了很多却还没有提炼出来,今天让他一句话道破了。阴阳合同、假围标、各种回扣等,纵横交织如同蛛网……原来这些在他们眼里统称为关系。他为什么要专门告诉她?是为了提点她吗?这太可笑了。果然和他的舅舅一个德性。苏筱回想起农民工堵门的情景,心里涌起一股愤懑,这股愤懑让她的眼神一下子尖锐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对我来说,造价表就是造价表。”
夏明笑了笑,将烟掐灭,扔进垃圾筒,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