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湖县委书记老杨，以前是南山县县长。县长、市长一个口，按说老杨应该跟市长老陈走得近。市长老陈不决定干部升迁，老杨心里只认市委书记，经常给书记汇报工作，不给市长老陈认真汇报。老杨不汇报工作，老陈不真生气。有人向老陈报告，说老杨喝大了，宣传“书记是绝对真理，市长是相对真理”，还说“书记说一不二，市长说二不一”。为这话，老陈摔了一只玻璃烟灰缸。老杨知道了这事儿，摔了一只陶制茶杯。老子原话是“书记是绝对真理，县长是相对真理书记说一不二，县长说二不一”，上眼药的小人不动声色将“县长”换成了“市长”，娘的，我市政治生态恶劣哩。老杨没找老陈解释，一是觉得解释不清，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黏糊，二是认为不解释也不会有啥严重后果；再说，当务之急不是解释，是条分缕析出歪嘴报信人。确实没有严重后果。年底，老杨调任北湖县委书记，成了北湖县的绝对真理、说一不二。市长老陈搭班过两任书记，普遍反映是性格软、没思路，这也是老杨不鸟老陈的原因之一。不想，老书记调走，老陈走马上位成了市委书记。老杨想修复关系，晚了。跟市委书记的关系，是你县委书记想远就远，想近就近的？老杨努力两回，放弃了。心说，老子清正廉洁，再弄些政绩，你能奈我何？南湖县多河流、湖泊，夏秋防汛是头等大事。汛期，老杨要求全县各单位一级响应，班子成员全天候轮流值班。晚上，老杨带几个随从查岗。查到史志办，值班的副主任老牛正纠集几个人光着膀子在办公室喝酒。站在乌烟瘴气中，老杨勃然色变，点着老牛大发雷霆。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当众不好下台，老牛喷着酒气，摇头晃脑说：“书记，县委让值班，我按时按点、踏踏实实来值班，没错吧？”“我说值班错了吗？我批评的是你不该值班时喝酒！”“通知上没说值班时不能抽烟喝酒吧？值班没有值班费，等于牺牲业余时间尽义务；酒，还有菜，是我自掏腰包买的。业余时间喝自己的酒，萨达姆也不该有二话！”老杨有些语塞，挥挥手，宣布就地撤销老牛的一切职务。第二天酒醒了，接到组织部的免职文件，老牛有些后悔。托了关系找老杨服软，老杨不认。老牛说，那好吧，你严格要求我，我也严格要求你，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吧。老牛监督几个月，监督到老杨下乡慰问贫困户，中午在村支书家喝茅台。拿到视频，老牛不报纪委，而是发到了抖音上。老杨迅速成为新闻焦点。市舆情办一级一级汇报给书记老陈，老陈批示：依纪依规，严肃处理。老杨不服，说那天喝的是假茅台，一口假！为照顾基层同志的情绪，勉强喝了几杯。跟老杨谈话的市纪委副书记说，假茅台也是茅台！即便不是茅台，你喝了也不对！老杨还是不服，驳了几句。副书记叫来案管室主任，说，你们辛苦辛苦！没过几天，老杨坐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横幅下，满脸悲戚、满脸沉痛，问啥说啥。老杨倒了，上头派老朱任北湖县委书记。老朱是市交通运输局局长，来市委谈过话，回到局里第一件事是宣布人事冻结。交通运输局办公室副主任科员小周，跟着老朱鞍前马后好几年。老朱吐口，年底调整干部时提名小周为安监科副科长。眼看又提拔又重用，不想情况大变。新局长来之前人事冻结，新局长来了一准儿有自己的考虑和盘子，小周觉得熟了八成的鸭子搞不好要飞。沮丧中，小周反复告诫自己“好事多磨，永不绝望”，行动之一是，当晚即把家里那箱茅台酒送给了组织部副部长老马。老马和小周是老乡，两家有些拐弯亲戚，能为小周说话，也肯帮小周说话。春节、中秋节，小周都去看老马。这回不年不节的，小周送来一箱茅台酒，也不说啥事儿，老马一时有些迷茫。小周能弄来茅台酒，但有限。这箱酒，小周的原本打算是，春节时送父亲两瓶，送岳父两瓶。这话，暑假带孩子回老家时已宣布。剩下的两瓶，任命文件下来时，请老朱喝。不知何故，上头一直没往交通运输局派局长，暂由副局长主持工作，人事一直冻结着。放年假了，小周要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心里发愁咋跟老爹、老丈人说许下的茅台酒。想不好咋说，只能到时候再说。小周想起了老朱。老朱去了北湖县，自有北湖县的茅台在等待。小周给老朱发了一条不挤就能冒蜜汁的短信息，老朱回了个“好”。老婆在厨房做饭。孩子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周盯着天花板，想完老朱，想起了北湖县，又想起了老杨的案子。纪委有官方定论，街巷有民间说法。小周想来想去，有些痛恨老杨：若不是不长眼得罪陈书记，老杨就不会倒台；老杨不倒台，老朱就不会突然调走；老朱不调走，对自己许下的话这会儿肯定已经兑现；不是节外生枝，自己不会把茅台酒送给老马；茅台酒不送给老马，咋会为难回老家没法解释？妈的，自己压根儿不认识老杨；老家在邻省，老爹、老丈人不知道世上有老杨这一号。莫名其妙，一家人现在深受老杨之害。腐败分子祸国殃民，是全人类的公敌哩。莫非，莫非这就是那啥蝴蝶，那啥蝴蝶效应？回到老家，小周有些赧然。老爹说，啥酒都是喝，凭啥非得喝茅台，喝了茅台能活一万岁？老丈人说，茅台假货多，你拎回来，我也不喝！年初四，老婆要带女儿串亲戚。给孩子梳了头，扎上一只红艳艳的蝴蝶结。小周正对着镜子系领带，看见蝴蝶结，手不由抖了抖。皱皱眉，小周说：“你看你把孩子打扮成了啥模样，俗不可耐！”“咋俗了，是你审美有问题！”“我是说，你看你往她头上扎的啥……”老婆摘下女儿头上的蝴蝶结，轻轻摇晃着，说：“蝴蝶结咋了？莫名其妙！”小周不再说话，也没法说话。看到蝴蝶结那一刻，小周仿佛看到了老杨；老婆摇晃蝴蝶结，小周看到的是老杨在振翅。这些，咋对老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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