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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咚咚咚……咚咚咚……”
富有节奏的鼓声和着清越的歌声在略显荒凉的山路上飘荡着,一辆拉满柴火的牛车载着一老一少缓缓而行。
老者两鬓斑白,年至耄耋,脸上刻满皱纹,枯黑的皮肤好似干枯的树皮,被风干在这片西蜀大地上。
少者不过豆蔻年华,虽一身破旧的麻衣,却面如芙蓉,明艳生辉,即使只是梳着两个简单的圆髻,也透着一股少女的天真娇憨。
她手里摇着一只陈旧的皮鼗,随着“咚咚”的鼓声,婉转动听的小调流水般自少女之口流淌而出。
在牛车边上,还有一个消瘦清隽的青年,挑着担子,一路走来十分寡言。
歌声渐弱,赶车的老者笑呵呵地开口:“小娘子唱的好听,像我家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十里八村都夸她哩!”
“老人家,那说好了,就用我唱的歌抵车钱了。”少女坐在车辕上晃着腿,弯弯的秋水眸里盛满笑意,明媚的如同春日里的一朵玫瑰。
“要什么车钱,我就是顺路载你们一程,小事而已。”老者浑不在意,“你们小两口这是要去哪讨生活啊?”
少女面色一红,偷偷瞟了一眼一路跟在身边的青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明明这一路上,他们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这还不简单。”老者道,“这小郎君一路上就没离开过你三丈远,处处照拂于你,你二人容貌既不相似,却又举止亲密。”
“不是兄妹,就只能是年轻小夫妻,他身上还带着吃饭的伙计,想必是个手艺人,既然拖家带口了,自然是要到别处谋生。”
“老人家真是慧眼如炬,我们正打算去汴京城闯闯。”
少女也丝毫没有隐瞒,“如今日子艰难,我们在蜀地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这句话触动了老人,长叹一声。
“这十几年来,蜀地难有一日太平,咱们老百姓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也不知哪一天才会回复往日的繁华安宁。”
蜀地自被收复以来,一直兵变民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吏治混乱,常年苛捐杂税,曾经富饶的西蜀大地被刮下一层又一层,又加上连年的旱灾,导致收成不好,盗贼横行,乱象横生,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一直沉默的青年开口了:“老人家,眼下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啊?”
老人还在思索青年的话,牛车已经在一处岔路处停下了,少女跳下牛车,蹦蹦跳跳地跟着青年而去。
“龚美哥哥,汴京城是什么样的你见过吗?”
少女摇着手里的鼗,眸子里写满好奇和不安。
少女名叫刘娥,当年天子伐辽,他的父亲是个无名兵卒,也被征召上战场,怀孕的母亲无人照料,只好回娘家华阳待产。
可惜战事不利,刘父死于战乱,消息传来,在家苦等丈夫归来的刘母产下一女后也撒手人寰,只留下襁褓里的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年迈的老母亲庞氏相依为命。
庞氏白发人送黑发人,身体一下子垮了大半,但为了外孙女又强撑着熬了下来,殚精竭虑要为刘娥后半生找个依靠。
庞氏本想把刘娥送回刘家照顾,可一来她年迈体弱无法带着孩子长途跋涉,二来刘家也是人丁凋零音讯全无,几次托人带口信都石沉大海。
也不知是嫌弃刘娥是拖累不愿过问,还是乱世之中消息离散没有收到。
渐渐地庞氏也冷了心,转而盯上了隔壁几年前在这落地的少年银匠龚美。
那是个清隽的少年,也不知是打哪来,挑着做活的工具,走街串巷地给人打首饰,后来便在庞家附近搭了房住了下来,勉强度日。
有时还会帮庞氏打打水,挑挑柴,一来二去就有了往来,眼看刘娥和这位大哥哥相处融洽,庞氏也乐见其成。
蜀地多为蛮夷,装扮间颇爱用银饰,银匠曾经是个热门的行当,庞氏想着哪怕现在生意不景气,龚美有一门手艺总归能养家糊口。
况且他孤身一人,能有个人给他作伴,哪有拒绝的理由。
就这么过了几年,庞氏身体越来越差,终于把十几岁的外孙女含泪交到了已是弱冠之龄的龚美手里。
一场简单又潦草的婚事过后,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诞生了,庞氏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为庞氏办了丧事过后不久,龚美就提出变卖家当到汴京谋生的想法,刘娥举目无亲,自然是要跟他一起去的。
可面对千里之外的遥远城市,刘娥实在难以想象,要怎样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安居乐业。
龚美沉默了片刻:“那是个好也不好的地方。”
“那……我们还会回来吗?”
刘娥心里忐忑,她自幼失怙,善于察言观色,可对于这位邻家哥哥,却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如今哪怕嫁给了龚美,可她总觉得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地叫人害怕。
“别怕,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龚美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回首看着身后延绵的群山,目光平静。
他自小漂泊在外,对于这样的生活早已习惯,这几年蜀地生活已经算少有的安稳,只是这安稳下面也藏着隐隐的波澜。
百姓积怨,长此以往必会生变,龚美半年多前就打算要走,只是从前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现在身上却多了一份责任。
龚美的目光落在刘娥身上。
刘娥察觉到他的目光,不觉有些羞怯。
她已经到了通人事的年纪,况且龚美一表人才,性子和善,很难让她不产生好感,手足无措间只好摇着皮鼗大步向前走去。
“龚美哥哥,等到了汴京,我唱曲给你揽客吧。”
刘娥有个好嗓子,歌声婉转动听,又拨得一手好鼗,从前她靠着在街边唱曲,也勉强能够赚到些许银钱,也许到了汴京,她还能靠着这个谋生。
毕竟她也不能事事都依赖龚美。
眼看天色渐晚,二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休息。
生了火,龚美拿出饼子在火上烤了烤,递给刘娥。
“近来匪贼猖獗,我们两个人势单力薄太不安全了,明天到了城里,看看能不能搭上船,我觉得走水路更安全些。”
许多老百姓被逼得落草为寇,龚美常常听到行人被劫掠的消息,故而十分谨慎,而且刘娥生得貌美,要是被盯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这些他没有说出来,怕小姑娘担惊受怕,只是语气平淡地和刘娥商量着。
刘娥走了大半天山路,早就饥肠辘辘,捧着干巴巴的饼子也吃的香甜,头也不抬道:“都听龚美哥哥的安排。”
“吃完了早点休息,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山里多野兽,龚美可不想冒着风险赶夜路,填饱了肚子就拿出竹筐里打首饰的器具,在火光下细细地擦拭起来。
刘娥偷偷观望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裹着薄被凑在了龚美身边,龚美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刘娥放下心来,然后盯着龚美棱角分明的侧脸发起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身边响起轻微的呼噜声,龚美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件。
那是一把颜色浅黄略灰的楠木梳子,梳齿圆润,一角上有一抹淡淡的猩红,似乎常年被人摩挲,像一抹轻尘,随时都要随风散去。
然而最神奇的是梳身毫无雕刻痕迹,却有金玉满堂图纹,浑然天成,在火光下甚至有金丝流动的光芒。
龚美盯着手中的梳子,眸光闪烁不定。
等刘娥再醒过来,身边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堆柴火的余烬,就连睡前握在手里的皮鼗也不见了,一惊,急忙去找自己从不离身的皮鼗。
“你在找什么?”
龚美拿着水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身上还带着露水的痕迹。
刘娥急的声音都变了调:“我的皮鼗不见了!”
那是刘娥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她一直带在身边,现在突然不见了,心揪成了一团。
“在担子里。”
对于在刘娥心里,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的皮鼗,龚美没有一丝波澜。
“我看你睡着了,就把它收起来了,没有丢。”
刘娥在竹筐里找到了被擦拭的干干净净的皮鼗,才感觉到了一丝尴尬,龚美不见了她不着急反而是急着找一个不值钱的鼗,讷讷地开口补救。
“龚美哥哥,你去哪了啊?”
“我去找了些水路上喝,既然你醒了,那我们就继续赶路吧。”
龚美收拾了行李,挑起担子就走,刘娥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刘娥又忍不住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龚美哥哥,你昨天和那位阿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现在蜀地的百姓已无立锥之地,还会有比这更难的日子吗?
龚美想起这些日子在街巷间的所见所闻,眸色转深。
“只是一些猜测罢了,是好是坏谁说的清呢。”
常年苛政,百姓怨声载道,不安分的种子已经蠢蠢欲动。
要不了几年这里要么迎来新生,要么是更深重的混乱,敏锐的人能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息,观风择向,后知后觉的人还在浑浑噩噩,艰难度日。
龚美也说不清,将来会是何种局面,只是他无心也无力去左右什么,只是选择早早避开,远离这场风波。
敲了敲刘娥的脑袋,龚美淡淡道:“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你年纪小小操这心做什么。”
刘娥吐舌,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没有生气,顿时心情飞扬起来。
“等将来咱们过上了好日子,我要买一座大宅子,打好多好多的首饰,让别的小娘子都羡慕我!”
龚美只是笑笑。
天真的小丫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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