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刚刚过了一轮，婆婆屋里的油灯亮了。

游魏巍摸索着起来，借着那点点微弱的光亮，麻利地给自己挽了个简洁的流云髻。

她点上油灯后，用头天夜里打好的冷水洗了把脸，便掌着灯往灶房里去了。

灶房里的蜂窝煤小炉子还在燃烧，上面熬着给他丈夫准备的草药。

小火慢熬五个时辰，直到五碗水煮成一碗。

她得快速端了药，回到房间里，再将药一口一口地喂进她那躺床上起不来的瘫痪丈夫嘴里。

她嫁过来了近半年了，每天如此。

“来，三郎，喝药了。”

她端着药碗走到他的床跟前，望着萧三郎那张卡白得如同死人一般的脸，象征性地跟他说了这么一句。

尽管她知道，她说再多他也不可能有反应。

一直以来，他就像是一株毫无情感，没有任何的反应的植物。

但，如果就连她都不说话，她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死人。

记得半年前初到萧家，她都不敢看他。

尽管他的五官线条长得俊朗英气，较之绝大部分的男子都要好看。但每每当她的目光扫到他那乌黑发紫的双唇，她就会吓得浑身发抖。

尤其是在晚上，熄了油灯之后，她根本不敢看他，更不敢与他同榻共眠。

她独自打了差不多大半月的地铺，实在是睡得全身都痛了，才终于想出个这么个自我安慰的法子。

同他多说话，说不定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如此坚持了几个月，对他的恐惧感才慢慢减少了些。

“一口病痛消，两口体健壮，三口老还童，四口……”她唱着小时候她爷爷喂她药时，贯爱唱的歌谣，将药用汤勺子，缓缓喂入他口里。

唯苦中作乐，才能让日子过得不那么漫长。

药水儿偶尔会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她便掏出自己缝制的粗布帕子，轻轻给他擦拭干净。

“砰、砰、砰”

药还没喂完，屋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她偏着头问。

屋外传来隔壁二婶周光秀的大嗓门，“我，你二婶儿。昨个儿不是给你讲了的，今日我玉郎要回来，你怎么还不早些起来弄伙食？”

游魏巍扯着嗓门回答：“哦，二婶儿，我晓得的。等我喂完三郎最后一口药，就去。”

得了游魏巍的答复，周光秀这才打了个哈欠，放心地回她屋里睡回笼觉去了。

在萧家这个大家庭里，总共有三房，十余号人。但砍柴、烧水、做饭、洗衣服、喂牲口，全都是游魏巍一个人的事儿。

也不是说大房、二房全都刻薄她，而是因为萧三郎这一房，如今就她一个能做事儿的。

她婆婆刚过了四十，眼睛就瞎得看不清东西。公公痪了痨病，整日咳嗽，身子骨瘦得跟竹竿子似的。

传说她的这位相公，从前倒是十里八村挺厉害的武进士，曾经还当过宰相门下的红人。也叱咤风云了好些年，县里的人都是敬他又惧他。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拜官儿封爵的时候，他却误食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变成了如今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

除了以上这些人，三房家里还有个小男孩，名叫萧豆豆，是萧三郎昏迷前从外面带回的。

村里人都说，他是萧三郎和城里的青楼女子生的私生子，是因为萧三郎落难了，青楼女子不愿意跟着他受苦，才把萧豆豆送回村里的。

萧豆豆才刚刚六岁，打珠子、爬树头、掏鸟窝全村第一，但也做不来家务事。

大家庭里住着，吃穿用度都是大房、二房赚的。作为唯一还有劳动力的她，总不能也在家蹲着吃闲饭。

再说，她是萧家为了给萧三郎冲喜才娶进门的。当初三房娶她的钱，也是大房和二房一起凑的。他们自然而然地有种心理优越感，认为这些债，就该是游魏巍来还的。

零零总总的缘由加起来，导致的结果就是，三个房里的各种家务，全都成了她一个人的。

游魏巍将最后几口药喂进萧三郎的嘴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三郎啊三郎，你该不会是要这样在床上躺一辈子吧？”

“你说你长得这么像模像样的，怎么就能得了这倒霉催的怪病呢？哎。”

“二房家的萧玉郎要回来了，据说还要带着他的媳妇、娃子住上好一阵子。都说城里回来的人刁钻，我手上的活路儿，怕是又要翻上好几倍不止了。”

她低声抱怨了几句，没成想，却被耳朵灵光的婆婆听了去。

婆婆娘代菊先拄着拐，从隔壁间掀了布帘子过来，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子。

“儿啊，是婆母对不住你啊。都怪婆母没本事，才苦了你啊。”她目光很空，眼睛上蒙了层白膜。

代菊先的脸虽并没有侧向游魏巍，但她知道，她的这番话是对她说的。

虽然很辛苦，但有人体谅，这种累就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游魏巍慌忙站起身，过去扶她。

“婆母，可别说这样的话。嫁到萧家，是我自己的命数，怪不得任何人的。”

代菊先抹了抹脸上的泪花子，松开游魏巍的手，又往前迈了几步。

游魏巍以为她是要凑近了看她儿子，身体有无好转，就没有阻拦。

哪晓得，她轮起拐子就往萧三郎身上打。

“啪、啪、啪”

游魏巍单是看着都感觉全身疼。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闭眼躺着，就跟死得发了僵的尸体差不多。

“你快点给老娘醒过来！”代菊先边打边恨铁不成钢地骂：“你要是再不醒，老娘抽死你。”

游魏巍一个健步上去，拦在她面前：“婆母，别打了，你若是打死他了，我就成寡妇了。寡妇的日子，怕是比起现在还不如。”

代菊先想想觉得也是，收了手，兀自叹了口气：“真是作孽哦，好好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哦。”

这样的叹息，游魏巍自嫁进来后，听了不下百次了。一开始还会跟着伤怀一番，日子久了，也就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