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吟眉头紧蹙，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他拉开江书吟怒道：“师兄，你是被那狐妖迷了心智不成？她只是你一情劫，只要过了这情劫，你便能成仙，才能得大道，护众生啊！”

狐妖这样的字眼，像针扎在江书吟心头，隐隐犯疼。

从前，他总说人妖殊途，可苍生为道，万物存在都是天理，妖能成仙，人亦能成仙，仙也能成魔化人。

天道轮回，分明万物共通，根本没有殊途之分。

可他倒如今才明白，他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却忘了，没有人能替天，更无人懂天道。

“长吟，你走吧，不用管我。”江书吟也不想再起争执。

可谢长吟却是气得脸色发红：“师兄，你可记得师父说过，如若此次渡劫不成，你便万劫不复！”

江书吟背影微怔，却是笑了，跟着眼眶也微微泛红。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看着谢长吟，却道：“我不怕万劫不复，只怕等不到她回家。”

“若不为仙，以你我凡人寿命，等她转世，便是等到死都等不回她！”谢长吟说完，看见江书吟脸色一白。

是啊，他如今凡人之身，不过几十年便会老死，再入转世轮盘。

并非他江书吟怕死，而是他怕他死后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会再将她忘了，若是来生再见，他没认出她来怎么办？

见江书吟脸上有所动容，谢长吟才接着道：“哪怕妖只百年一转世，你我肉体凡胎也活不过百年。”

沉默良久，江书吟动了动身子，才无奈道：“且在容我几年，等我将这涂山休整好，便依你。”

谢长吟从未在江书吟脸上见到过如此神色，心中亦是不忍。

他下山之前，师尊便同他说了江书吟与那狐妖前世今生。

本来他以为，江书吟今生道心坚定，一定能斩断与那狐妖情缘，不曾想，变成这般模样。

四季轮替，涂山上总会看到一白袍身影，年年种树植草，终将一片荒山种出四季。

山中这几年也陆续有不少生灵落脚，一切仿佛都回到从前模样。

可是，洞府的主人，却一直未曾出现。

这一日，江书吟从洞府中走出来，看见一只狐妖愣愣站在门口，眼圈泛红。

这狐妖，他还记得，是当年随在程景淮身侧的小红狐赤珠，曾帮他找回过失踪的新娘。

只是晃眼间，这红狐也已经修成人形了。

可赤珠看见他，脸色顿时一变，转身就要离开。

江书吟心中又喜又惊，这红狐是程景淮召灵之狐，她若活着，就意味着程景淮未死！

“等等！”他出声叫住她。

赤珠顿住脚步，愤愤看向江书吟：“怎么？谢仙师想杀我，斩草除根吗？”

江书吟眸色一怔，脸上闪过一抹黯然：“赤珠，当年之事我不欲辩解，只请你告知程景淮下落。”

提起程景淮，赤珠眼尾一红，却是怒道：“你竟还敢提我主，当年就是你亲手杀了她！”

若不是她刚修成人形，不是江书吟的对手，她恨不得将眼前之人除之而后快！

闻言，江书吟脸色一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啊，当年是他亲手杀了她的。

他夺她妖丹，让她法力尽失，后又一剑刺穿她心口，纵使神仙也难活命。

江书吟开口，只觉喉头有些干涩：“只要你告诉我她在何处，我定然救活她，到时，她便是杀我，我也认。”

可赤珠闻言，眼角便泛起了水珠：“这些年我寻遍人界，也未曾寻到我主一缕残魂，想必……是在九幽之下。”

黄泉之下，奈何桥畔便属九幽。

九幽之地，皆是孤魂游荡之地，心中有执念者，便会在此徘徊，不愿转世。

可黄泉之地，只有死人，厉妖或神魔可入，普通凡人入黄泉便寿元尽。

江书吟眼中升起一丝希冀：“那便下黄泉！”

第十四章 八百聚众生

凡间初春四月，涂山已然恢复峥嵘之貌，山间又有不少狐族重回此地。

江书吟施法封住洞府，同谢长吟一同往灵山去。

灵山仙师乃道家成大道者，与昆仑道者如出一辙。

此山金光普照，山下却有小妖据此修炼，小妖朝闻道法，夕听暮钟，竟能与山下村民相安无事。

江书吟见此情景，心中却闪过一丝悲凉。

若是涂山生灵与太华百姓如此，又岂会有如今局面？

“道渡众生，以教化为先，苍生有灵，善恶原本，便无人妖之分。”

一旁的谢长吟有些不解：“师兄，你在说些什么，妖怪入世，扰乱人间便是不容，就算是善妖，六界也该有秩序才行。”

江书吟眸中一暗，他修道多年，本以为已经参透大道，可如今，他又分不清了。

前世他为路南星之时便说过，修道之人，皆是虚妄，其实最不懂人间大道的便是这些人。

如今，他确实是修得越发糊涂了。

他不欲多想，如今，他只想寻到程景淮。

两人找到仙师殿中，殿里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正疑惑间，一小道童跑上前，手中拿着两只瓷瓶。

见到二人，小道童行了一礼才道：“二位来意，仙师已然知晓，只让我将此瓷瓶之一交给二位。”

只见两只瓷瓶一只青玉色，一只丹褐色。

“这青玉瓶中乃濯心丸，服此丸者，除杂念，斩七情，可臻上善若水之境，成仙得道。不过，再无六欲七情。”

小道童话才刚说完，一旁的谢长吟便道：“对，我们便是要这青玉瓶！”

可话一出口，江书吟便皱了眉：“敢问这丹褐瓶中何物？”

小道童这才又道：“此中乃灭道丹，一粒可令人长寿万年，出六界，入黄泉不损命根，然万年之后，身陨其道，再无来生转世。”

江书吟没有片刻犹豫，接过了丹褐瓶：“便要这灭道丹，多谢仙童。”

“师兄，你疯了！这昆仑山你不要了吗？大道你不修了吗？难道你真要为一女子做出此等糊涂事！”谢长吟急道。

“长吟，前世，她便是我的道，今生亦然。”谢长明握着手中瓷瓶，心中却是欢喜。

有万年时间，足够他等待，也足够他去寻她了。

离开灵山，谢长吟一气之下回了昆仑。

而江书吟毅然服下灭道丹，寻去黄泉。

黄泉幽冥道，长八百里，四下黄沙漫天，阴风呜咽。

八百里黄泉聚众生魂灵，与茫茫孤魂中寻一人，如海底捞针。

江书吟看着往来孤魂，徒行八百里一个一个去认，只是茫茫黄泉，无一人像程景淮。

黄泉每日有新魂来，有孤魂走，他每日寻，每日找，黄泉十年未有一得。

他孤身矗立幽冥道，看着人来人往，却忽然想起。

那日长安灯会，程景淮拉住他走进人海，还笑着对他道：“你信不信，我只需一眼一瞬，便能在千万人中寻到你。”

他是信的。

可如今，他就在人海中，为何她不来寻他？

或是她还在恼他恨他，所以故意在躲着他？

“这位公子，你并非亡灵，何故在我黄泉晃荡十年，至今不肯离去？”一白发老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书吟转身，见那老妪一身素衣，却气度非凡，他行礼只道：“寻妻十载，未有所得。”

那老妪听罢大笑：“妻？你可知人间一日，黄泉三年，你在人间磋磨数年，黄泉已过万载，她便是没有投胎，也早不记得你了！”

他浑身一僵，愣在了原地：“怎么会……”

“六界亡灵皆要从我这黄泉道上过，人间一日便要死那么多人，我这黄泉的时间若不比六界快些，我这孟婆汤熬这一条忘川也不够他们喝的！”老妪佝偻着背，从他身边走过。

江书吟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道：“敢问仙者可是这黄泉之主孟婆？”

老妪也不否认，只看了他一眼，才沉声道：“上一回，你从我这奈何桥上过，说心有挂碍之人，此生可是与她在一处了？”

江书吟眼中黯然，一时答不上话。

老妪也不多问，只道：“孟婆汤为世人除恶，渡前世万苦，你饮过它，不记得也是常事，走吧，我带你去寻她。只是，她能不能记起你便不好说了。”

第十五章 从不曾

孟婆进孟婆庄，老妪之身便变成绝美妙人之姿。

她轻挥手，一卷竹签便飞到了江书吟跟前，竹签尾部有一红标，写着一“妖”字。

“你写下她的名字，我便能寻到她。”

江书吟微愣，施法写下“程景淮”二字。

孟婆收回竹签，看了一眼那名字，却是摇头：“名字极美，只可惜，锦绣大梦终是一场空啊！”

江书吟眼神一紧：“仙者此言何意？”

江书吟显然也发现了一些不对，捻起一撮狐狸毛，皱眉道：“不对，这是死狐狸毛，活狐的皮毛要更光泽细软些。”

可若是死狐狸的话，又如何能做恶？

“兴许那狐狸是病了，以人心来治病呢？”谢长吟显然有些不赞同。

一旁的程景淮这才开口：“这不是妖做的，是人所为。”

此言一出，江书吟和谢长吟都震惊不已。

人剖人心之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骇人听闻。

没等谢长吟开口反驳，程景淮又接着道：“此间妖气并不纯正，非我狐族，这皮毛也确实是死狐才有，况且，人心多用来永葆青春，变幻美貌，我狐族根本不用。”

凡是修炼成人的狐狸，女子多美艳媚人，并不须人心驻颜。

此言一出，江书吟眉头紧锁：“那你如何知道是人所为？可能找到此人？”

“闻出来的啊，此间虽有妖气，可妖气中混着人间女子的味道，循着味道便能找到。”程景淮理所当然道。

虽说她如今修为浅薄，可作为一只九尾狐，狐狸的嗅觉仍要比人灵敏数倍。

谢长吟眸色一紧：“还请程景淮姑娘带路，不能再让此人再作祟害人！”

程景淮点头，循着味道一路出门向北，最后停在一所大宅门前。

而这府门之上赫然写着“林府”二字。

要说太华城中林府，自然只有一个，便是林婉林家。

江书吟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正此时，门被人缓缓打开，一妙龄女子从府中走出来，面容娇俏，不是林婉又是谁？

第二十章 再起风波

一阵风迎面而来，一股极其不易察觉的妖气从林婉身上传来。

程景淮不由的皱了皱眉头，脸上却是疑惑：“这人类为何修了妖道？”

她不记得林婉，可在看到林婉的第一眼，她心中就升起一丝厌恶。

谢长吟看着林婉有些不相信，反问程景淮：“你确定妖气是从她身上传出来的？她前几日还到我昆仑山下打听我师兄下落，昆仑山仙气都奈何不了她，你会不会弄错了？”

还不等程景淮回答，一旁的江书吟便开了口：“没有错，就是她。她本是凡人，如今修了妖道也还是人，昆仑山仙气自然对她没有反应。”

况且，当年火烧涂山之日，他是亲眼看见林婉失去程景淮内丹之后已经变成一白发老妪。

可是如今，她不仅恢复容貌，反更显年轻，而城中又正巧又剖心之事发生。

刚出府门的林婉仿佛也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一转头，便看见江书吟。

林婉脸上一喜，忙跑上前，可却在看到程景淮的瞬间脸色僵了下来。

她停在江书吟面前几步之遥：“长舟哥哥，我找了你许久，你怎么会跟这狐妖在一起？”

程景淮听得有些莫名，拉了拉江书吟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仙师，她认识我？”

江书吟握住程景淮的手，亦低声回道：“此事你不用管，等我收了这妖孽为你讨个公道。”

为她讨个公道？

程景淮有些不解，所说眼前这个女子行恶，可并未伤及到她，为何要说为她讨个公道？

江书吟和谢长吟对视一眼，手心捻出一个诀，刚要向林婉袭去，却被人拉住。

两人看了一眼身后程景淮，眉头一皱。

谢长吟最是沉不住气，低喝一声：“你拉住我做什么？你不是都说剖心之事是她所为吗？”

程景淮看着眼前二人，认真道：“你们所学法术都是用来除妖的，并非用来杀人，所以你们这些招数，对她是没有太大作用的，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两人听完都是一愣，他们在昆仑学艺二十几载，自认道法高深，降妖除魔不在话下。

可是如今居然出来一个人类反修妖道的，一时确实还不知该如何下手。

江书吟脸色一沉，看向林婉，冷道：“听长吟说你前几日去昆仑山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林婉看见一旁程景淮，心中疑惑，可更多的是恨。

她本来以为程景淮已经死了，却没有想到，这个狐妖居然又活过来了。

可她面上不动声色，权当是没有看见程景淮，又对江书吟道：“长舟哥哥，前几年听闻你在涂山，那里妖怪众多我也不敢上去，前阵子听说你终于离开涂山，我便以为你去了昆仑。”

江书吟面色冷淡：“嗯，近日太华城阳春盛典快到了，又闻这城中近日有妖孽作祟，我便下山来看看。”

果真，一听到妖孽二字，林婉的脸色变了变。

“对呀，近日城中有妖孽作祟，听说可是狐妖呢！长舟哥哥，你别忘了，你身边这位可就是狐妖，你怎能跟她一起？”林婉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妒恨。

程景淮刚要开口，却被江书吟拉住了手，暗示她不要多言。

江书吟看了林婉一眼，面色恢复如常：“此处叙话不便，我亦许久没有回太华，明日我打算在府中为我师弟接风，你若方便，也可一并来凑凑热闹。”

林婉眼中一亮，脸色一喜：“那是自然，明日我一定去！”

不等林婉再开口，江书吟便带着程景淮和谢长吟离开了。

林婉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眼神越发阴暗。

一旁的丫鬟不由开口：“小姐，那狐妖当年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而且，那狐妖的眼神好生奇怪，就好像已经不认得小姐你了一样。”

林婉不由得皱眉，刚才她就一直觉得程景淮有些奇怪。

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当年她设计夺了程景淮妖丹，又让人杀了涂山那么多生灵，按理说，程景淮就算是不当场杀了她，也该恨得她牙痒。

可是方才，程景淮一点表情都没有。

“难不成，失忆了？”林婉想到当年程景淮可是自摧妖丹，魄散魂飞，若是失忆也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她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

失忆了正好，这一次，她非要亲手诛灭那个狐妖！

第二十一章 万年长生

刚进府门，谢长吟就有些忍不住了。

“师兄，我刚才探那林婉气息，没想到竟真有妖气，你说她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去修妖道？”

江书吟没有理会，只是拉着程景淮问：“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程景淮六魄不全，法力孱弱，极易疲累，而且在人间所留的时日并不会长久。

她坐在堂上，望着这府中一圈，却是忽然道：“这里好生眼熟，就好像我从前来过一样。”

江书吟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黯淡。

想来这城主府，从前也没给她留过什么好印象。

“我在说话呢，你们两个谁能不能应我一句？”谢长吟向来是个沉不住气的。

程景淮看向他，神色极为认真：“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人心最是贪婪，求长生，求财富，求美貌，哪个不是理由？人修妖道者决计不止她一人。”

只是这话说完，她心里有些闷闷的。

为何她会说人心贪婪，明明她都不记得她是不是有接触过很多人。

她甩了甩头，忽然觉得一股困意来袭：“都说春困夏乏，这还尚早，我便真觉得有些困了。”

程景淮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算个妖怪了，自从回到人间，她常觉得体力不支。

其实不用旁人说，她自己心中也是有数的，黄泉归来，不可久留。

小说《江书吟程景淮》 江书吟程景淮第13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