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过，春风三月，沉睡一季的银梨在蒙蒙细雨中悄然苏醒，新枝绿叶，花骨待放。

岑城的三月，仍残留着严冬的清寒，烟雨中暮色低沉，长街上人烟稀少，偶有埋怨春雨湿冷的低骂声，也搅和在了雨声中。

有一道人影从雨幕中隐现，并未撑伞，女子苍白倦态的面容被雨水冲刷的模糊难辨，似是感受不到雨水打在身上的冰凉刺骨，口中低喃，急步向前走着，无神的双眼时而打量四周，寻找着她要到之处。

岑城不属京都，少了许多繁华烟火气，而这四水巷，也不是岑城出行要塞，人烟更是稀少。

巷尾处，有木屋隐现在朦胧雨雾中，门匾上只写了两个大字：救人。

许是用时已久，那字上的墨色褪了不少。

岑城不缺医馆，悬壶济世的牌匾更是目不暇接，像这木屋如此简陋的医馆，倒是少有遇见，医馆的主人似乎并不在乎生意如何，藏在这角落里，只接心有所求者。

木屋的门半掩着，女子一身被大雨淋的湿透，大滴的雨珠顺着脸部轮廓落下，苍白的唇微微颤抖着，暗淡无光的双眼怯生生的打量着周围，犹豫着进不进入那道门。

忽然间，一道惊雷响起，刺眼的光芒划破半片天空。

女子那张原本苍白的脸，霎时僵住了，身子止不住颤抖。

随着第二道雷声响起，雨势变大，女子下意识想要抱头蜷缩，却在短暂的惊恐过后，强迫自己站直了身子，抱头的双手缓缓放下，垂落在身侧。

若仔细看去，她那垂下的手已紧紧握拳，恨不得将指尖嵌入掌心里，薄唇紧抿，脸上的肌肉偶有松动，似在极力咬牙克制心底的恐惧。

“姑娘。”半掩的门稍稍拉开，室内幽弱的光线中，出现一抹耀眼的红，而说话的主人，却不像她身上这袭红衣一般光彩夺目，“外面雨大，进来躲躲吧。”

平和的声线透着一股清冷，女子闻声抬头看去，不过一眼，心中无端生出一丝诡异。

对，诡异。

那红衣女子模样瞧着不大，纤瘦单薄的身子藏在红色大氅下，怀中抱着一个紫金暖壶，一张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与这一身耀眼的红有着突兀的对比，伫立一方，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那漆黑如墨的双瞳很是漂亮，平静无波仿若一潭死水，了无生气，眸底隐隐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恻。

女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门前的人比这雨水打在身上更让人觉得冰冷。

可鬼使神差下，她挪动了步子，随着红衣女子的指引，入了室内。

室内陈设简陋，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东南角摆有方桌，上面供着一尊佛像，香炉中堆积着许多灰烬，待香燃尽，空气中仍漂浮着紫檀木的微香。

明明是写着救人两个字的医馆，屋内却闻不到一丝药香，见不到一包药草。

这医馆主人不用药治人，倒对佛像心意虔诚。

红衣女子领她入座，将刚刚煮好的茶水轻轻推到她面前，随后收回手放回暖壶上，“喝茶。”

碧绿的茶叶在水中逐渐舒展，女子似是鼓起勇气直视她，低声问了一句：“你……真的能救人？”

红衣女子嘴角带着淡淡笑意，见她一身湿淋淋的，细眉皱了一下，平淡无波的声音似幽谷传来，轻柔空灵的不太真实：“不冷吗？需不需要换一身衣裳？”

女子注视着她，心头疑虑愈甚，她开口说话时，不难听出其中的虚弱，寒冬已过，气温逐渐上升，可她不仅用大氅将自己裹的严实，紫金暖壶更是一刻不离手。

她似乎畏寒，更像是得了一场重病，这样一个人，真的有本事可以去救他人？

许是被人盯久了，红衣女子略显尴尬，抱紧了暖壶，自顾自的化解这微妙的气氛，“虽然冰雪已消融，可还是出奇的冷呢，不过，岑城的四季，好像一直都很冷……真叫人受不了……”

岑城冬夏分明，根本不像她口中所言那般寒冷。

女子在心里想着，却没有反驳。

过了一会儿后，女子才开口道：“有人说，四水巷有位云绯姑娘，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就是云绯吗？你真的可以救活已死之人？”

云绯看着她急切又带有希翼的神色，微微一笑，“你可知规矩？”

女子垂下眼睑，咬唇低声道：“知道。”

世有轮回因果，命运天定，若让已死之人重活，便有违天命，所谓的起死回生，不过是用秘术以命换命。

云绯又问：“可知代价？”

女子回：“知道。”

若取她心头血能换姐姐重活，以她命换姐姐的命，值得。

云绯动了一下身子，再次看向她，笑意渐冷：“既然都知道，为何不带尸首前来？若过时四十九天，我便也没了办法。”

“我……害怕。”女子的手死死揪着衣裙，似是想起不好的事，脸色又白了一分，“我怕我一个人背不动姐姐，让姐姐尸骨受到惊扰……楚公子回了京都，身边没有人愿意帮我……”

“不过，云绯姑娘你放心，姐姐死的那天是上月二十九，离现在不过半月之久，尸身保护完好。”她话语急切，无不体现着她对姐姐的情深意切，“你肯定可以救活她的，对不对？”

云绯侧过身子，望了一眼窗边，幽声低叹：“外头，太冷。”

咚的一声，她跪在了云绯跟前，连磕响头，“求求你，救我姐姐，求求你……”

云绯想伸手扶她，脱离暖壶的瞬间，寒意弥漫整只手臂，云绯冷的打哆嗦，连忙将手收了回去，“你起来。”

“姑娘答应随我去府邸救姐姐，我便起来。”磕头动作未停，沙哑的声音逐渐染上浓郁的哭腔，“姐姐不该死的，楚公子还在京都等她，她死了，生前夙愿又有谁能替她完成？姑娘，我求你了，救救我姐姐……”

云绯眼睛里涌上怜悯之色，“我答应你便是。”

本应看淡他人生死，却受不了女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

云绯渴望一段完好的生命，亦对生命有所敬畏。

正因如此，女子不惜磕的头破血流也要求的一个让她姐姐活命的机会，云绯才心软了，从而对她有了特例。

以命换命这件事，云绯不是第一次做，只是师傅曾有告诫，为他人换命时，只待有心人来访，未有特殊，不得亲自动身外出。

人从地上站了起来，额头上鲜血直冒，得到云绯的应承，她一改痛哭流涕模样，顶着一张血脸对着云绯傻傻的笑。

云绯心中不忍，转过了头。

因恻隐之心，忽略了女子傻笑时的变化，眸中尽管有看着天真的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本是阴雨天，雨势未有减小，还不到傍晚时分，黑沉的天空笼罩整个大地。

宅门关上的那一刻，冷风从缝隙穿入，云绯身子没来由一颤。

若不是耳边有曹家女叙说着往事零碎，云绯定觉得是孤身一人踏进了鬼门，不见活人。

曹家原先也算是大户人家，颇有家底，曹老膝下育有一对双胞女，本该享一生幸福美满，却在五年前，曹家二十余口人，皆无故中毒而死。

双胞女那时刚过金钗之年，因偷偷出府游玩从而避免了这场祸事。

岁月的侵蚀，整个宅子看起来破旧不堪，再无从前半点华美。

烟雨铺洒在大地，没有烛火照亮，周身阴森冷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暗潮湿的味道，好像还夹杂着一丝腐烂的怪味。

云绯重新嗅了嗅，那股怪味又没有了。

许是天凉受了点寒，嗅觉出了差错，曹家受害之事过去已久，该清理的应该都清理干净了。

曹家女站在身侧，一直为她撑着伞，盯着地面，一步一步缓缓前行，声音夹着雨水的微冷：“姐姐死后，庭苑便无人打理，这花草啊树木啊，杂乱生长，云绯姑娘莫要介意。”

云绯拢紧了衣襟，原以为外头够冷的了，入了这宅子，竟好像入了冰川之地一般，颤着声道：“不介意。”

夜空中闷雷乍现，白光转瞬即逝，无意落在西南角柳树下的目光有一刻停留。

那棵柳树很高很大，望不尽枝头，似有耸入云顶的生长之势。

深陷土壤中的底面，盘根错节，视线模糊，那旁边黑白交错的颜色若隐若现。还未看清为何物，曹家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身子蓦地一僵，随即将伞丢下，不顾大雨滂沱，跑到柳树旁，背对着云绯，素手翻弄着泥土，将那处异样的颜色深深埋盖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起身回头，对上云绯探究的目光，曹家女试图掩盖着什么，扯着笑说着：“定是那几只野猫又来捣乱了，将咬坏的衣物叼的到处都是。”

云绯探究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怨念，雨水从脸上滑落，单薄的身子在雨中瑟瑟发抖，十分狼狈。

曹家女这才恍悟，满怀歉意的奔向她，拾起地上的纸伞，撑在她头顶，“云绯姑娘，对不起……”

云绯神情严肃，空出一只手，拿出一条帕子，在脸上轻轻擦拭着：“你是我接过最累的活。”

每走一步，云绯便打个冷颤，直到曹家女引领着她到一灯火通明的房间，关紧了门，才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

房外漆黑冷寂，房内烛火通明，明亮的有些恍惚，不过几步之遥，却有着天壤之别。

房间内，似乎是受人精心打理，一切的陈设摆放都条理有致。

床榻之上，安静躺着一个人影，云绯缓步上前瞧看，果真是双胞女，模样相差无几，同时出现在眼前，一时难以分辨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同样的一张脸，床上的人儿身子僵硬笔直，一眼便知死了个透。

从尸体状态来看，应是刚死不久，还没到散发腐烂味道的程度，肉身还算新鲜。

只是，人死半月未入棺，宅子里未设灵堂牌位，着实令人不解。

“这就是我那死去的姐姐，曹子衿。”曹家女悄悄抹着泪水，多看床上人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名唤子佩，本与姐姐并蒂同开，可如今……姐姐却离我而去，留我一人在世，我活着的每一天，比死还痛苦……”

云绯仿若未闻，径自走向房中央，房内摆放着不同的盆植，有的绿叶繁茂，有的已含苞待放，当目光从上面一一扫过，脸色逐渐阴沉。

“存放尸体的地方，忌讳所有盆植，尤其是这玉竹柳。”柳枝沾符水方能驱邪解煞，若连根灌养，与尸体同处一方，便会锁魂，死去的人少一魂或一魄，都难以进入轮回之道。

这个说法不知真假，但云绯曾是有听师傅提起过的，印象里，师傅有着常人不及的世故阅历，从小跟在师傅身边，听过的神鬼之说不在少数，她都将信将疑，毕竟活到这么大，她也没有见过鬼，天天拜佛，也没有见过神。

虽然从小都是把鬼神之说当故事听，但心中也有几分讲究，规矩不能坏了。

曹子佩一脸惶恐，像是做错事的孩童一般，踌躇不安：“我不懂……只是，姐姐从小喜欢养植花草，我便将她生前最为喜爱的几株盆植搬来了她房间。”

云绯见她双眸泛红，似有落泪的架势，不禁放软了语调：“罢了。”

这曹家女看起来胆小怕事，但面对她死去的姐姐，脸上倒从未出现过半点害怕，想来是姐妹情深。

云绯寻着椅凳坐下，问道：“你可想清楚了，用你的命换你姐姐重生。”

曹子佩看向床上的目光有片刻的空洞，似是想起了美好的过往，蹲在床边拉着姐姐冰凉的手，贴在脸颊上，细长眉眼带有说不明的柔情，“姐姐她……胆子很小，特别怕黑，若让她独自一人去走鬼门关，她肯定又哭的停不下来。她应该留在人世间，站在太阳底下，才能驱赶所有黑暗。”

屋外传来几道低沉的雷鸣声，如重鼓敲在人心头上。

云绯被这冷不丁的雷声吓的心头一颤，恢复平静后，下意识看向曹子佩。

曹子佩背对着，云绯看不清她脸上神情。

只是蹲在床边的人，仿佛没有受到雷鸣声的影响，语气是异常的平静柔和：“姐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疼她，爱她，守护着她，只愿她一生无恙。死亡，不该是她最后归宿，若能求得一个方法，我愿意代替她。”

云绯眸色微沉。

这与白日里在四水巷，被雷声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同。

曹子佩敛好情绪，才起身走近云绯，轻唤了一声，“云绯姑娘，这个方法，我已经寻着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绯也明白了，拿出一张契约，对她说道：“签下死契，再无回头路。”

曹子佩看了一眼面前的死契，又看向床边，泪花迷糊了双眼，紧握的双手久久未松开。

云绯嗤笑：“怎么？犹豫了？”

曹子佩泪眼朦胧看向她，低泣着：“只是一想到，以后再不能陪姐姐，心有不甘与遗憾。云绯姑娘，可否给我三日时间？我想最后再多看看她。”

云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既然如此，那三日之后，我再过来。”

房门被打开的刹那，雷电的强光划破长空，大雨暴戾狂猛，如道道利箭射向地面每一个角落。

云绯撑开伞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刚迈开步子，腰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

“不要走……”曹子佩的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背，低哑的哭声融进惊雷声中，悚然间又让人心生一丝怜悯，“雷、打雷了……我怕，云绯姑娘，可不可以留下来，不要走？”

云绯感觉很别扭，可双手有物，没有办法解开身上的禁锢，叹气道：“曹姑娘，还请放手。”

雷声一响，曹子佩便更加抱紧一分，“以前打雷的时候，姐姐都会在我身边，会将我抱的紧紧的，有姐姐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云绯有些无奈：“我不是你姐姐。”

她与曹家姐妹看起来年纪相仿，可她却不想担这一声“姐姐”之责。

说来又奇怪，今夜的雷声断断续续，方才在屋子里，也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闷响声，而那时的曹子佩，可不像现在这般柔弱无助。

曹子佩生怕她离开，双手锢的越来越紧，根本不在意她说的话，反而自顾自的说着：“我害怕……真的害怕……”

紧紧相贴的身子，云绯能明显感受到她的颤抖。

雨伞抬高一分，望着黑夜中的大雨滂沱，思虑过后，云绯最终还是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