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主人公是沈雪信,高承钧,书名叫《听香录二搴芙蓉》,本小说的作者是绮白写的一本豪门总裁风格的小说,内容主要讲述:笛声就起了,像一只白色的鸟之前一直把笛身当做树枝栖息着,怎么摇晃也赶不走,但是轻轻吹一口气,它便扑棱棱地飞起来了。苍朝雨的笛声里,白鸟飞贴着树尖盘旋,郁郁绵绵,悠长叹息,仿佛伸出手它就会落到少女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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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就起了,像一只白色的鸟之前一直把笛身当做树枝栖息着,怎么摇晃也赶不走,但是轻轻吹一口气,它便扑棱棱地飞起来了。
苍朝雨的笛声里,白鸟飞贴着树尖盘旋,郁郁绵绵,悠长叹息,仿佛伸出手它就会落到少女的手背上,真是惹人心颤。而玄河的笛声里,白色的鸟一开始便直上云端,灵动舒展,一刻也也不肯停歇,站在地上的人羡慕它快乐的样子,恨不得用弹弓把它打下来。
雪信不能不承认,她更喜欢的是玄河笛子上的这只欢乐的白鸟,穿云破雾,整颗心都敞亮了。一曲终结,白鸟又滑翔着,安然栖落。
“很久没有听到如此美妙的笛声了。”月大人站在雪信房门外,“商儿,是你在吹奏吗?”
雪信与玄河对视了一眼,眼里都在说糟糕,他们都忘记了院子的主人是个厉害的顾曲人。
雪信打开门:“大人,不是我。”在这位阅曲无数的老乐官跟前,撒谎就不必了。
月大人毫不迟疑地向窗口走去。雪信怕她在这个新收拾出的房间里绊倒,伸手搀扶。月大人走到玄河面前,说:“还在吗?”
“还在。”玄河站在窗外回答。
月大人点了点头:“被我抓住了,你怎么不跑?”
“大人称赞我的笛声美妙,我还没谢过大人。”玄河笑眯眯的,虽然女乐官看不见,但是笑意也是可以通过声音传达的。
“上一回,我听见这样的笛声,还是在禁中。两个男孩随一位圣人学笛,那位圣人吹的正是这首曲子。”“圣人”是对当今皇上模糊一点的敬称,“不知道,你是其中哪一个?”
“大人猜我是哪一个呢?”玄河的态度不算恭谨,俏皮地与女乐官打哑谜。
“我记得有一个孩子,把耳朵抵在玉笛的笛管上,用身体感受笛音的颤动,后来他练习吹奏,也将曲声紧紧缠裹在周围,不敢放出去,又喜欢吹奏悠远的慢曲子。清脆的高音有穿透力,可力量感不足,悠长的低音却可以震颤胸臆,让耳朵之外的整个身体都感受曲声的律动。这个孩子一定不是你了。”月大人笑了,也与他绕圈子说话,“另外一个孩子性子古怪些,常常在面前放一碗清水,吹奏给水听,频奏高音,观察水面微澜,内教坊里的子弟们都怜爱前一个孩子的沉静,受不了后一个孩子的淘气。高音一起来,用棉花团堵耳朵都没用,大家都到我这里告状,说要没收了他的笛子。”
“大人高明,所以后来圣人把玉笛传给了前一个孩子。后一个孩子,就让他自己玩儿去了。”玄河颔首。
女乐官收了笑,正色道:“玄河子,你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清夜访友,不想惊动了大人。”
女乐官沉吟了片刻,说:“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也须思量皇家的体面,遵守出家人的规矩。”
“大人……我们这一脉,其实就是顶个道士的名号,没什么规矩的。”
之前两轮你来我往很是默契,只是女乐官突然来了一句,玄河莫名其妙了。
“没规矩,为何没有担当?”月大人追击痛打。玄河无语了,不知雪信编了什么谎话骗女乐官,他也不好顺口回答,免得戳破了雪信的说辞。
雪信简直听不下去了,悄悄说了句:“大人,和他没关系。”
“不为他,你好好的为什么跑出来?要不是他失约,你又怎么会躺在我家门口?”月大人调转矛头,向雪信来了。她以为雪信与玄河相约私奔,玄河临时变卦,过后后悔,又找来挽回。
“大人,不为男人,为自己,您没见过这样的吗?”雪信被女乐官的推想逗乐了。
“若是和他没关系,他又来看你做什么?”月大人越想越想不通。
这内情可就复杂了,说不清,也不好说,雪信哑了。
玄河赶忙补上来:“她一时不便,暂住在大人家中,希望大人能照顾一二。”他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袱,递给雪信。
小包袱里发出稀里哗啦的金玉撞击声,女乐官脸色一寒,沉声说:“不准接。我愿意收留的人,自然会好好照顾。老身我也曾在宫中任过女官,如今老了,朝廷还养我,每年发给我的粮食,我一个人吃不完。玄河子,你若信我,就不要鬼鬼祟祟地塞些金玉过来,你若不信我,就把人领走,我不做收钱替别人养外室的勾当。”她气急败坏,顾不得说话难听了。她年轻时的脾气,一定比雪信还要强,受不得别人半点同情,就算是好意也不行。
雪信也立时觉得包袱烫手,尴尬地推还给玄河了。
月大人数落了一顿,说着说着,剧烈咳嗽起来。雪信给她捶背,她把雪信撇开,自己摸索着回房去了。
玄河走后,雪信听见从月大人的卧房中依旧传来阵阵咳嗽,听着几乎要把肺咳碎了。
羽儿溜进雪信房里慌慌张张问:“你怎么惹大人生气了?气得咳喘病都犯了。大夫早就说大人的病要平心静气地调养,不能大喜大悲的,大人怕花钱,硬不肯喝药。如今给你一气,雪上添霜,明天一定得找大夫开方抓药!”她语气有点严肃,随后,又眼神转柔,把勒腰的衣带松了松,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他是个聪明人。看见你,确实惊艳了一会儿,但又判断出你不是他要见的人。他说,你这样的身形,根本唱不出那样的歌声。他早就知道他要见的人会是什么样了,没有肉肉的身体,厚厚的胸腔,扯破嗓子也是单薄无趣的。”
“于是,你自己爬上梯子给他看了?”雪信倒是佩服这个李家郎君的见识了。
“既然他都猜出来了,我也就……上去露了一小脸。”羽儿娇羞地一扭身跑了,如果她脚步落地再轻一些,那么今夜的结局就够完美了。
天不亮,羽儿和雪信就起来练声了。虽然月大人躺在卧房里无声无息,但她们仍然都不敢怠慢,生怕那些小心思掺入了嗓音被听出来。
练完了声,雪信见羽儿绕到屋后,用剪刀铰下一片草叶子。她一时好奇,问这是做什么用的。羽儿立刻红了脸,若是别人问,她怕是一声不吭掉头便走掉了。
“小声点。”似乎剪一片叶子是丢人不过的事,“这是我种的油葱,梳头用的。大人也偷偷用的。你若需要就自己来剪,我种了许多,管够。”她又羡慕道,“我若像你有天生自来的香气就好了。”
这种叫油葱的草,虽是顶了个葱的名字,其实并没有葱的荤腥气息,叶子肥嘟嘟的,充盈着叶肉和汁液,上尖下宽,呈剑形,叶片边缘有两列不扎人的肉刺。被剪刀剪下后,断面沁出粘稠的草汁,无色透明,也几乎没有气味,以雪信的鼻子来嗅也只能嗅见微微的雨后的清新。
贫家的女子舍不得买桂花油,连自制刨花油的青油也舍不得出,便在房后悄悄种上些油葱。将油葱的粘液涂抹在梳子上,能挽出水滑的发髻,把鬓角掠得光光的,还能令头发日益乌黑浓密,效果一点也不输桂花油,只不过差了一缕香气。还因为它易种好养,取用方便,太过廉价,一般小户人家的女儿们也都是不齿的,因此谁种了,谁使了,都不好意思叫人知道。别人一望你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又无香气,便知道你是种了油葱的了。于是再抠出几个小钱,在货郎担上买一串香花别在头上,以充头油的香气。春夏还好,到了秋冬,鲜花凋零,就无法可想了。
羽儿正在情酣耳热时,是一个少女最关注穿衣和打扮的时候,身上岂能没有香气?雪信告诉她,若能找来梨子、甘蔗渣、橘子皮和荔枝壳四样东西,便能配出一种香来,到时候连大人带羽儿都能熏得香喷喷的。
这个季节的梨子还是很便宜的。甘蔗渣也好寻,有专门炼蔗浆的作坊,把甘蔗压榨出糖汁后,便成筐成筐地往外丢弃废渣。橘子皮最好是陈年的,中药铺子里有现成的,舍不得花钱的话,用新鲜橘子皮也能凑合。唯有荔枝壳虽也不值钱,但荔枝金贵,只有宫廷和权贵人家享用得起,收拢下来的那点荔枝壳,也被下人们卖到中药铺里制成理气的药材。现在早过了吃荔枝的季节了,要弄来荔枝壳,也许只有花钱了,就看羽儿舍不舍得了。
羽儿听了雪信的话,眼里冒出跃跃欲试的光亮,挽了菜篮子就要出去。雪信盯着她:“得了我要的材料,一定要用厚纸包好几层,与葱姜蒜分开放,不能串了气味。”
“晓得了,我一定双手捧着捧回来给你。”羽儿欢快地说着,顺手摘下院墙下新开出的野*菊簪在鬓边,步子轻快如飞。
羽儿走后,雪信把水缸挑满,扫了遍院子,摘下正堂墙上挂的一顶旧帷帽,也出门去了。
这个时辰街上的酒楼食肆才刚卸下整排门板,一天的生意远未开始,伙计们睡眼惺忪地打扫收拾店堂,哈欠连天,每家店踏进去都是一股昏沉的气氛。她一间间地问要不要打零工的,有人看她连帷帽都不脱,觉得她没诚意,便说不要,打发她走,还有的倒正好缺厨娘,可她又不会做菜,又谈不拢了。
一直走到第十家,是个叫琼花楼的酒楼,正好一个香婆前一天夜里失手打翻香炉,烫坏了客人的衣服,被当场赶了出去。
时人嗜香,不仅在家中熏香,出门佩香,在吃喝享乐时也须有香气相伴。香婆是在市井间专门靠伺候香事吃饭的女人,并非全是老婆子。一般都是在酒楼食肆中讨生活,在客人进入预订的包间前,按照订单上的要求把香点上。有喜欢气味纯净的,那就要隔火熏香,有爱欣赏云烟飘渺的意境的,便打上篆。不同的香料配方、不同的香气和熏香方式,收费不同。香婆的收入不仅与她伺候包间的数量有关,还与包间消费香料的价格挂钩。
有本事的香婆,即便手底下省掉一半的香料,依旧能营造出双倍的香气,手艺不精的,糟蹋香料不说,还会时常被客人投诉说房间里出了猫屎气味,香婆便急急忙忙赶去救场,撤香炉、通风、换新香。这时一慌张,便容易把香灰扬在客人脸上,把火红的炭落在席上。出了这种事,客人便有理由大闹一场了,白吃白喝一顿不算,酒楼还得赔笑贴银子。所以酒楼里招用香婆,也是一丝也不敢大意的。
琼花楼掌柜当场试了试雪信的手艺,打篆、埋香、炭熏,都觉满意。虽然她掀了帷帽,底下依然是一张用旧罗帕遮去一半的脸,掌柜也没说什么。一个好手段的香婆本来就不需要与人打交道的,她只要认得几个字,看得懂订单要求,预先进入房间里布置好香具,宴席散后整理,重新布置,会做这些事就行了。
懂生意经的掌柜更晓得,有这样一个体态窈窕,自带馨香,只露半张脸依旧美艳不可方物的年轻女子在他的酒楼里出没,比隔壁重金请来琵琶伎,或者找个西域舞娘来耍肚皮更高明,不用大声吆喝,客人们自然会踏破门槛前来探究。
从人情世故这方面讲,安城里形貌不扬、背景深厚的人多了去了。琼花楼掌柜从雪信矜持的举止便看出她并不习惯这种市井生活,在酒楼做香婆也待不久,谁晓得有一天她突然又会变成了另外的什么人呢。安城里的豪族一夜倾覆、又咸鱼翻身的前例太多了,势利眼遇上神秘人,前倨后恭的教训也太多了。留下她,客客气气地对待,顺其自然,不会有坏处。
“工钱日结,今日便可来上工。”掌柜拍板定下她了。
“我只在夜里来做两个时辰的工,你看如何?”雪信看掌柜如此爽快,得寸进尺地提了要求。
“没问题。酒楼的大生意都在夜间,你夜里来就是了。”
雪信还担心她夜里出门会被月大人发现,故而找羽儿请她在与情郎贴墙说悄悄话的间隙里,去她房里坐着,偶尔拨弄两下琴弦。后来没两天,月大人说外教坊正在准备一次斗舞,日夜排演,她晚上也得去教坊盯着。果然,月大人走得比雪信早,回来得比雪信晚,还不带羽儿。她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
上了三天工后,雪信把攒起来的工钱交给羽儿:“如今我也能赚钱了,给家里买些好菜,不必心疼。”
羽儿也将她收集来的四样材料交给雪信。
“我们说话的时候,我说起荔枝壳不好找,李郎当时没说,第二日便送了我一斤荔枝干。你拿半斤去吃。虽然肯定没有鲜荔枝好,可也足够香甜。”羽儿大方地把一个专储南北干货用的竹编小篓子送到雪信房里,一边眉飞色舞地说话,一边剥出了褐色的干荔枝果肉往嘴里填。她不必节食消脂去讨好男人了,她要把自己养得更肥美,这样她的歌声才更圆润。
在琼花楼里,布置完一个房间的香具,下一件活儿还未来催她时,雪信就找一个空房间,定定心心地捣碎四样香料。有人喊她了,她便先丢下,等忙完了回来接着捣。之所以如此着迷于这种简单枯燥的劳作,因为这是唯一一件能让她躲开烦扰的事了,她做这件事的时候,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不去想,不用想月大人会带给她什么样的身世线索,不用想赚的钱够不够填补她带给月大人的额外花销,也不用去想高承钧在去华城的路上跑了多少冤枉路,更不用想苍海心是不是真的被她敲成了傻子。
她用了十天,断断续续地把材料捣成比茶粉还细的粉末。在酒楼里找了些炼蜜搓了香丸,装了三个瓷罐,埋在月大人院子的树下。香是需要窖藏的,窖香越久,香气越醇厚融合。一个月后,她挖出其中一罐,另外两罐留着三个月和半年后再取出。
这时候,墙根下已开不出野*菊了,羽儿正在懊恼,总不能家里缺什么就去找情郎诉苦,盼着情郎送吧?这个乐天达观的姑娘,早把小四和香的事情忘了。雪信把香丸子装在相扣的两只小碗里,带去找羽儿,教给她如何就地取材熏衣服。
找一只铜盘接满热水,铜盘上放炭盆,这时节,炭盆已开始用上了,虽然月大人家中的炭盆热力总是不够,不过熏香所用的炭火也不可太旺,旺则易焦,香气不能持久。把那坏了的漏勺找来,擦洗到没有异味,盛上若干粒香丸,隔空架在炭盆上,过不多久,香气徐徐飘出。这时,找个竹筐扣在铜盘和炭盆上,把衣服覆上去,香气与水汽混合,去掉几分火烧火燎的燥气,沃衣留香。
羽儿还是头一回熏衣,像发现了好玩的游戏,兴致高昂地将月大人的几件深秋衣服翻出来都熏了一遍,才将自己的衣服也熏了。
月大人从外面回来,闻见屋子里飘散的香气,马上板了脸,把雪信叫来盘问:“哪儿来的四和香?我这间小庙可烧不起昂贵的香料,供不起大菩萨。”她疑心年轻的女孩子熬不了清苦,收了贵重的礼物,找到了安逸的去处,过不多久,就会有一乘香车软轿接她走了。也许是过去遭受的离弃太多,她的心自尊到敏感,有一些风吹草动就立刻全神戒备,努力在被人背叛前,把人赶出去。
“不是四和香,是小四和。”雪信向女乐官解释。
梨渣、甘蔗渣、橘子皮、荔枝壳四样弃料,炮制得法,与沉香、檀香、龙脑、麝香配制的“四和香”有相近的美妙气息,所以被称作“小四和”或者被谐称为“山野穷四和”。雪信用心研磨,又精心调整过配比,她制作的小四和气味绝类正宗的四和香,不过终究少了龙麝,香气穿透力和恒久力不足。昂贵的龙麝能使香气经月不散,而小四和是坚持不了几天的,需要每日熏衣以补充香气。过去在书上翻到山野穷四合的方子,她还暗笑前人无聊,穷成那个样子还熏什么香呢。想不到有一天,她也用上了。
“大人虽致仕了,内外教坊依旧尊敬如初,请大人去指导乐舞排演。大人生活简朴,不喜欢不必要的花销,但出入公务场合,熏一熏衣服,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加一层的尊重。”说穿了,穷要面子是个技术活,听说过去朝廷穷时,官员只能自己用彩纸糊了衣服穿,一早出门个个光鲜精神,行动注意的话,上个朝回来衣服还能保持平整。然而就怕下雨,一下雨,满朝文武都得挂着一身彩色纸浆找地方避雨,躲得慢些便成了*奔了。少花钱撑起了场面,还不被人看穿,那也是本事。
月大人沉默了,似乎在辨别弥散在空中的香气与真正的四和香有何差别,好久才悠悠道:“是我错怪你了。这香气,实在可以乱真。”
“大人,材料虽便宜,也需用心去找。材料是羽儿找的。”雪信笑着向羽儿看过去,要不是羽儿的李郎送了荔枝干,她们也配不出小四和的。
连月大人也被她的小四和骗过去了,雪信又装了一盒香丸带去给琼花楼的掌柜演示:“您看酒楼里能不能用我配制的香丸?比你们在外头香铺子里定制的香丸便宜一半。”
“香料的底价摆死在那儿,你的香丸若是真料,怎么可能便宜一半?是小四和吧?”掌柜其实也闻不出破绽,只不过虚晃一枪,试她一试。世间老辣事故的人多了去,以为从书上翻个方子随随便便好骗钱的才是傻子。
雪信不羞不恼:“若当成四和香在房间里熏,被有见识的客人闻出来了,也恐损了琼花楼的声誉。不如写作‘拟四和香’,在楼下大堂里熏焚,我就再给您打个折,让您使多了也不心疼。”
掌柜笑了:“其实这香气,安城里能识破的人恐怕不到三个。不过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还是稳妥为好。”讲信誉这种话说说便好,怕被砸了招牌才是真的,“若客人踏进店堂来就闻见这个香气,酒楼身价立见,连大堂的座位也可加收一两成餐费了。”
雪信并不黑心,掌柜也算得出这些香丸带来的利润,价钱便谈下来了。
其实掌柜对这个年轻女孩是满意的,但也不免略微失望。失望的是她并没有给琼花楼带来他预想中的顾客盈门。
她总是天黑后才来,穿着深色斗篷,从酒楼后门进来。脱下斗篷,从面纱到裙衫都是半新不旧,不管本来是什么颜色,都成了一种被时光泅染的灰色,让人觉得没有必要长久地把目光放上去。她不像那些伙计、厨娘乃至*的女侍,一有空闲就扎堆说话,在人堆里拼命让人看见自己,听见自己。她没事时,就找个空房间研磨自己带来的香料。她手脚利落干净,拿到预定的单子就去房间里摆香具,从没有客人进来了她还没忙完的情形,每回所用香末香丸的账目也是十分清楚,从不会占酒楼的半分便宜。
更重要的是,她对香气的把握极为精准,深谙“用香贵在不扰”的道理。酒楼用香,不能浓得扰了酒菜的香气,也不能淡到全然被酒菜的荤腥气盖住。她拿捏得正好,没有被客人投诉过,还给酒楼省去了不少成本。
她只做分内之事,尽量不让人发现有她这个人存在。
掌柜有时真希望客人在她负责的房间里喊几嗓子,她赶过去解决,好让客人们都看见她,只看她半张脸也会惊艳上半天,足够一顿酒席不知肉滋味了。谁不愿尽可能多地把手底下人的价值压榨出来呢?
可是她来了一个多月,还是老样子,一点起色都没有,完全不见要翻身的样子。
如此,他也敢给她提建议了。
“做香婆赚钱太慢,做香丸利润太薄,你看见楼下那些舞姬没有?”掌柜站在二楼栏杆旁,向楼下一指,“她们跳一支舞所得的,抵你做十日香婆的工钱。还有那些酒姬,她们……”他只顾着说,一回头,发现雪信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
雪信找了一间房间坐下,手头暂时没有了可摆弄的香料,无法心无旁骛,楼下大堂和邻近几个房间的喧闹便争先恐后地涌入耳来,宛如搅成一锅混沌的稀粥。楼下的乐工在调试琵琶,崩金摧玉般拨了一串高音,好不容易找准了调门。由琵琶引着,乐班中的丝管齐齐奏起,瞬间压下了令人头脑昏沉的喧杂。
房间只有两面墙,面朝二楼走道的是两扇宽大的纸糊移门,对面不封上,客人可以凭栏欣赏底下的歌舞,若是不想被打扰也不希望被看见,那就放下幔子,与外面隔绝开。
雪信把幔子掀开一条缝,一只眼睛凑上去看下面。看着看着,她也觉不平了,若这些舞姬跳一支舞的所得能抵香婆十日工钱,那么她跳上一支舞,足抵一月。她在攒钱,也确实嫌赚钱太慢。
隔壁是舞姬们换装补妆的房间,莺声笑语溢出墙来,可以想见那番珠光明艳,花枝乱颤的情形。
一个班头拖长了声音叫:“骊姬——骊姬——”
有人告诉班头:“骊姬在黄昏时分被崔大人接走了,向您告个假。”
“一月告了十五天假,趁早别干了。”班头冷哼。
边上有人哄笑:“迟早的事。姑姑带的班能出人才嘛,红一个,被贵人们挖去一个。姑姑什么时候提携提携我呀?”
“你也能跳柘枝舞?还是先看好脚下,别又脚下拌蒜踩住了裙子撞倒一串。”班头是看不上的口气,又道,“秀奴,你一个人上吧,反正你习惯了,客人们也习惯了。谁没了谁不能活?要是明天你也攀了高枝飞了,我再找个人来也不难。”
一道一本正经的女声响起,与周遭的调笑气氛很是不搭:“班头,我不会的,谁叫我我也不去。宁可得罪了贵人们,也不让你为难。”她说话不似别人那般流畅,舌头还有些僵硬。
“你可别,得罪了贵人们,我们上哪儿讨饭去?”班头笑着骂,显然是很满意秀奴的回答。
雪信从房间出来,重新找着掌柜:“歌舞班的柘枝舞少一个人。我会跳柘枝舞。”
掌柜的连问都没问一句,带她去找班头:“听说骊姬又不来,我给秀奴找了个新搭子。”
班头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梳着一个同心髻,额头上顶了个圆圆的发包,像是把人看穿的第三只眼睛。她挑剔地看着雪信,雪信把半新不旧的面纱摘了,她啧了声:“只有一张脸可不够。要是只会添乱,还不如只用一个人。秀奴一个人也能把柘枝舞跳下来。”
“我一个人也能把柘枝舞跳下来。”雪信向移门后的那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看去,门后的十几双眼睛也在窥探着她。
“两个人都能独自把一场舞跳下来也不够,她们从未练过合舞。”班头还是不信任地看着雪信。
“就让她们各舞各的,场上两个人,怎么也比一个人好看些。你们要是再只上一个人,客人们要摔酒杯了。”
“掌柜的,你推荐来的人,我不敢考她,也不敢不用,不过一旦你推荐来的人坏了事,可别扣我们的工钱就是。”班头精细,晓得先把责任撇清楚,又不能得罪人,还得保证自己这方的利益。
“权且让她上一场试试吧,砸了锅,也与你们无关。”掌柜忽然伸头在班头耳边说了两句。
班头吁了口气,说:“那行,快去换衣服打扮,还有两支舞便轮到她们上了。”
柘枝舞是西域传来的健舞,起初舞者为一人,传入中原后改为一双少女相对而舞。与胡旋舞动不动就亮出肚皮还在肚脐眼上贴宝石不同,柘枝舞的舞衣是飒爽俏皮的。舞者戴卷檐尖顶小帽,帽子上缀满密密麻麻的铃铛,身穿翻领窄袖胡服,足蹬红锦靴。帽子上的铃铛既是装饰,又能作为乐器,妆容比别的舞蹈也要清淡,脸上一个花子都不需要贴,扮起来是很快的。
雪信装扮完了,忽然有一丝丝疑惑,也太容易了吧?掌柜的开导她跳一支舞赚得比摆香具多,隔壁的歌舞班就缺了人,班头没考她就答应用了是看在掌柜的面上,那么掌柜对她哪来的信任呢?她还没想出结果,班头就推着她和秀奴从歌舞班专用的登场楼梯下去了。
舞曲拍子急促,手鼓、琵琶、筚篥三种乐器都是宜快宜慢,快起来不要命的性格,在这支舞中,一个“快”字被发挥到了极致。
秀奴高鼻深目,眼睛又圆又大,眼神灼灼,长而黑的头发打着卷,梳成的小辫子很蓬松。从名字到口音,再到面貌,她都是个异族少女无疑了,她跳的柘枝舞是原汁原味的,带起一股穿越沙漠的热风,粉面轻回,时腾时跃,若惊若怯,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小豹子。而雪信腰肢纤柔,皓腕如玉,眉妩连娟,如一只敏捷轻灵的狸猫。
一支风格健朗的胡舞中,两人一样的身法,一般的动作,亦分出了一刚与一柔,一静与一动。她们初上场时,都抱着不能被对方比下去的心,边舞边向另一边看去。很快,她们比较出了彼此的不同,不再刻意竞争,边舞边从自己那一边转出来,二人身法有了交错,试探两个回合,她们便有了默契,整齐划一的动作一变,成了一起一伏,一静一动,刚柔并济,势如惊涛拍岸,连绵不绝。
摧得人喘不过气的鼓点在曲终骤然刹住,雪信与秀奴相视一笑,显然是很满意二人的初次合作。雪信这才有空闲将目光落到台下,只扫了一眼,她步子就踉跄了一下,赶紧逃上楼去了。
她在人群里看见了月大人。
女乐官正站在台前,侧耳倾听,一张脸铁青。小尖帽的铃铛摇颤,红锦靴跺地,月大人一定听出来是她在台上了。天哪,要是早些扫见,她死也不会下楼来的,如今可怎么办才好?月大人爱生气,被月大人抓住了她偷跑出来在酒楼里跳舞,又要发一通火了。
雪信忧心忡忡地换衣服卸妆,连秀奴找她说几句话,她都神不守舍,勉强支吾了两句,把面纱挂上后,就匆匆离开了。
掌柜等在楼梯口,手里掂着一个钱袋,一看见她就把钱袋塞过来:“若是早知道你跳得好,就推荐你去歌舞班了。”
真奇怪,今天他也不知道她跳得好啊,怎么还敢让她直接上台表演了?
雪信正想着,要是现在抢在月大人前头赶回家,能不能撒谎硬抗,抵死不认?
“那边房间有位客人想见你,说是你的熟人。”掌柜指着走道的尽头,“到底那间。”
雪信心中呜呼哀哉,彻底完了,月大人不但听出了是她,还等不及回家审问,当堂就要发作。准备好劈头挨一顿雷,再慢慢解释吧。
从楼梯口走向走道尽头的房间,她磨磨蹭蹭,用小碎步走了一百多步,步步惊心,不论她怎么拖延时间,最终还是到了。门才移开一指宽,她先向里瞄了瞄,没看见人,却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是野兽皮毛的腥膻味,她不由惊叫了一声,向后退去。门缝豁然扩大到一尺宽,一只手从门缝后伸出来,把她拽了进去。门又好好地关上了。
“你!”雪信惊恐地看着苍海心。她割了他一刀,又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如今想要再道歉是不管用的吧?
“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所以放心大胆地在人前露面了?”苍海心的脸色没有愤怒,也没有冷笑,似乎事情与他关系不大。雪信不由想到了沈先生,说起话来也是这样的,出了奇的平静,仿佛置身局外,冷冷地摆弄他棋盘上的黑白子。
她把他变得越来越能吓唬自己了。
“你没死了就好,我也不用提心吊胆了。”雪信故作镇定,试着先后退了一步,然而仅仅是一步她的胳膊就立刻被攥紧了。
苍海心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后脑上。雪信的手指头在他的头发里摸索到了凹凸不平的伤疤,一回想当初那个鲜血淋漓的场面,她的后脑也隐隐痛起来。
他又把她的手按在胸前,隔着一层单衣,手指头触到了一道粗糙细长的伤疤。雪信全身有了痛感,她拼命地缩手。
苍海心说:“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他把雪信拉到怀里,仔仔细细地嗅她的耳背,咬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评论她,“你过得也不好,吃得不好,睡得也不好,话能骗人,可是气味骗不了人。”
她服食了十几年的香料,就算停下不吃了,肌肤底下透出的香气也不是一年两年能散去的,但香气的特质却可以因为她的境遇时时变化,但她自己是闻不出来的。这种气息正因为饮食的寡淡而低婉,因为她的自卑而纤弱,宛如一朵开得不应时的花,凄惶不安。
“你为了赚钱肯为许多人跳舞,那还不如只为我一个人舞,我还能给得更多,让你过得更好。”她的气息,让苍海心以为她很好说服。
雪信气得都快把面纱吹起来了:“我不赚你的钱。”她把手抽出来,一巴掌抡过去,然而还没成功就在中途被握住了腕子。
苍海心说:“你已经在赚我的钱了。一个月前,我把琼花楼买下来了,你赚了我足足一个月的钱。既然你不赚我的钱,那现在你能把钱还给我吗?”他也不像过去那样只晓得穷追不舍了,他如对付猎物一样,算准了她的方向,提早抵达,挖好陷坑,等着她掉下去,“我不说句话,歌舞班会随便让一个不明来路的人上场吗?没有我,你会风平浪静地在琼花楼里进进出出一个月吗?”
听完此话雪信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我不赚你的钱。明天我就换一家。”她把沉甸甸的钱袋向苍海心的面门摔过去。
苍海心头一偏,躲过了,钱袋穿过幔子飞出栏杆,落到了楼下。钱袋的束口绳在半空中松开,大堂里下了一场不小的铜钱雨,引得底下人一阵哄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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