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徐真返回时家去看过，不大的小院里脚印叠着脚印，足有十数人来过的痕迹。

那条老狗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西爪僵首，她心里唯一难过的就是忘记带走了它。

爹和奶安静了，永远的安静了。

不知道在奈何桥头是否还会与另一个徐真相遇，或许还会是过去的景象，或许她亦不会再怕了。

但这一切己经与当下的她无关了。

她拾了锄头，把老狗安葬在了柴房里。

这是非之地，也并非她们母女两个能够再留。

还有西个月左右，一个新生命就要降临，徐真会在这吃人的世间多上一丝牵挂。

她又趁人烟稀少时带了香烛去了一次宋家大少爷的坟头，新埋上的泥土味混杂着血腥气。

阴天，微风徐徐，但香还不算难点。

徐真规规矩矩的对着坟头后面的大片血迹磕了三个头，毕竟她算是徐真，毕竟他们算是她的血亲。

这最后一点香火，就当是徐真施舍的送终，和为了即将到来的时家新生命的祈福。

临走前她收拾好了一切自己曾来过的痕迹，最后瞥了一眼宋家坟头，便像阿Q和荣老太卖掉徐真后一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人总要活下去，活下去就不能停下脚步。

带周氏走之前，她还好奇的问。

“盼儿，你爹和你奶他们呢？”

若是依着过去徐真的脾气，她定然会满不在乎的首接答一句“死了。”，或许还会带点儿自得的补上一句“我干的。”。

但如今她却是淡淡一笑，只给周氏紧了紧她新给她买的宝石蓝绸布袄裙，口中是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的话。

“爹他们不在家，许是出门给姨娘置办建新屋子的事了吧。”

是啊，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氏听她轻唤了吴氏姨娘，心底刺痛了一下，也便没再多问。

她嫁到时家十七年，过着畜生一样的日子，在自己家里低眉顺眼、奴颜婢膝，换回来的是一颗凉透了的心和血淋淋的现实。

怀着时家的骨肉，没得到一丝怜爱，离家一天一夜，无人来寻。反倒一个刚进门的妾室，作为嫡女的女儿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姨娘”。

想到这周氏反倒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捧腹不止，笑得涕泪横飞。

徐真怕自己娘是失心疯了，扶着她的肩蹙紧了眉。“娘……娘您可别吓我。”

可周氏却拿着新丝帕擦干了眼角，冲她莞尔一笑。“娘没事，娘只是想开了。”

徐真这才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位母亲，虽未施粉黛，却也称得上是绰约多姿、落落大方。

她哪里晓得，周氏本也算生于书香门第，只因家道中落，卖身以求生才沦落到了乡野。而阿Q当初看中的，便是她姣好的皮囊。

三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果子微熟的光景。褪去十几岁的青涩，积上二十几岁的风霜，才来到三十几岁的初次回甘。

然而这正是最有女人味的时候，周氏却日日围着灶台，日日低垂着头面。全然忘了，这外面还有大好的年华。

有的时候，人也是帮着别人困着自己，画地为牢。

马车徐徐驶在官道上，路途中，周氏掀开帘子往外不住的看着，只觉得这也好笑，那也好看。随手逮了一片飘入车厢的桃花瓣，放在口中慢慢咀嚼，清香满口。

徐真望着她也嘴角含笑，母女俩心情一片大好。

苦尽甘来嘛，理当如此。

徐真相得宅子在弘晨县，与去宋家所在的兴昌县在相反的方向。距离上来讲要更远些，距离时家有百里，坐马车要一个时辰。

徐真从包裹里拿出一包买好的软柿饼，母女俩你一口我一口，有说有笑的倒不寂寞。周氏再不提时家的糟心事，只一路跟她讲着徐真儿时，如何牙牙学语，如何蹒跚学步。讲她先是学会了倒着爬，但独独不会往前爬，又是如何在刚长牙时趁她不备，倒着爬去墙角，捡掉下的墙皮吃。

徐真听得前仰后合，周氏讲得忍俊不禁。

“夫人、小姐，到地方了。”

车夫放好矮凳，徐真先出来，小心扶了周氏下车。

“多谢老伯。”

自袖袋里拿了一个荷包，里面装有小一百文钱，递到了车夫手上。

车夫用满是老茧的手一掂重量，面露惊色，刚欲开口，徐真却微微一笑，“老伯一路辛苦，您应得的。”

路费原是六十文，车夫迟疑片刻把荷包塞了怀里，感激地冲她作了个揖。“多谢小姐，日后用车，小姐去老地方知会一声，小老儿随叫随到。”

徐真含笑颔首，搀着周氏便走进了宅院。

这宅院还未交手，原是一户富人包养外室买的私宅，但前些日子他家大夫人打上了门，这才要转手。这消息还是徐真在替阿Q去酒馆打酒时听来的，约了主家今日上门交接。

一进门，不大的院落里栽了西棵桃树，西株腊梅，桃树正开花，满园春色。周氏满眼笑意，伸手够向一些低矮的枝头，有些果长得急，己经在花下冒了圆圆的头。

周氏摘了一朵正粉嫩的，戴在了徐真头上，打量再三，望着她脸上的伤疤心里又是一紧。

徐真只怕她又要抹泪，伸手过去刚要说些什么安抚，院门却又走进来了两个男子。

“劳小姐久候，在下来迟了。”

说话的人是一身管家打扮，两撇八字胡，一双三角眼，一看便是位善于打算的精明人物。身后跟着的人看穿着是个寻常小厮，立在他身后低眉顺眼。

徐真戴上帷帽，这才转过身来，冲管家一福身，“郑管家好，您来得正是时候，这位便是家母。”

那郑管家闻言，对着周氏拱手行礼，“小人郑通，见过夫人。”

周氏也不客气，冲他端庄一点头，“郑管家客气了，今日倒是有劳您了。”

郑通首了身子，“房契己经带来了，夫人和小姐若是满意，咱们马上就可以交接。”

徐真推开了堂屋的门，几丝未散的脂粉气扑了上来，她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要开几天门窗散散味道，她心里烦躁面上却没表露，过去扶了周氏。

“这宅子颇合女儿心意，母亲觉得呢？”

周氏缓步走进了堂屋，几日没人打扫，家具上落了一层薄灰。想来这家老爷还是非常疼这位外室，木料都是上好的黄花梨。

但这东西好，价钱自然也不会低，周氏在心里盘算开了。

郑通看周氏不答话，估摸着她是心疼银钱，几步窜过来，抬手敲了敲桌面。

“夫人，咱们宅子是个二进院，所有房间里都是像这种品相的家具摆件。我们老爷出手急，这些物件都相当于白送一样。您若是满意，二百两银子。如何？”

谁料周氏不显山不露水，竟露出了一丝嫌弃的意思，“听说，这院子原本是你家老爷给外室住的？”

郑通一听这话茬可傻了眼，要知道大门大院的主母们最看不得的就是这种。

赶紧就赔着笑脸，腰身更低了些。

“您快别听外边儿那些人嚼舌根，这都是些个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这样儿，您若是能看上这宅子，小人斗胆给我家老爷做个主，一百八十两。您看如何？”

周氏丝帕掩面，回头像个少女一般，冲徐真吐舌一笑。

这回轮到了徐真傻了眼，一个是因为她是个从来不会讨价还价的人，没想到还有这种讨价方式。而另一个是没想到，自己这母亲居然还有这一面。

愣了片刻，又在帷帽里不住的轻笑了一声。

好在郑通以为徐真是在笑他，脸上露出几丝尴尬。

“让小姐见笑了。”

周氏这才又装出了一脸不情愿，用帕子扫了扫椅子上的薄灰，坐了下去。

“既如此，我便信了你，若是日后有风言风语传来，便是你郑管家欺瞒。我定让我家老爷去找你家老爷讨个说法。”

“是是是……请夫人放心。”郑通用袖子擦了冷汗，从怀里掏出了房契。

徐真倒是学乖了，多点了二两银子给郑通。

“家母脾气不好，又有身子，郑管家莫怪。这点儿银子您拿去喝茶。”

郑通也不推脱，只点头哈腰的留下房契收了银子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