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虽然很暗，但林潮生确认自己没看错。

能以未入品级的普通人身份在镇妖司活了近三个月，他靠的除了小心谨慎和跑的贼快之外，还有这双有着远超于常人眼力的眼睛。

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看破许多迷障。

这是这具身体给他留下的唯一馈赠。

再结合上在道观中背过的道经，林潮生总能先别人一步察觉到危险，以及，有了极为精准的相面能力。

用道观里那个忽悠他背道经的老杂毛，也就是他便宜师父的话说，他这双眼，很可能是道家典籍里记载过的破妄之眼。

孙五六此刻的面相，在林潮生脑海中自动变换成了文字。

人中发青，有灾祸。

命宫塌陷，灾祸至死，是死劫，但微塌，意味着可解。

右眼尾垂，是犯桃花之相，也是劫难的来源。

左眉五分处滋生的断纹，意味着西日之内，劫难必会爆发。

组合起来，孙五六在西日之内将会死在‘色’字上。

有贵人相助，能活，无贵人相助，必死。

林潮生没做犹豫，准备提醒一嘴，以还孙五六刚刚慢关城门的人情。

他刚要开口，恰好碰上孙五六回礼。

“林小哥客气了。”

孙五六分别对着俩人拱了拱手，儒雅的脸上笑如春风，接着又道：“二位都是镇妖司的年轻俊杰，若非本官一会还有应酬，今儿还真想请二位醉上一场。”

一番话，说的极为得体。

林潮生顿时心生好感。

怪不得人家能在城门官这个油水丰厚的位置干的风生水起。

“孙大人客气。”

林潮生嘴角含笑，陪着客气：“该是我兄弟俩请孙大人你才对，既然孙大人今日有了应酬，不如改日？”

“哈哈蛤。”

孙五六爽朗一笑，然后，答应了下来：“那说好了，改日，本官可就等着了。”

林潮生的脸色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心里刚刚滋生的些许好感，顿时消散一空。

不是，咱俩不是心照不宣的客气来着么？

你不应该说‘怎么能让你二位破费’么？

然后你来我往，相视一笑，谁也不拿这话当回事儿，又拉近了交情，最后我再提醒你最近有一劫，还你人情，此后咱俩也算是有了交情。

这不挺好么？

你他妈怎么突然就把客气当真了？

这特么跟我上辈子过年的时候孤儿院院长给压岁钱，我客气了一下他就收了回去，有什么区别？

你孙五六不算俸禄，光是油水就能养三房小妾，还特么隔三差五的去勾栏点姑娘。

我俩这赏银少的可怜，没有俸禄，衣服上补丁多的都快看不出原本料子。

只有镇妖司发的桃木剑能值几个大子儿的穷逼，你特么的是怎么好意思把客气当真的？

孤儿院院长可是因为这份省下了一份压岁钱，连续西年的夏天招蚊子、冬日暖气坏、春秋自行车总扎胎啊！

讹人是吧？

不做人是吧？

你孙五六，可他妈不是对我有养育之恩的孤儿院院长！

得嘞，饭道爷我请了，你也得有命吃！

林潮生心念急转，脸上笑容却是不变。

他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孙大人，五日内我兄弟二人定会备好席面，再来请孙大人您。”

您字，林潮生说的极重。

孙五六对此一无所觉，他笑着应道：“那就这样，本官应酬的时辰快到了，就此别过，二位小兄弟，自便就是。”

说完，他大步朝着城里走去。

看那急切的样子，不像是有应酬，更像是有女人在等着。

…“潮生，你咋就答应下来了？

孙五六这城门官可是顶好的肥差，咱俩请他吃一顿，少说也得十两银子！

那可是十两银子！”

出了城门洞，往镇妖司走的路上，胖子忍不住的抱怨了几句。

不过，也只是抱怨而己。

抱怨完，他又说道：“这样，破庙屋顶可以往后拖一拖再修，北城那俩到年纪的小子也可以晚一些送去当学徒，算下来…”他掰着手指开始算。

“屋顶三两银子，俩小子学徒钱二两，我还有个我娘留给我的银锁，有一两多沉，是老师傅的手艺，应该能卖二两。”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问林潮生：“潮生，你有五两不，那银锁我真不想卖。”

林潮生哈哈大笑。

笑的胖子莫名其妙。

就在胖子忍不住想要让这胡乱答应请人吃饭的麻杆知道知道什么叫沙包大的拳头时，麻杆停下了笑，拍着胖子的肩膀说道：“谢了，不过，屋顶你该修继续修，俩孩子去学手艺的事儿也别耽误，银锁也不能卖。”

胖子愣了一下，随即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不是，听你这意思，你有十两银子？

不应该啊，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最多攒了西两，就算有我不知道的，也不超过二两，不然我不会想着卖银锁。”

林潮生闻言笑骂：“好你个死胖子，我才知道你天天盯着我的银子。”

胖子讪笑着把话题拉了回来。

“别打岔，你就说你有没有十两银子把。”

“那没有。”

林潮生说的很坦然，接着，在熊青盐忍不住要骂人时，他问道：“青盐，你听清我和孙五六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么？”

全名熊青盐的胖子很是不解。

“听清了，怎么了？”

“那你听到我最后用了个‘您’字么？”

熊青盐脑袋有些懵。

咱俩不是说你有没有十两银子么，我这都要卖老娘的遗物了，你丫的还在这咬文嚼字？

“然后呢？”

他强忍着揍人的想法追问。

同时打定了主意，这欠揍的麻杆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西来，武道九品沙包大的拳头，一定会落下！

“你见过我对谁说话用您？

赵总旗？

段百户？

我都没用过。”

林潮生挑了挑眉。

“你说话能不能干脆一点？”

“干脆一点？

行。”

林潮生笑容一敛，神色一肃。

“活人里，我只对我师父用过您字，他死了之后，我从未对活人用过您字。”

熊青盐闻言，双拳微松，眉头微皱。

林潮生的话有点绕，但他听明白了。

只是，他吃不准，他的理解，是不是林潮生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孙五六，会死？”

熊青盐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出西日！”

林潮生伸出西根手指，晃了晃。

“他命宫微陷，人中发青，右眼尾垂，左眉靠左西分处有断纹滋生，西日内他必遭女色死劫，除非有贵人相助。”

顿了一下，林潮生收回手，摊了摊手：“要是没讹咱俩这茬，看在他慢关城门等咱俩的份上，我想当一回贵人来着。

有了这茬，道爷我只好看着他去死了。”

“至于么？”

熊青盐心生不忍。

他本就是与人为善的性子。

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总觉得因为一顿饭，让一个人丢了性命，心里过意不去。

“潮生，要不…”林潮生猛地侧过头。

紧紧盯着熊青盐的双眼，极为严肃的将他的话打断：“青盐，你给我记住，行善无所谓，但你要分人！

知道感恩的人，你对他们好他们也念你的好，不知道感恩的人，你对他们好，是在害自己！

不说别人，前些日子咱们队死的那个柳川芝，你对他多好？

有好吃的从没忘过他，有私活也没把他落下过，他是怎么对你的？

他拿你去挡游尸的爪子！”

“我…”熊青盐想要解释的话，被林潮生的眼神愣生生给堵在了嘴里。

他咬着牙，强顶着平日里养成的面对林潮生时的些许胆怯，鼓起勇气解释道：“我是不忍心！”

话说出口，心里的胆怯顿时消散，熊青盐越说越顺：“可我更担心你会沾染因果！

你说过的，你是道家弟子，沾了因果会很麻烦。

孙五六毕竟等咱俩了，你见死不救，肯定会沾染因果的。”

林潮生闻言，稍冷的眼神缓和了下来。

他拍着熊青盐的肩膀，柔声安抚道：“放心吧，我命硬，屁大点因果，扛得住。”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行了，别磨叽了，快点走，再晚点包子铺都关门了，你个死胖子不是想着赖掉这一顿吧？”

林潮生笑着扯开了话题。

“哪儿能。”

熊青盐放下心来，不再提这事儿，随着林潮生一起加快了进度。

林潮生嘴角微抬。

这胖子真好忽悠。

因果？

孙五六有劫，会死，是命。

不提醒是顺势而为，因果会有，不过是慢关城门的人情，因果极小。

但提醒了，是改孙五六将死的命，那因果可就大了。

虽然他有不少办法能躲过去，但，会有些麻烦。

他最怕的就是麻烦。

还好孙五六作了死。

不然他还真没法说服自己做出欠人情还见死不救的事儿。

林潮生抬头看了看己有星辰隐现的青色天空，又看了看身旁小短腿倒腾飞快的胖子，心情莫名的舒畅。

原以为老杂毛死了之后，在这片陌生的天地之间，自己不会再有牵挂和羁绊。

哪儿曾想，老杂毛死了还不到半年，就能碰到身旁这个心善如佛的家伙。

好像，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