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要是不来,你就剥了他的皮!”
在聚光灯亮起来之前,其他的女演员还在和房芳开着玩笑。
房芳没有笑出来,因为她隐约能猜到,小易不会来了。
舞剧原本是七点开始的,音响出了些问题,七点半才让舞剧演员们正式上台。
房芳很久都没有做主角的机会了——没有做主角的机会,意味着她没有自己的戏服,没有专门的化妆时间,只能在别人化妆的间隙,从一堆散发着汗味、沾染着油彩的戏服上迈过去,请化妆师打理一下自己。她从五岁开始练舞蹈,膝盖、脚腕、脚趾全是伤,她想自己这二十五年的坚持,不是为了只演谁的妈妈、谁的婆婆的。
灯光亮了,幕布缓缓拉开。她对着打趣她的女演员颔首微笑,抖擞起华丽、蓬松的公主裙,顶着雪白的面孔上台了。
这次给她化妆的那个化妆师也许只有十九岁。那个女孩子的皮肤细得连个毛孔也没有,她一直抱怨房芳的皮肤不好上妆,说打了灯光之后要被“吃”掉很多妆。房芳由着那女孩子在自己脸上折腾,哪怕是浓墨重彩到了夸张的程度,她也不发一言。她想,这是她等了整整八年重新做主角的机会。
在音乐响起的瞬间,她瞥向漆黑的台下。
最中间的那个位置,果然是空的。
2.
花州并不算太大,总有些人告诉她,看到小易了、小易和一位女士看电影了、小易骑着摩托车载着一位女士去郊野了、小易总是在另一个小区徘徊……
这些流言纷纷扰扰传到她耳朵里,她统统当听不到。她总是解释说小易人很天真,只是爱玩,都是朋友。但是从这一刻起,她不想再替他找理由了。
那个座位一直空到表演结束。她不敢看那里,看一眼就会表情失控。这是她等了许久的做主角的机会,她不会毁掉它的。
舞曲结束,其他的舞蹈演员拉着她的手来谢幕。她鞠躬的那一刻,第一颗泪才掉下来。
埋藏在心里的恨意和秘密一同掉了下来。
这么些年,她要的就是一个安稳、完好的家,她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简单的梦想都无法实现。
夜很深了,那些来看表演的孩子们困倦地坐上大巴车。
他们透过大巴车浑浊的玻璃,看到那个“白雪公主”在哭。
她的假发摘掉了,真正的发丝已经是灰白色的,她之前不是这样的,她也曾乌发满头。第一个女儿去世后,她和小易一样成夜成夜的失眠,只三个月的时间她的头发就全白了;她只能戴着假发生活。
那时的她太痛了——呼吸会痛,走路会痛,眨眼会痛,是那种会往人心里钻的痛。有时候她会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这种痛腐蚀成了一张蛛网,只要有一阵风吹过,它就会粉身碎骨。
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再次拥有一个孩子。
她希望是个女儿——她要把她小小的女儿24小时抱在怀里,再也不让自己有任何离开女儿的机会。
但小易和她不一样,桃桃似乎还活在小易的生活里。
小易非常喜欢提起桃桃,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提起桃桃的病、桃桃小小的身体如何在他怀里变冷的。他还会有意无意地告诉别人,桃桃去世的时候,房芳去练功房排练了。
“我们桃桃是要一直吃哮喘药的。那天见鬼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哮喘药。给房芳打电话也没有接。是不是音乐声音太大了?嗯?”小易会在旁人面前这样问她。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眶会跟着红起来,嘴唇克制地抿着。仿佛他也和她一样疼。
房芳回答过他无数次——那天她的***一直开着,她没有看到任何电话打进来。
但久而久之,她也会产生幻觉。她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她想,女儿的死,应该真的是自己的错。
她只恨死掉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3.
但这一刻,她希望死掉的人是小易。
她在大剧院外面的人行道上走着,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忘记换下舞台上穿的红舞鞋了,那鞋子的号码不怎么合适,夹得她满脚都是血。她一直没有感觉到,直到鞋子快湿透了她才从脚上拔下来,一直拎在手里。
在她和小易通过的最后一个电话里,她听到了那声惨叫。
小易也许是心急了,忘记彻底挂掉电话;而她则一边往脸上刷着厚重的油彩,一边听着小易是如何向万晓舟索吻的。
她也听到了车子咯吱一声碾向一个男孩,也听到了有人说:“送医院吧……别放后座,弄脏了不好和周行解释。放后备箱吧。呵,这孩子真沉。”
然后***就掉到了地面上,挂断了。
“你能不能别老眨眼睛?假睫毛都贴不上了。”当时那个化妆师不耐烦地说。
房芳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画了半面妆的自己,她在想那个说话的声音是谁。
那声音闷闷的,从幽幽的车库角落传来。不像她熟悉的小易,也不像看起来闷不做声的万晓舟。
4.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辆车急刹在她旁边,后面的车被惊得连连鸣笛。
小易的笑脸从车窗里露出来——“抱歉,开会结束得太晚。来不及回单位开车了,开了银行的车来接你。等很久了吧?吃过东西没有?”
紧接着递过来的是一份还热着的虾仁皮蛋小馄饨。
房芳迷茫地看着小易,他还是那个非常体贴、非常温柔的丈夫。他记得她的小嗜好,她是不吃主食的,但每次表演过后,会格外贪这一口热汤热水的碳水混合物。
她接过那份小馄饨,很烫,很香,很痛。
“不急的,慢慢吃,吃好再走。”
小易拉开了副驾车门,请她坐上去。
她缓缓地从马路旁走过来,绕到后备箱的位置时,她踉跄了一步。
她的手搭在后备箱的盖上,也不知道是小馄饨留下的余温,还是那里面真的还有一个男孩的体温。
她屏住呼吸,想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她发誓,如果那天她听到那个男孩的呼吸声,她一定会打开后备箱,然后质问小易所有所有发生的一切。
但那份小馄饨实在太烫了——他们两个人恋爱时常常来省城游逛,她独喜欢那一家小店铺做的手工面点。手里的这份小馄饨,是小易特意找去了那家巷子里的小店替她买回来的。
“怎么了?”小易问她。
保姆恰到好处地打来电话,告诉她孩子已经睡了,请他们放心。
“没事。”挂掉电话,房芳淡然地说。
她没有埋怨他,也没有把仇恨的眼神望向他。她浓墨重彩的眼睛看向霓虹灯闪烁的省城,她想在离这座城市不远的花州里,有一个女人也许正在安睡。
“等下,送了你回家之后,我还要……再去一趟银行。”小易晦涩地笑笑,“事情真的……多。”
房芳一直没有说话。她一直看着窗外。
在等红灯的时候,小易掰过她的肩膀。他想她是生气了。
但转向他的是一张惊悚的脸——眼影花了,假睫毛挂在下眼睑上,口红也顺着泪水滑下来。脸上红的红,绿的绿,眼角和嘴边早发的细纹一览无遗。
像被人糟践了的画作。
“房芳什么时候老成这个样子了。”小易心里吃了一惊,收回放在她肩上的手。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钟念念还在他的后备箱里。为了赶来省城接房芳,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给钟念念做简单的止血。
“对不起。”
在房芳离开副驾驶座时,他突然说。
房芳tຊ回头木然看了他一眼,他做了一个手势,那是手语中的“爱”。
“桃桃还在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就学会了这个手势。”小易怅然若失地感慨了一句,“好好休息啊,抱歉今天没有看到你的表演。”
他开车走了。他不晓得就在他做那个手语之前、就在他再一次提起桃桃之前,房芳是打算原谅他的。
“没关系啊。从现在开始你会看到了。”在他的车子消失在道路尽头后,满头白发的房芳丢掉了那盒端了一路的小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