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聋!你们这些人嘴里的意见我听的清清楚楚!”
周皇妃冷着脸环顾了一圈这衮衮诸公,最后目光停留在内阁大学士魏本源身上。
所谓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
“不以一毫私利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
此话一出,魏本源脸色巨变。
“这句名言警句可是你时常挂在嘴边的?”周皇妃目如长矛,直逼魏本源。
“你想说什么!”老人面色阴沉。
这句朱子名言确实是魏本源以表高风亮节的随身之言。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被周皇妃用以当“剑”刺向自己。
“你魏本源当真是枉活七十有六!圣人名言你倒背如流!可做派呢?
“先帝的棺椁就在祖山上停着!血都没凉你就迫不及待的带头逼宫废储!”
“就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晓‘君为臣纲’的道理,你官至内阁大学士,难道一身学问都到狗身上去了吗?!!”
“你洛水魏氏几代人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礼义廉耻’四个字,我看今天过后就要被你这个不孝子孙挥霍得只剩下个“耻”字!”
“你!你!你!”
周皇妃字字珠玑,言语在无形之中化成把把锋利的刀,砍在魏本源身上那是刀刀暴击!
任魏本源往时如何学究天人也无济于事,他指着周皇妃连说三个“你”字,但却一句后话也憋不出来!
“你什么你!”周皇妃恶狠狠道:
“就你这狼心狗肺之徒也学人抬棺上朝以死表志?我呸!”
“你这不忠不孝之人今天就是一头攒死在这,撞得脑浆迸裂又如何,你有脸下去面对你洛水魏氏的历代祖宗吗?”
魏本源在皇妃的连追带打下气得眼皮直跳!他面色铁青的张着嘴,口中咿咿呀呀的含糊不清。
周围的大臣们见他情况不对。
便神色慌忙的把他拽了回来,手忙脚乱的给老人揉胸顺气,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真就随了愿,在这明堂上一命呜呼了!
周皇妃却是看也不看急火攻心的魏本源,而是把目光重新转移到了大臣们身上:
“你们如今勠力同心,上下一线的说我的孩子是个傻子!要废他席位另立他人。”
“可将来这皇位若是空悬,是否就要狗开始咬狗,相互攻讦,各为其主了?”
无人敢应,大臣们都面面相觑。
心虚之色跃然其脸上。
皇后陈氏心里五味杂陈,丰腴妇人的美眸望着这个昔日与其争宠的周皇妃。
原来这种大到能不惧一切风雨的东西就是作为母亲的力量吗?
可惜自己永远也不体会不到了,皇后置于小腹前的手臂稍稍箍紧自己,有些莫名的,委屈。
小太子也不哭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母妃。
在他的记忆里,母妃一直都是温柔的,每次他朝母妃张开双臂时都会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
可今天的母妃对他却非常凶,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孩子也很想告诉周皇妃,不是他不想说话,相反,父皇教他读的书,识的字他都认得。
可他就是开不了口,每当他开口说话时,好像都会有某种力量卡住他的喉咙一样,就是不让他出声。
突然之间他好想父皇,但梧桐姐姐说他的父皇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等他长大了,父皇才会回来......
他就想着自己快快长大,可是书上说长大是要有代价的!
孩子是纯真的,他想摒除掉这周围的一切。
他用一只手紧紧的捂住眼睛,另外一只手紧紧的抓着周皇妃的衣角,无声的抽噎着。
那些大臣们真凶啊,个个都像是豺狼一样,眼光像是刀子。
难道这就是“长大”所需要支付的代价吗?
意识到孩子受到惊吓的周皇妃哪能不心疼,可她没办法,她现在既不能去抱他,也不能去安慰他,甚至不能擦擦他脸上的泪痕。
因为一旦她有所动作。
眼前这些人立马就会意识到他们今天不是来听她逞口舌之利的,而是来逼着监国张宋和废储的。
所以周皇妃必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她现在能够倚仗的就是那一纸遗诏。
因为在她宣读遗诏时,有些大臣还是出现了动摇神色的。
她现在所要做的很简单,就是不顾一切的坚持,咬紧牙关等着那批大臣重新站回自己这边!
一个魏本源倒下了,没用!还会有另外的人站出来。
而接替魏本源扛下废储大旗的,是披甲上朝的兵部尚书——杨千!
众人只见这位覆甲而来的尚书大人先是步履悠然的上前几步,向陈皇后行礼后,他不咸不淡的开口道:
“要说的也都说完了,要闹的也该闹完了,咱们也该说回正事了!”
“首辅大人,您身为监国,受先帝所托,当以大局为重,我等的废储建议,您考虑得如何了?”杨千盯着张宋和。
“尚书大人,你也知道我是受先帝所托呢?”张宋和扫了杨千一眼,不紧不慢的刺了他一句。
杨千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本官也是为了朝廷着想,现在大敌当前,本官那群老兄弟可都在边境上候着呢,本***等,他们可等不了。”
“为朝廷着想?尚书大人怎么不说是为了你身后的杨党以及自身的利益着想呢?”周皇妃冷笑道。
杨千老神在在道:“本官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倒是周皇妃,你胡闹已久,故意拖缓决策事宜,是何居心呐?”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都在心里暗自佩服,不愧是兵部的尚书,这倒打一耙的能力炉火纯青!
这次轮到周皇妃语塞了,杨千的***程度简直超过她的想象。
杨千看了眼周氏母子,他身上军卒独有杀气把太子惊了一下,周皇妃下意识的把幼子护在身后。
但就是这么个细微的动作,就已经让杨千抓到了端倪。
像是吃定了他们母子今天注定无功而返似的,杨千继续说:
“首辅大人想要遵嘱先帝遗诏立太子即位,道理我们都懂,但想要我们服他,除非今天太子能当着大家的面开口说话!”
周皇妃面色一僵。
杨千笑了笑,这女人不过色厉内荏罢了。
“对!除非太子今天能够开口说话,不然我们不服!”
已经退下的魏本源挣扎着爬起来附和道。
“你明知道他现在不能开口!但是他不傻,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周皇妃厉声道。
“可是九年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不是吗?”杨千成竹在胸。
不管你周皇妃之前如何牙尖嘴利,事实摆在面前,任何雄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趁着今天人多,我们就来做个见证,一炷香内,如果太子能够开口说话,我们就遵嘱遗诏立他为皇帝,如果不能,我们就另立他人,同意的举手表决!”
杨千率先第一个举起手来。
然后是魏本源等一众统一战线的人。
有些大臣原本还犹豫不决,但在重压之下也不得不举起手。
到最后,除了周皇妃,张宋和还有陈皇后外,在场的官员全都把手举了起来。
张宋和看着这一幕,无声的叹息一声。
陈皇后脸上则带着意义不明的笑容。
而周皇妃心如死灰。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幼子身上了。
你的未来,就试着自己争取一下吧!
她蹲了下来,朝幼子露出一抹鼓励的笑容,伸手轻轻擦掉了他脸上的泪痕。
这个孩子注定无法拥有平凡的一生。
欲戴皇冠者,必承其重。
宿命的魔爪不会因为他还年幼就放过他!
九年以来,哪怕是流言漫天飞,周皇妃都没有严词强令的让小太子开口说话。
可今日不同,这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开口!
“来!跟娘亲说句话。”周贵妃开口轻声道。
小太子看着他的母亲,涨红着脸,但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皇妃双手紧紧的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一下,这次她的声音加重了点:
“告诉他们,你姓什么!你是谁!说句话!”
用以记时的长香无声的燃烧着,明堂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周皇妃急促中带着哀求的声音。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不同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冷嘲热讽的,也有带着期盼的,惶恐的......
“唔......”
孩子抿着嘴,脸憋得发紫。
周皇妃指着那些冷眼旁观的大臣对孩子说道:
“就是这些人说你是傻子的!记住他们的脸!向他们证明你自己!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傻子!你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现在,告诉他们你的名字!”周皇妃歇斯底里道:“说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周皇妃的心也一寸寸的凉了下去
到最后,恨铁不成钢的她甚至动手打了一下太子,这么多年以来无论太子如何调皮捣蛋她都不会动手:
“你说话啊!”
太子呜呜咽咽的哭着。
周皇妃把头埋在孩子的肩膀上:“你不肯说话,今天过后,娘只能带着你去见你父皇了......”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她宁愿陪着这个孩子***也绝对不会让他毫无尊严的活着!
也许就真的如同这些大臣们所说的一样,这孩子将来就是个傻子,一个傻子确实不能做国家的主人。
想到这,周皇妃凄然的笑了笑,那根长香也逐渐燃完......
“三,二,一!”心里默念着数的杨千看到长香终于燃尽,心中大定的他得意的笑了笑。
他直起笏板,刚欲说话,可突然之间,他下意识的向四周望去。
杨千是有沙场拼杀的经验的,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罩了他,那种感觉很怪。
有种在凝视刀尖的危机感。
但他环视一圈后,却又发现并没有人在看他。
“错觉吗?”
杨千正欲摒除杂念,可他却鬼使神差的往小太子的方向看去。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用正眼瞧过这个孩子,一个注定被废的弃子而已,原本并不值得他上心。
可就是这么匆匆一眼,就让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杨千也当场头皮炸裂!
这个即将被他废掉席位的太子眼眶里,仿佛睁开了另外一双眼睛,而幽不见底的瞳孔里倒映着杨千的身影。
杨千身形猛的一颤,只觉得眼里发花,脑袋一片头晕目眩!
是帝威!那孩子眼睛里的分明就是帝威!
这哪是一个孩子能发出来的眼神啊!
分明是天阳二十四位正统皇帝的魂灵正通过这个孩童的眼睛在凝视着他杨千!
好似齐声在说:
好个大逆不道的狗奴才!我天阳正统皇位的嫡系储君,也配由你个食君之禄的跳梁小丑来说三道四!!?
齐音隆隆,震耳发聩!
震得杨千的心脏咚咚咚狂跳,几乎要从他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能从一个孩子眼里看出帝王的威严!
可无论他信还是不信,那人间帝王不可侵犯的威严确确实实的藏在那个孩子的眼底!
帝王的威严如万丈山岳般沉重,压得他额头冒出细密汗珠。
不单是杨千,朝堂衮衮诸公,无一不被那个像是深渊一样的眼神吓得心惊肉跳。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直面着一条盛怒的金龙!
而他们以往也只有在先帝龙颜大怒时才能感受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太子忽向前走了一步。
杨千拿着笏板的手毫无征兆的抖了一下。
太子每次向走一步,他就惊惧的往后退一步。
他这一退,身后的朝臣也跟着像潮水一样往后退。
大臣们退到后面发现退无可退了,再退,就出殿门了。
而这让群臣失礼的一幕,居然源于一个孩童。
这个不足十岁的孩童先前还是他们联合而起要求废掉的储君!
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孩子依然抿着嘴,依旧不发一言,他盯着面前这些一阵子前还如虎豹虫狼般,对他和母妃口诛笔伐的大臣们。
张宋和嘴唇微动。
他眼眶泛红的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个文韬武略的先帝站在孩童身边,牵着他的手,面带笑容的作出洗耳恭听姿态。
处于孩子面前的大臣们也看到了。
只不过他们看到的不是先帝那伟岸的身影。
而是那孩子眼睛里酝酿而起的风暴!
小太子突然奔向大臣们。
大臣们被吓得不顾仪态,仓惶往殿外鱼涌而出。
期间还有几个不小心摔倒在地。
可他们不管不顾,用手撑着,手脚并用的后退几步后又狼狈的爬起来继续往外跑。
小太子冲到殿门外便停下。
头戴乌纱的朱衣大臣们则被赶到了距离明堂二十五阶的阶台下,笏板散落一地。
尤其是杨千,他慌不择路,摔阶而下!
孩子眉眼如山,口中咿咿呀呀的叫着。
一开始,他们只听到孩子嘴里发出“哦哦哦”的声音。
倾俄便是个模糊的‘我’字。
到后来,便是一句无比清晰的话:
“我.....我叫许凤阳!”
孩子铆足了劲,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似要把九年以来积郁于心的委屈一吐而尽!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高天,久久不能弥散,可谁人又敢不在意?
追着跑出来的周贵妃看着这一幕,倚靠在门边,泪眼婆娑,掩嘴而泣。
皇后陈氏听着那稚声稚气的话音,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从坐辇上站了起来,随即不顾形象的追到了殿门边。
她看着那个稚嫩的背影,身形居然有些不可自觉的颤抖。
张宋和亦是无声的看着这一幕,只是不知不觉间,眼角有些湿润。
孩童身边,站着一位虚无缥缈的人,他头别玉簪,双手负后,手里还摇晃着半部经世治国的书卷。
只是这一切,大臣们看不见。
但是张宋和看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先帝的魂灵。
他站在那里,面带微笑,与幼子一同看着那群仓惶而跪的大臣。
而后,逐渐消散的先帝转过身,笑看张宋和,嘴型动了动,似乎在说:“洪亮否?”
张宋和轻轻点点头。
最后,先帝看了一眼倚在门边的周贵妃,眼里是愧疚,是不舍,是心疼,景象瑰丽万千。
到最后,身影逐渐散去,如同被洗去的淡墨。
张宋和正了正衣襟,读书三十载,这位位极人臣的首辅躬身行大礼,低声道:“恭送先皇!”
继而下跪,匍匐在地,高声朗朗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是时。
所有朱紫贵衣,满朝文武,不知谁先慌忙下跪,接着都高声齐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年,隆冬大雪。
明德烈宗皇帝长子,许凤阳继任大统,成为天阳第二十五任国君,但因年纪尚小,由首辅张宋和暂代监国。
后世称:‘昭武帝’
也是这一天。
距离京城不远处的司天监。
白衣胜雪的白首监正,站在这座天阳最高的建筑‘观星台’上,遥望着京城方向,怀里抱着一位小女童。
女童天生异彩的瞳孔看着天空,指着京城方向开心道:
“老师,看,是龙,两条龙!”
白衣监正纠正道:“那是气运。”
“啥是气运啊?”女童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纯真可爱。
监正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两条盘桓在明堂上方,气象万千的龙。
一条通体呈紫,是为帝王之气,一条通体明黄,是为昌隆武运!
“许凤阳,阳......天阳。”
监正细细的咀嚼着这几个字。
女童却指着另外一个方向,高兴道:
“老师,太阳出来了!”
监正突然笑了,她很少笑,一直以来都是以冷面孔示人。
可她这时却笑得很开心,甚至有些直不起腰来。
女童茫然的看着这个突然大笑起来的疯癫老师。
她脑瓜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哟,女童这样想。
监正指着比北方更北的地方。
那里,漠北王庭十万胡骑勾结妖族,准备南下攻打中原富饶之地。
“还记得老师今天教过你什么吗?”
好不容易停止了大笑的监正看着女童,眼睛里有些希冀。
自己这徒弟啊,福气好,就是有点呆。
女童两条疏淡的小眉毛皱在一起,忘咧。
“诸君?”监正提醒。
“且听龙吟!”犹如醍醐灌顶的女童开心的大喊,同时扬起了莹白的小拳头。
明堂上空。
两条气运幻化而成的龙,无声高亢,最后,双双撞入那明堂外的一声声万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