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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十年,冬至,大晋皇帝病危。

流放朔北边关的三皇子萧锦,奉旨回京。

赶路半月,马车停在奉天门前。

随行侍卫去叫门,萧锦倚在窗边,隔着簌簌大雪,望向巍峨宫门。

月色下,京卫军金盔明甲,刀兵鲜亮,威严赫赫。

遥记三年前,也在奉天门,朔北将军谢游训,奉旨亲送他离开京都,远去朔北。

那时他才十八,少年心性,埋怨父皇狠心非要赶他走,还被谢游训嘲笑一番,说他哭哭啼啼像小娘子。

“殿下别怕,朔北是我的故土,虽比京都天冷,但少雨多晴,说不定您会喜欢那儿。而且,陛下很疼爱您。”

“我才不信你!”

他含糊地嚷嚷,哭得更惨,把丝帕砸到谢游训脸上,转身跳上马车,却悄悄发现谢游训握着那方丝帕,缄默凝望他,久久未走。

萧锦抿唇,似疑惑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宫门前,谢游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勒马长立……

一切如雕刻般冷硬,又如迷雾般懵懂。

萧锦看不明白谢游训,却都收入眼中,记在心里。

朔北确实如谢游训所说,草长莺飞,逍遥闲逸。

京都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一天天,他开始乐不思归,也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唯有对京都和故人的想念不曾改变。

直到父皇病危的消息传至朔北,他才名正言顺回到京都。

听闻,谢游训现已是京卫军总兵大人,还得皇帝赐调兵虎符,坐拥京都大半兵权。而他虽得诏重返京都,依然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却还有闲情来缅怀与谢大人的丝缕牵扯。

当真是有辱皇族威仪……

马车外传来随行侍卫的通传。

萧锦赶紧敛了略有动容的眼色,缓缓撩开垂帘,小心下地,踩上皑皑白雪,深深浅浅,步履摇晃,朝宫门而去。

他身子本就病弱,路上经历一场风寒,咳嗽旧疾复发,高热不退,几乎性命垂危,走在大晋皇帝前头。

也不知是否老天爷有意为难,萧锦走了没几步,风雪便更加肆虐,吹得萧锦缩紧后背,捂嘴又咳了好几声。

身姿仪态颇有些不堪,或许连寻常家的小郎君都比不上。

一主一仆行过宫门时,耳边传来好几阵沉闷轻笑。

挽着萧锦的林语儿当然也听见了,扭脸瞪向那群无礼武夫,没好气道:“你们!你们……休要欺人太甚!”

“呵!林郎君何出此言,小的们岂敢?”胡子拉碴的守军懒散一嗤,歪头觑一眼这不招待见的一主一仆,语意阴阳怪气,“三殿下莫气,好生保重贵体,不要先病倒。您此次还需伺候陛下尽孝,求陛下庇佑不是?否则,等陛下仙逝,您能活着走出皇宫,回到朔北吗?哈哈……”

宽大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指尖慢慢掐进掌心。

萧锦原本无意与这下等武夫争辩,可对方毫无礼数,当面议论父皇生死,不仅羞辱了他,也羞辱了他的父皇。

“放肆!”侧廊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接着,萧锦便听到有人连声疾唤:“谢大人。”

萧锦惊得一颤,未有转身,背对站着。

谢游训何时来的?

来了多久?

是特意在等他?

萧锦心跳如鼓,完全没准备好。

方才大胆妄议、口无遮拦的下等守军已然双膝跪下,匍倒在地。

“拖下去,杖责五十棍。”

身侧,谢游训朗声处置完,喧闹的宫门终是重归平静。

萧锦察觉到谢游训朝自己走近了些,便不得不转了身来,对着许久未见的旧人勾唇轻笑,“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游训身上着的并不是铮铮战甲,只是翩翩便服,或许临时路过,却如从前一样,永远气定神闲,不急不缓。

双手背在身后,谢游训就这样一眼不错地看他,眼里有温柔笑意,半点不像喋血将军。

他从前就看不懂谢游训。

这人明明是寒族武夫出身,整整五年都在边关平乱,杀敌无数,甚至连蛮族王子都被他斩首示众,以振军威。他从边关的小小参军,一步步晋升至京卫军总兵,杀戮气却一直掩藏得好。尤其穿上便服之后,儒雅风度和京都里的士族子弟别无二致。

若非亲身见识,萧锦肯定也会被他的外表蒙骗。

谢游训从来不是好人,武断果决的行事做派,让他在朝堂上树敌无数,声名狼藉。那些人敬他,怕他,是因他权倾朝野。

而萧锦怕他,是因他捉摸不透。

“奴婢见过谢大人,”林语儿轻声问候。

谢游训恍似回了神,点一点头,又笑道:“三殿下,别来无恙。”

萧锦仓皇转开目光,指了远处的宫殿,“父皇还在等我,不便久留,改日再与大人叙旧。”

说罢,他慌忙踏前,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往地上跪倒。

“殿下——”,林语儿惊呼,谢游训抢上来抱住了他。

倚在熟悉又陌生的怀中,萧锦忽然觉得心安,如同三年前,每一次被他抱住时一样。

萧锦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他怀中粲然微笑。

耳边似有林语儿焦急的喊声,下一秒便越来越远,什么都听不清了……

再醒来时,萧锦合衣躺在陌生床榻,想撑坐起来,可手脚不听使唤,浑身酸痛,脑袋昏沉。

“语儿?”萧锦试着喊了一声。

空荡的寝殿内无人回应,只有几盏昏黄残灯在微微跳动。

突兀的脚步声响起。

萧锦警惕地瞥向来人,眉宇间透出心惊,“谢大人?这是、哪里……”

后半句气息减弱,也许谢游训根本没听清。

谢游训缓步行至床前,放下盛着汤药的白玉碗,才宽慰道:“殿下别怕,您在我府上。”

萧锦望着谢游训,断片记忆闪回,轻皱眉问道:“谢大人为何带我来这儿?”

谢游训挑一挑眉,似在忍笑,“殿下,可是要怪我?如果我说,是殿下自己晕倒在我怀里,我只好带殿下回来……您信吗?”

萧锦听言红了脸色,也松了眉头。

想来他一个乱臣贼子,从前住的宫殿早被封了,谢游训将他带回将军府,也是无奈之举。

皇宫偌大,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还要借住到谢游训府上来。

萧锦叹出口气,轻轻闭了闭眼,“谢谢大人。”

“您不需如此客气,是我该做的,”微凉手掌搭上萧锦的额头,谢游训温声道:“殿下高烧数日不退,当真要保重身子,今日且在将军府休息一晚,明日再进宫探病吧。”

“这恐怕……不太合适,”萧锦目光稍有闪避,揭开被子来,“父皇病重,还在等我,路上已经花费半月,我岂能再耽搁?”

谢游训坐在床边,双臂抱在胸前,只静静看着萧锦下了床,未有阻拦之意。

萧锦有些诧异,抬眸时,比先前镇定了些,“你……”

“殿下,”谢游训和他四目相望,轻声喊他,“您还看不明白吗?此次定是有人假借圣意,将您从朔北招了回来,便没打算再放您离开。您为何明明看懂,还非要送上门来?”

萧锦暗了眸光,“父皇的旨意,我不管听不听从,便都是一个死。既然逃不开这个命数,倒不如回来见最后一面,免得日后悔恨。”

谢游训一声轻笑,“您总是这般体贴,真叫我心疼!”他笑望着萧锦,站起身,更贴近了一些,和萧锦耳语道:“半个月前,内阁首辅被召进宫了。您猜,皇帝病危,还要与他们商议何事?”

萧锦淡淡看向谢游训,不露声色反问:“你既知道,又何必问我?”

“殿下已经猜到了。”

“猜到又如何?”萧锦的语气依旧平淡,捂嘴咳嗽几下,缓言:“父皇心中早有人选,成了定局的事,也改不了。”

“所谓事在人为,”谢游训慢悠悠地笑,伸手扶住萧锦,扶他坐回床沿,端起温度正好入口的汤药,舀了一勺喂到萧锦唇边,“只要殿下想要,我便会帮您。”

萧锦将苦口的药咽了下去,看着谢游训的眸光依然冷淡,“此话怎讲?大人何不明示?”

“您先躺下吧,我慢慢说与您听,”谢游训转头望一眼温热的被褥,又看一眼身形单薄、微微发抖的萧锦,“人生在世,身体最要紧。即便您对这皇位无甚兴趣,也至少要保住自己性命,活着离开京都,对不对?”

见萧锦仍是坐着不动,谢游训笑着摇头,“还是殿下打算让我就此将您劫走,余生都和我厮混在一起?”

“当然不是,我怎会如此打算?”萧锦这时候倒反口得快,缓缓躺回了床上,“我能保护好自己的。”

谢游训轻眯起眼睛,深深望着萧锦,“我看殿下这会精神稍好了些,不如一起来猜一猜,那份遗诏上的名字,是您,还是七皇子?”

萧锦不以为然,“先不论结果如何,单是你这后备人选的猜测,恐怕就大错特错了。”

“我哪里错了?”谢游训笑容依旧,“皇帝膝下一共七个皇嗣,四个公主,一个废太子,这不就只剩下您和七皇子了?”他对上萧锦审视的目光,还轻松地弯了弯唇,“皇位若不是您的,就只可能是那湘贵妃上年刚生的七皇子的。可惜啊,七皇子刚满周岁,如今连一声‘父皇’都喊不清,古语有言‘子弱母壮,天下必乱’,皇上不一定会传位给给七皇子。”

萧锦哂笑出声。

他从前不关心这件事,也从不与旁人谈论这件事,更不曾想过谢游训一介武夫,竟是比他这个皇子还要关注皇位的归属。

“你今日将我带来此处,又告诉我遗诏的事,所谓何意?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谢游训似有所思,将最后一口汤药喂给萧锦,搁下白玉药碗,忽然欺身靠近萧锦。

“你想如何?”萧锦来不及反应,被他按在被褥里。

慌乱之中,一声脆响,白玉药碗摔成粉碎。

高大身影压了下来,温热带着熟悉木兰花香的男子吐息,叫萧锦沉醉其中,忘了挣扎。

谢游训虽非第一次亲近他,却从未像今次一样小心,仿佛萧锦变成了易碎瓷器。

少顷,萧锦难堪转开了头,红了眼眶地低喊:“你又要欺负人……我都这样虚弱了……”

“一场风寒罢了,”谢游训的吻,带着怜爱,印在萧锦的侧脸,“殿下高烧不退,兴许活动一番,出出汗便好了。”

他加重手劲固定住萧锦的下巴,让萧锦没法躲开,便吻到了萧锦的唇上。

萧锦深知自己逃不开,身处谢游训的府邸,若是谢游训早就存下这份不堪的心思,他喊破嗓子也没人救得了他,便是闭上眼,求道:“……我、明日还要进宫探病,大人不能留下印记。”

“那是自然,”谢游训得了准许,不急不缓动起手来,先解了萧锦的腰带,再一件一件剥下身上的衣物。

寝房内空荡安静,萧锦的声音里渐渐带上哭腔。他的意识本就不清明,被谢游训折腾得更加恍惚,浑身湿漉漉,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殿下,记住我的话。如果您想要,我便会帮您。”情迷瞬间,谢游训的嗓音里似是下了媚蛊,萧锦无力地趴在黑暗中,承受着谢游训一遍遍进犯。

谢游训从来不是好人,他虽听了萧锦的话,未在脸颊、侧脖留下吻痕,却没放过萧锦身上其余的肌肤。

披散半身的长发被撩开,谢游训将他抱起,进去隔间许是早叫人备下的沐浴池边。

等泡进了热水中,一直趴在谢游训肩头的萧锦才哼了两声,不太舒服地低声怨道:“烫……”

他始终未再睁开眼睛,却也没有反抗,当真累惨了,才动不了了。

谢游训抱他回房,重新躺进被子,末了轻抚了抚他的额头,放缓了声音,“好像退烧了,殿下早些歇了,明日再来看您。”

房门开了又关,带进来丝丝寒风。

萧锦一动不动,听着渐远的脚步声,竟是没忍住,小声哭开了,背着身不住地轻颤。

“殿下……”林语儿从门外小跑进来,却不敢靠近,只跪了在床下,“殿下……”

“你、听好了,”萧锦仍是未转身,紧紧咬着牙,嘱咐道:“谢大人与我、之间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不、不敢,奴婢不敢!”林语儿低头收拾起四下散落的碎碗片,又抬眼在萧锦斑驳的后颈看了看,小声抽泣道:“殿下,您何必为难自己……”

萧锦抬手将素白的里衣往上拉,心下苦笑。

为难自己。

如果不是别无它法,他怎会踏上这条船,心甘情愿和谢游训那号危险人物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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