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明谦的重逢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从决定回到炽日城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一定会见到他,不过迟早的事罢了。
只是我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
德姬传信说御苑的牡丹开了,约我入宫赏花。
我进了宫,宫女们却说公主去了前朝,留话叫她们带我过去。
虽说摸不清德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好歹也在宫中生活过几年,于是没有让那几名宫人带路,问清德姬在明瑕殿,独自便往那边去了。
明瑕殿是陛下的书房。
我兜了一圈,并未找见德姬的踪影。
却无意中听见隔壁房间里一段激烈的争吵。
年少的帝王颇为忿忿,质问对面的重臣,“西白东洛,乃是是历代祖宗左膀右臂般的倚仗。
平王事后,洛家已经败落,丞相何以还要提出削兵之事?”
相对皇帝,背对着我的那个人显然沉稳许多。
不疾不徐缓缓说道:“洛家不除,养虎为患。
”
我本打算抽身走掉,忽然听见这人开口,脚下就像生了根。
虽然隔了十年,我却仍旧能够辨别出,那是顾明谦的声音。
“臣也知道陛下心结。
可是陛下,王妃虽是太后亲妹,您的姨母,可小***……到底是洛彬亲子。
倘若将来他要为父***,到那个时候,陛下再想削权,就太晚了。
”
“丞相所言极是。
可若丞相所说,削强藩收兵权——何以独独削弱洛家?白氏家族手里的兵,比洛家,怕是只多不少吧?”
“只要有太后和微臣在,白家只会是陛下镇在西疆的利刃,绝不会伤到自己。
”
“丞相的意思是,若是没有您和母后的面子,舅舅造不造朕的反,还很难说?”
“陛下多虑了。
容臣说句不中听的,白家断然不会有二心——说到底,您身上还有一半白氏的血统!”
“姻亲若是可靠,洛彬何必送命?”冷声一哂,少年端正的坐回龙椅上去,“一如母后所说,朕还太年轻,很多事情,想得不够周密细致。
这件事就依丞相你的意思办……只不过。
”他顿了一顿,“我想,母后也不希望看到姨娘伤心难过。
”
“陛下放心,臣有分寸。
”说完,他转身退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远远的隐身在假山后的树丛里,隔着翠绿斑斓的树荫,看见他已然花白了的头发。
十年了……顾明谦也老了,刺目的阳光映着他脸上一根根的皱纹。
饱经风霜洗礼的面庞,已经很难辨别出当年的丰神俊朗。
当年的明谦哥哥,是什么样?他的身影消失在几叠门外,我站在正午的日头底下,不可抑制的回想。
面如冠玉,器宇轩昂。
当日的顾明谦是雍州城里最著名的才子,亦是我爹爹最看好的少年郎。
他出身将门,自幼父母双亡,被我父亲收养,跟着我几个哥哥在军中长大。
我是跟在他***后面玩大的。
一口一个“明谦哥哥”。
可现在,我的明谦哥哥,一心筹谋着怎么灭了我——
忽然一阵香风袭过,岑岑的寒意爬过心口。
“都瞧见了?”也不知德姬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脸高深莫测的浅笑,“他乡遇故知,不幸是债主。
”她毫不遮掩眼底的嘲弄,“你说是先叙旧情呢?还是先还债?”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安排我看见这一幕?”
她摇摇头,“我要是对姨娘有所怀疑,就不会亲去海疆找你。
”面色一正,德姬竟然苦笑起来,“叫你看这出戏,不过是希望姨娘明白我们兄妹的处境何其艰难罢了……”
我顿时了悟。
那少年是皇帝,云国真正的王。
可就连朝局上的大小决策,都要忍气吞声听由丞相做主——德姬想让我看到的其实是顾明谦之跋扈。
当朝丞相,位极人臣。
就连少年天子都要退让三分。
“如果我没猜错,下一步,陛下会削藩吧?”召我回京不过是剪除洛家的第一步,荣宠之后,彻底架空。
而后一纸诏令,收了洛家军权,把铮儿和我困在京里,成了有名无实的海疆王……
晚春的风,吹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德姬慵然伸了个懒腰,吐出的声线却是森寒如冰:“若是没有削藩这个由头,姨娘怎么能顺理成章***?不能顺利起兵,姨丈的大仇又怎么得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