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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在混沌之中睡了很久,久到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榻前的苎布随风轻轻摇曳,屋子里没有燃灯,也没有升火炉,便是盖着褥子也抵挡不住刺骨的冷。

两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将她的意识彻底拉回现实。

“这一年收成不好,入了冬还真是个麻烦。

“省着点就是。
再不济,我往前头几户去借一些,来年学费就不收了。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即便相隔多年,再回响到耳边也能立马将其认出。

“阿容醒了?”外头的人走进,母亲将她的胳膊拉起,带着茧子的手掌轻轻摩***她的额头。
令她的心即刻平静。

幼年时她多习惯午睡,往往醒来,父母就像此刻这样守在身边。

这是?

她抬起了头,朝着这间破败而熟悉的草屋看去,里头的陈设皆是过往她亲手置下。

记忆里的零零散散一点点回溯到眼前,令她的身子比方才冷了近一倍不止。

“若不是父皇定下的亲事,朕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娘娘,这是陛下亲赐的酒,您准备准备,该上路了。

过往屈辱是经历多少年都不能忘却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痛也仿佛还在刺痛着她的心脏。

于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勿入长安!”

……

可惜所有的事就如同早就定好了的一般,按着原有的轨道正常驶去,如何都不能改变。

长安城来的诏书就像从前一样,在太康四年的夏天发往了绥阳。

这一年,申容十四岁。

等诏书到了父亲手里的时候,简陋的草棚子里已经挤满了人,除却宫中来的黄门郎,还有绥阳郡郡守、佐官。

他们的样子在从前的申容眼中——是和蔼可亲的。
笑着与父母道贺喜,感叹父亲潜心学问,多年可谓苦尽甘来。

又拉着她的手说她生得甚是乖巧。
一张圆润的娃娃脸,乃是福气之相。

可自从经历了太康七年的那一场***,亲眼看到父亲被这些小人陷害拉下马,最后于长安街市处以腰斩之刑。

这些人的笑容背后就仿佛藏了无数把刀子,刀刃上满是刺目的鲜血。

那是父亲身上的血。

*

华贵的驷马高盖车缓缓驶进长安城,从前一路繁华的城中街景曾令她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可如今到底不同,只抬起帷幔的一眼,仿佛就看到了悲惨的结局。

往后数十年人生,如同走马观花般再现,唯令人痛心疾首。

乙和宫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巍峨壮阔,为天下所有华美宫房之首、之最。
可现在看起来却只觉得好似一座冰山,里头住着的所有人,心也都是冰的,甚不如他们在绥阳山野间结识的穷困友邻。

乡野生活虽拮据,但好歹人心简单,知足常乐……

所有的事情就如同从前一般原模原样地进展着。
一家子人在宫门前由奴仆搀扶下马车,前坪围上来几个早就在候着了的侍中郎。
他们服侍统一,皆冠长冠,着绛缘领袖中衣、袀玄,连脸上谄媚的笑容都如一。
迎着父亲为首往天门殿快步过去,一路极为耐心和气地提点——待会到贵人们面前该如何回话、拜什么礼、切不可四处打量。

有帝王亲笔提下的诏书,有一目了然的平步青云之路,从绥阳到长安皇城的这一路过来,申家所遇之人仿佛都是这天底下最至诚至善之辈。

天门殿前坪的石雕透着清晨温润的光泽,和田玉的龙首挂有零星朝露,犹显罕物晶莹剔透之美。

可映入再世者眼帘的,却唯有晃眼。

若接下来所有皆按部就班进行。
等入了殿内,皇帝应当会从座上下来,将她的父亲亲手扶起。
然后一同看到身后跪着的她,简单的对话过后,便不知缘何看中了她。
殿内贵人们的眼神只需稍一交换,皇后便会立即开口,提议将她收进兰房殿中习礼。

这样天赐的荣宠父母自不会推辞,也断不敢推辞。

不是经历那一世,申容或许真的会以为帝后是出于对她的喜爱,才让她入宫习礼的,可惜错犯一次就够了。
若还是从前那样的天真懵懂,进宫之前就可以死了。

一家人褪了桔柑制成的草履,在门口简单拂去身上的尘土以后,再由里头候着的另一侍中领进去。

天门殿往里的空间也深,越过前堂道道通天的盘龙楹柱,嵌金丝的帘幕旁又是一群身着刺绣服饰的年轻宦官。
他们微微伏身,头缩在领子里,手揣进长袖中,一动不动。
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都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

领着他们进来的侍中细步进去传话。
不一会,屏风后就响起了一道尖利的声音,细细听着,那尖利中又带着粗糙的底子。

“陛下,娘娘,申家人来了。

申容忍不住从地上抬头,借着屏风底座的缝隙往里窥视。
这个角度能看到的不多,除了一个正打着扇子的秀丽宫女,再就是一抹衣尾,那上头绣着的图案只漏了半边,饶是如此,也能看得个大概,那是一双腾云驾雾的青龙,胡子上还顶着一双玉珠。

除却天子,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穿。

她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开始思量起了接下来的事。

里头天子轻轻应了声。
那宦官便又躬身退了出来,往父亲身前压低身子,语气和前头人是一样的和善。

“申公,您请。

“有劳。

申安国首先起身,往后的孟氏和申容才能跟着一一站起来。

不过按着前头人交待的规矩,自打进了这天门殿起,不论什么时候,身子骨就不能站直了的。
像申容刚才那样偷摸地抬头张望,更是不被允许。

规矩就是如此,皇城里头只有天家人能算作是人,其他不过都是些附庸生存的牲畜罢了。

跪着起身往里进去,没几步路到了贵人面前,便又重新伏身跪下,将脑袋埋在铺着松软毯子的地上。

皇帝很是微妙地叹了口气,才开口和申安国先问了几句话。
聊的大抵都是些学术见解、治国之道上的。

天子的声音也平和,并不如传闻中的暴戾,尤其讲到一些学问上,甚至还有些温吞。

母女二人就随在后头默然听着,和候在边上的宫奴一样,半点不能动。

头顶的坐席旁放了盏鎏金的博山炉,里头燃的不知什么香,甜腻之中带着松木的味道。
闻得久了,让人神思也不觉飘了很远。

这氛围委实说不上轻松,可要是一直保持着伏身叩首的姿势不能变,熏香再一入脑,久而久之,人就晕乎乎的了。

这样不知过去了有多久,在她几度要卸下紧绷之时。
那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话及时响起,又猛地将她鞭打醒。

“那可是申家的小女儿?过来给朕看看模样。

果然……

脑中回想了千百遍的场景再度出现,她却远没有预想中的紧张。
或许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又或许是再世者的信心。
她倒还有些放松的,缓缓抬起了头。
配合着早安排好的微微颤抖,一双猫儿般的眼珠子也没节奏地转来转去。

还未开口,嘴角边上就已是挂上了一串连着丝的涎水,一用力吸气,又皆数收了回去。

俨然就是一副失了智的模样。

余光之中,头顶上的帝王紧皱眉头,一双虎眼眯起。
皇后终于有了些动静,稍稍坐起身,带着好奇的探视起了她。

申安国惊讶之余,朝孟氏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孟氏又哪能明白?暗自朝他摇了摇头,却也是满脸惶恐。

这场景着实令人心慌,闹不好还会牵扯到申安国今后的官运。
申容心中却是渐渐***。
若不是诏书已下,无可奈何要入这长安城,她是巴不得一家子人不进京的,这滔天的富贵宁可不要。

活着,总比什么都强。

这样装傻的安排她自认为是万无一失了,天子总不能让自己儿子娶个傻子的吧?

不想殿内只安静了一瞬,那素来以严厉闻名的皇帝却忽得神色一顿,往申安国那处瞥过一眼,随即招手示意,将殿内位低一些的宫奴都屏退了出去。

到底开国皇帝,什么场面不曾见过?即便先前有所错愕,镇定得倒也快。
略回首的功夫,就仍旧是给皇后使了道眼色。

申容自是看不懂这些人眼神来去的含义,犹自装着呆愣,又见皇后的眼神瞟到她身上,停留了很是一会。

紧接着她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在这安静得还有些压抑的殿内,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和从前一样的话。

“申公小女活泼可爱,于孤宫中住上一段时日罢,正好学学京中女儿们的礼仪。

那声音就仿佛从遥远的回忆中传来,带着阵阵回响,盘绕在申容耳边,久久不散。
随着尾音的落下,她的眼珠子也僵硬地收了回来。

她知道皇后是为讨好皇帝,做好贤妻的角色,才这样配合。

可为何都这样了,皇帝的意思依旧要让她入宫?

她忽地有些看不懂这局棋。
即便重来一次,也看不透天子的意图。
那些作为过来人的自信心瞬间消失殆尽。

这是她再生以后,第一次失了方寸。

……

父母被赏赐的府宅就在皇城脚下,距离皇城只几步路的距离。
天家人行动异常迅速,翌日清晨,她便被接进了宫。

申安国与孟氏随在辇车后跟了一段,不舍地招手告别。
孟氏脸上挂着泪珠,哽咽着嘱咐她万事和气应对,与人友善。

她放下帏裳,心却有如跌入一潭死水,经不起折腾。

在那深宫之中,又如何能真的与人友善?

兰房殿也一如记忆中的样子。
宫房占地面积虽不大,却由郑皇后打理得极为精致。
尤其正殿。
一道厚重的彩绘漆屏将前堂后室隔开,前堂分成了左右旁室和中间待客的中堂,后室再往里走一个台阶,便是寝殿。

右边的旁室便是申容往后大半年要学习的地方。

她由宫女领着安静入内,刚落座下没一会,一个身着苎布深衣的老媪便揭开了珠帘。

此人唤作叔衣,是郑皇后身边最受器重的宫奴。
抛开前朝的那些个常侍郎不说,她在后宫奴人中的地位,可以说得上为首。

案几旁的油灯由宫女点亮,她伏身递上几捆竹简,全程默然,甚至连脸上都无一丝多的神情。
皆数摆好以后,又安静地退居到了行障一旁。

才开了这金贵的口,“申娘子,您先自行将这些书读完。

申容点头应下,表现得也算从容。

其实这里头的内容不用摊开,她也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但此刻却只能装作陌生地将其重新打开,低头仔细研读。

再过两天,也就该在这儿遇到那个让她痛苦一生的人了。

既然如何都躲不过命运,就起码应该不再重蹈覆辙,不再像从前那般天真浪漫,轻易地相信所有人。

隔日皇帝也来了一趟,好似半点不记得前日申容痴傻的样子。
郑皇后也配合得快,笑着与天子提起,“阿容其实聪慧,短短一日就看完一小半了。
问起来也皆能对答如流呢。

皇帝就捻起长长的胡须,点头肯定,“与她父亲一样,朕不会看错的。

帝后的夸赞一经出口,申容回神抬眸,迅速上前伏地叩首。

座上是天家贵人们的吟吟笑声,帘幕下的流苏随进出宫奴们的步风摇曳,阶下跪坐的女儿长睫垂下,就如一道帐子敛去了眸中一片复杂神色。

第四日,她于卯辰前往兰房殿请安,于殿外撞见了一同来请安的太子:刘郢。
她未来的夫君。

门前的男子朝她一瞥,剑眉下漆黑的深眸一如从前。

他是个极会伪装的人,只在不经意之间才能窥得眼中深藏的冷漠。
平日面上待人待事,却又是极为不同的谦谦有礼、平易近人。
太康年间的皇宫里头,所有人只道他是天家贵人当中脾气最好的,日后做了君主也必定是位仁君。

而这样仁慈的储君,也是一路厮杀过来,血腥开国的成帝最想要的。

刘郢为了得到天子的绝对侧重,同他那几个兄弟——尤其是当初储君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区分开,到了申容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是将伪装之术掌握得游刃有余了。

回顾那一世,若不是到了最后他自己暴露出真面目,申容可能到死都不能完全看透他。

就如同那深潭中暗藏的毒蛇,充满了不知何时会来的危险。
旁人若想要同其亲近,便要时刻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最好是将自己变为同他一样极擅长伪装的人。

她便抑住了心中的波澜,走上前自如行礼。

还未等得他开口,殿内的小黄门就出来唤二人进去了。

郑皇后已梳妆完毕,黛青绕襟深衣长及拖地,衣领重重交叠,颈间佩着南海玳瑁的珠链。
脸上的笑容一如多年前和善,“太子已经见过阿容了?”

刘郢颔首,同样微微一笑,“是,母后。

从前这个时候,申容正迷失在太子俊朗的外貌下,还听不懂二人话里的意思,举手投足间都是傻乎乎的怔愣。
此刻她却也随他们一样,脸上漫上了浅淡的笑意,垂眸间的顺从,好似一股春风吹进了兰房殿,令郑皇后的神情中露出些许满意。

申容清楚,从前的郑皇后内心嫌弃她,就是嫌她心思太过单纯,将所有情绪都浮现在脸上,心思直白得如同笼中兽。
尤其是不喜欢她毫不掩饰对刘郢的爱。
太蠢,也太过没有自我。

出兰房殿时,也是郑皇后特地安排了她送太子出来。
头一回见面,总该要对彼此有个单独的印象的。

二人一路未言,与从前不同。
从前的她为了引起刘郢的注意,几步路的距离就已经说了有十几句话了。
而这一回,她只是安静地随同在他身侧,同兰房殿的那些宫女们一样,哪怕最后躬身行礼的弧度都相差无几。

这一世最好就形同陌路,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方可不再喝下最后的那杯毒酒。

“申容?”太子没有立即离开,脸上和煦的笑容换成了微微疑惑。

“是,殿下。
”她低眉敛容,语气也平静。

“你看起来,不像是刚入宫的。

刘郢的这两句话与从前不同。
从前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笑容虽然还在,却只是与她轻轻说了一句,“行了,就送到这罢。

而她当然也不是刚入宫了。
这座兰房殿她住了大半年,第二年就嫁给他搬去了含丙殿。
这里头的所有她都再熟悉不过,哪怕礼仪。

这一回她就没有再回话了,只是屈膝再行了个礼,送人的意思很明显。

倒是轮到刘郢怔了怔,没料到眼前的人竟对自己这般冷漠?

前几日听说申安国带着他那一家子入宫——母后当场提出将申家女养在兰房殿,他就已是读懂了里头的意思。
坐上这储君位不易,他在帝后面前一直表现得唯令是从,自然不会反抗。
今日来也只是为了表示一下态度。

不想倒是先让这申家女看不上自己了。

他抬了抬眉,倒也没有多在意。
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没有感情的***婚姻,一切皆由帝后做主安排,他自不会多话。

申容略一抬头,朝着那抹高大的身影看去。
眼眶忽地干涩难耐,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即便经历完结局,重新来一次她竟还是忍不住有心动。
可越是这样,就越加深了痛恨。
恨他后来为了田婉儿那般狠心对自己;恨自己最后也还是愿意相信他是爱过的。

要不是有临死前那句刺穿心脏的话,她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这般清醒。

恨,却也还有些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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