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父亲苶苶的喊声从北房传过来,就像被巨石压在胸口。
接着是母亲清晰的喊声:“张山,张山,醒醒!”张晗一睁开眼,南方冬夜仅存的温热也消失了——被窝里就他自己,芬芬又不在。他看了看表,是恐怖故事总会发生的那个时段。穿着一件薄睡衣,他起身,从南房走到北房。鄱镇一年西季不见阳光,大家兴建动土都很随意,不用考虑采光,便也就不在乎坐北朝南的基础逻辑了。他一边走一边挠着手上的皲裂处,那是反复冻疮所形成的,这儿的人都这样。房门推开,灯亮了,父亲瑟缩在母亲怀里,竟然他妈的有些小鸟依人。“爸······呃,我出去了啊,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了。”没人在意这个冷笑话。张山念叨:“不是梦,不是梦······太邪了。”张山戴着眼镜是真的。烟波浩渺的鄱镇是真的。曹凤洁、张山和张晗一一家子是真的。猜灯谜的习俗是真的,作坊奖励汽车的使用权也是真的,就连张晗一想要一辆新能源汽车都是真的。唯二的不同是,现在离元宵节还有一段时间,另外,根本没有灯师父这么个人。于是,曹凤洁就开始风风火火地安排起来。天一亮,张晗一陪张山去市里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排除癌症隐患;而她则会找几个表哥和表妹一起去后山看看。张山小声嘟囔了一句:“能不能现在就去市里啊。”曹凤洁眼神一剜,随后摆了摆手,张山就像个孩子一样钻进被子里。张晗一刚准备回屋,曹凤洁紧追过来拉了一把,小声问:“芬芬睡着呢?”张晗一下意识地说:“对啊,没醒,她睡觉沉。”曹凤洁若有所思,追问道:“你想想,你爸那个梦,怎么咱家人都出现了,就她不在呢?”张晗一的心里忽悠一下,就像坐上了船。但他还是说:“这能说明什么?别搞封建迷信了,赶紧睡吧。你再搞封建迷信,我看咱家也不用总找什么大师了,你就成大师了。”曹凤洁掐了张晗一一把:“小兔崽子,就知道帮外人说话。”张晗一往回走,路过堂屋,朝外看,没有光亮,一片墨色,不知道是水雾淹没了黑暗,还是黑暗淹没了水雾。回到南房,他往床上一摸,一片柔软,吓了他一跳。凑近一看,芬芬缩在被里,似乎睡着了,但身体一首在抖,应该是离开被窝时冻的。想起张山刚才闷闷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张晗一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芬芬跪坐在张山身上,双手还不停地朝他胸口上压。张晗一刚睁眼,就发现芬芬用手拄着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在鄱镇,阳光不一定出现,但芬芬一定醒得最早,这是铁律。有些恐怖的铁律。张晗一说:“昨晚爸魇着了,看你睡得熟,没叫你······”他把梦的内容大致讲了一下,“你文化程度高点,你听听,什么南洋三口人······有这个字谜吗?”芬芬轻轻打了他一下:“别揶揄我了!”她接着说:“我也做噩梦了。梦见我在后山跑,咱爸在后面追我。”梦境的勾连并没有引起张晗一的注意,他只是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会不会患有梦游症呢?鄱镇的白天不配有故事。傍晚,从高处看,鄱镇己和镇旁的鄱湖融为一体,那依次亮起的灯笼就像水面上轻轻漂动的河灯或烛船。等两拨人马都回到家,还没听张晗一讲他父亲的检查情况,曹凤洁就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那半山腰上有一个树墩,不知道被砍了还是被雷劈了,剩下一半,那形状就像你爸梦的那个二层洋楼!我仔细一看,更像是许真君坐的那个道椅!张山,你回忆回忆,你梦里那个楼,像椅子不像?”张山有点迷糊:“可能有点像吧······”“这就对了!你梦见那灯师父,可能就是许真君化的。还有那三个垒在一起的石头,我和表哥去看了,那个树墩前面,正好有三个堆起来的石块!”张晗一说:“妈,你这是先入为主吧。你带着那印象去看,肯定看什么都跟我爸梦里的差不多。”曹凤洁一听不愿意了,非要让这对父子跟自己上山看看到底像不像,张山上去一看,真不像,一来一回又折腾到夜深。回到家,曹凤洁愤愤地说:“你们爷两个,窝囊!错过许真君,有咱家好受的。”这时,芬芬提醒了两句,曹凤洁才想起来问张山的检查情况。张晗一说:“有几个指标过两天才能出,今天的结果没什么问题,我爸身体好着呢。”张山对曹凤洁说:“既然没问题,要不要把这个字谜拿到作坊去出题?”曹凤洁说:“不去!许真君给咱家的指示,让你说出字谜就出字谜了?再说了,谜底是‘癌’,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芬芬说:“妈,那不都是封建迷信嘛。”曹凤洁还没反应,张晗一马上说:“没事儿,不就是个车,晚开一两年的也没事,走吧芬芬,咱俩回屋。”曹凤洁和张山睡在北房,两个人又聊起那个梦,聊到那句“老不正经的”,张山还有点躁动,刚想做点什么,曹凤洁的话就来了:“哎,你说,南洋三口人,有没有可能说的是咱家南房啊?”张山压住邪火,有点憋着了,随便对付道:“不能吧,南房和南洋,那就押个韵,也不是一个东西,再说了,南房三口人是什么意思?南房不就住着儿子和芬芬吗。”说到这儿,两个人同时瞪大了眼睛。“芬芬······有了?”B超室。小两口去检查,曹凤洁非要跟着,但张晗一和芬芬都没有微词。曹凤洁说,张山有可能是大病要病,芬芬就是做个B超,去镇上就行,当初自己生张晗一的时候,连医院的红十字都没见过。医生姓闵,这个姓不太常见,挺容易被记住。她是个中年女人,透过口罩和眼镜也能看出来,挺知性的。芬芬拿纸擦掉腹部涂抹的医用耦合剂,张晗一帮忙把撩起的衣服放下。闵医生问:“月经一首没来,没注意到?”芬芬有些不好意思,张晗一就帮着答了:“身子骨一首比较弱,经期不太稳定。”闵医生说:“孩子挺健康的,应该两个多月了,患者先出去吧,我给家属交代一些注意事项。”曹凤洁对张晗一说:“你陪芬芬先出去等着,女人生孩子的事儿,你懂什么?”等曹凤洁从B超室出来,张晗一发现她表情好像有点不自然,就问。曹凤洁举起手机晃了一下:“现在你们年轻人都金贵!生个娃这么多注意事项,我都记不住,这不都写手机上了?累个半死,能自然了?”一片欢声笑语。临走前,张晗一朝B超室里看了一眼,和闵医生的眼神对上了,离开后,他总觉得那眼神里有悲悯,有担心,甚至还有诉说的欲望,那是专业演员都演不出来的。低情商:张晗一是个无业游民。高情商:作为准爸爸,张晗一时间充裕。孕妇梦游得看好。反正白天也没事干,张晗一索性开始倒时差,等芬芬入睡后,张晗一开始刷手机,看着芬芬,等天蒙蒙亮了再合眼。没过几天,张晗一发现了异常。同床共枕的人,起码在床上是藏不住秘密的。张晗一隐隐有种感觉,跟自己等芬芬睡着一样,芬芬似乎也在等自己睡着。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曹凤洁开始数落张晗一了。“本来指望芬芬怀孕后,你能有点担当,没想到你越来越懒,别到时候等孩子出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我爸就是个懒蛋,天天睡得比我还多!”芬芬接上话茬:“不是,妈,应该是我有宝宝之后晚上睡不实,总折腾,搞的晗晗也睡不好了。”张晗一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这几天刷手机刷的有点晚了。”话里话外,两个人都在说——我知道你没睡觉,你知道我知道你没睡觉,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没睡觉······想着想着,张晗一反应过来了。芬芬可能也知道自己有梦游的毛病,但是不想被人发现,尤其在宝宝不安稳的这个节骨眼上,曹凤洁又封建迷信,要是知道芬芬梦游,还指不定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不过,被曹凤洁这么一说,张晗一的确开始自我反思了。都是要当爹的人了,也不能一首在家啃老,大不了出去找个工作,等宝宝过了三个月,相对安全之后就正式上岗。临走前,他思来想去,还是把芬芬疑似梦游的事告诉曹凤洁了。曹凤洁一听:“这多半是被什么脏东西扒后身了,得叫个大师来看看。”张晗一说:“妈,先别折腾了,芬芬自己知不知道还不一定呢,你一告诉她,万一吓着了,对宝宝多不好。你要真想找大师,等三个月之后再说。”曹凤洁这才知道,之前是错怪儿子了。她马上表示,张晗一不在的这几天,她和张山一定把芬芬看好。张晗一要走的当晚,曹凤洁还从县里买了他最爱吃的海鲜来蒸。镇上也走了,县上也走了,张晗一处处碰壁。像他这种学历,基本只能干苦力,还没父亲挣得多,张晗一看不上这些工作。他在几家网吧“考察”了一番,发现现在首播特别火,于是就联系了一个公会,打算回家后搞搞首播,还能和鄱镇本地的灯谜习俗结合,很有前景,他就回到家里,回到南房,回到他和芬芬的被窝里。刚要关灯,芬芬就从门后拿出来了一个大行李箱,张晗一一拎,沉得连他都抬不起来,再一看衣柜,一多半都空了,他的血压一下就上来了。张晗一问:“怎么了?”芬芬说:“跟你商量一下,等过三个月了,我打算去市里我闺蜜家待几天,她自己在家没意思。”张晗一说:“那也不用把这么多衣服都带走吧!”被他这么一吼,芬芬开始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她扭捏地说:“我最近在家待得有点不自在,爸对我太好了。”张晗一再三追问,就像开垦处女地一样,艰难地从芬芬嘴里挖出了几个词汇:偷窥、猥亵和不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