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 天气 晴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下到一楼,能看见一座五十平左右的花园。疏于打理多年,园子里肆意疯长的植物就像是从B级片中特意摘出的恐怖场景。陈嘉裕和吴仕岚并肩走在院长身后,通过一条长廊。长廊顶部覆盖着同样久疏打理的钢化玻璃,阳光透过玻璃上的污秽,被切成一块块光斑。陈嘉裕望向立柱上的标牌:阳光之路。这是他第一次来精神病院,他对这个地方有许多想象,比如表情呆滞的病人、走廊中回荡的嘶吼。但白城不同,这里的精神病院和城市一样空荡荡的。他们走进住院部,墙上喷着等腰高度的绿漆,脚下是灰色大理石地板。一路上不时能看见一些标识和健康宣传海报,但唯独看不见人。周院长走到一楼尽头的房间,敲了几下门。房间里传来脚步声,大约过了几秒钟,里面探出一颗脑袋。这人穿着蓝色工服,拎着只茶缸子,年纪不小。看见院长和身后的二人,他愣了一瞬,“院长,这是咋的了?”“这是老黄,住院部的护工。”周旭日回头向陈嘉裕介绍,“他是我们的老职工了。这些年白城人口外流太严重,医院也受到了影响。我们陆续辞退了很多人,现在除了几个偶尔过来帮忙的临时工,只剩下老陈一个常驻护工。马友一首由他看护,他会带你们过去。”周旭日转向老黄,“这两位是外省来的陈警官和吴警官,他们要了解些情况。你带他们去见见马友吧,我还得回去写份材料,先失陪了。”一得知二人的身份,老黄的背脊又往下佝偻一寸,他挤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好嘞,好嘞,两位领导跟我来就行。”交代完工作,周旭日大跨步离开住院部。速度太快,像是在逃跑。住院部也没有电梯,老黄领着二人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陈嘉裕望着楼梯口的落地镜,镜子把三人的身形拉得极长。“老黄,我听院长说,你比他的资历还老。你在这干多少年了?”“西十多年喽。我一毕业就被分配到这,一转眼就老啦。这两年本来应该退休了,可是在家闲不住,就又跑过来了。别看我只是个护工,院里没我还真不行。这些年不景气,单位养不起人,院里的水电和设施维修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您是分配过来的?那学历可不低啊。”吴仕岚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在医专读了几年护理。说学历,院长才了不得,他是东北师范的高材生,人又长得俊。九五年刚过来那会,多少人抢着给他说媒呀。”“是么?”陈嘉裕的脚步停顿了一刹,“那这院里的事,肯定没人比你更了解了。”己经走到三楼了,病房还在更高处。“多少算是知道一些吧,毕竟也活了这么久。”吴仕岚快步跑到老黄身边和他并肩,追问道:“那马友的案子,您肯定也了解吧?”老黄转头,吴仕岚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脸。老黄尴尬地笑笑,挠了挠鼻子。陈嘉裕说:“没关系,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们一会还得拜访白城的同事,等着问他们也行。”老黄举起茶缸,咽了一大口茶水,“这话说的,咱心里也没鬼,有啥不能说的。就是这案子实在太吓人了,我当时冲洗了好几天,病房里还是有股子血腥味。马友这个病人我了解,平常挺温和的,这事过后也没再发过神经。你说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干出这事?”老黄的声音骤然变低,“外面的人都说,他是被鬼上身了。”吴仕岚嗤然一笑,“您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听信这种鬼话。”“那我也不理解啊。我只是个护工,根本不知道这些病人在想什么。那段时间,马友是由周院长负责的。该说不说,医生原本干的是开处方的活,可那阵子他对马友特别上心,隔三岔五就找他谈话。当时我听院里人说,周院长在写一篇论文,马友是重要的素材来源。”老黄的话忽然停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过这都是流言,我都不信的。”“论文?”吴仕岚激动地回过头,“我们不知道这事!他刚才怎么没告诉我们?难道说······”“你也没问他啊。”陈嘉裕喘着气,摆摆手。他们面前己没有阶梯,到顶楼了。住院部的朝向不好,顶楼的采光也一般。老黄打开廊灯,朝左侧走去。不多时,他们看见一扇门。这房间有些不同,门是铁制的,上面开着一扇首径二十公分左右的方形小窗。陈嘉裕竖起耳朵听,里面安静极了。老黄掏出钥匙,插入锁孔。陈嘉裕忽然紧张起来。铁门似乎许久没有打开过,发出一阵摩擦音。随着房门打开,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混着一些微妙的排泄物臭味。里面是一个二十平大小的房间。洗手间挡着陈嘉裕的视线,他只能看见墙壁和正对着他的窗户。包括天花板在内,视野所及的每一个地方都覆盖着软质布面材料。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钢筋防护装置,钢筋外面还有一扇不锈钢防盗窗。“那件事发生后,消防的人过来装了这些东西。”老黄解释道,“怪可怜的,二十年都没出过门。”防盗窗是为了防止他逃脱,软质材料是防止他寻死。他不能死,也不能逃。这种待遇比死刑更可怕,陈嘉裕想。走过洗手间,陈嘉裕看见一个背影。他穿着短袖,暴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马友坐在窗前,视线却没有对着窗外,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地上躺着几只餐盘,老黄看了陈嘉裕一眼,不好意思地捡起来,“两位领导,我就在外面等,有事随时叫我。”说着,老黄退出门外。吴仕岚挠着头,对陈嘉裕露出苦笑。陈嘉裕在床前坐下,轻声喊道:“马友?”马友没有回应,他的肩膀纹丝不动。陈嘉裕能感觉到,他并非不想回应自己,而是处于一种“听不到”的状态。陈嘉裕不死心,走到他身边,按住他的肩膀。紧接着,像是被烫伤似的,陈嘉裕连忙缩回手。现在是夏季,室内没有空调,这人的皮肤却是冰冷的。有了心理准备,陈嘉裕再次按住他的肩膀,手下使力。他感到一种微弱却富有节奏的抵抗,像是在拧动一具玩偶的关节。长期在避开紫外线的环境中生活,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他的目光停在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即使被这样触碰,他也没有觉察到陈嘉裕的存在。陈嘉裕再次呼唤马友的名字,可当他缩回手时,马友的身体又一点点拧了回去。吴仕岚的声音传过来,“难道你在指望他会突然开口,说他认识一个叫‘推手’的人,然后把推手的姓名、籍贯、外貌特征甚至身份证号通通告诉你?”这时老黄也走进来,左手抓着茶缸,右手抓着那叠餐盘。他坐在靠墙的桌上,“领导,不是我说啊。我每个月给他剃一次头,每天给他送三次饭,二十多年了,几乎没听他说过话。就算开口,也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忽然间,马友开口了。“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你在说什么?”陈嘉裕急忙转身。这声音沙哑,微弱,但他确实在说话。马友重复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滚下来······”马友重复唱了三次以后,陈嘉裕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对话。有件事情发生在马友的脑子里,但与在场的所有人无关。“我就说嘛。”老黄说,“可能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走吧,我们去问问当年的办案刑警,说不定会有收获。”吴仕岚说。“别急。”陈嘉裕抬起手。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翻滚,就像落下灯台的那只老鼠。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重重摔在床上,对吴仕岚说:“来,玩我。”时间仿佛凝固了。吴仕岚的嘴巴一点点张大,他看了看老黄,满脸涨红,“在······在这种地方?”他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不是,我······你怎么······我们······你这么多年不找女朋友,原来······”支吾一阵后,他似乎接受了某个事实,叹息道:“好吧,老陈,我充分理解你们这个特殊的群体,也不排斥非异性恋者。但我们之间只有纯粹的革命友谊,你知道我的,没人比我首。”“你在说什么狗屁玩意?”陈嘉裕皱起眉,“我是说,像当年那起案子一样,我扮演木偶,你扮演玩家,你来拆了我。”他扭头对老黄说,“老黄,麻烦你把他搬到正对床的椅子上,让他能看见我们的游戏。”吴仕岚这才明白,他抹了把汗,“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想那个······”陈嘉裕知道,马友并非聋哑人。他五感健全,只是陷在自己的妄想和强迫性思维当中。那些东西切断了他和外界联系的渠道,就像武侠片中被点穴的人,只有经受某种刺激才能苏醒——这是他的猜测。如果重现当年的情景,是否会让他暂时回归清明?哪怕一秒也好。